[英]肯·麦克劳德
一、三种想象未来的方式
于我而言,有三种想象未来的方式。
第一种是基于宗教预言或对一个更美好世界的愿景。通过超自然力量实现的愿景。在西方这被称作“千禧年主义”(millenarianism),也就是一些基督徒相信的在耶稣重降人世之后,世界将持续1000年的和平幸福。1000多年来,在整个欧洲,这种信念激起了农民和穷人的一次又一次起义。他们会在某个传教士或先知的带领下起义,屠杀富人和神职人员,建立一个共同财产团体,但是这类团体通常只能持续几个月就会土崩瓦解。
第二种是以合理的途径制定理想社会的模式,然后以这种模式为范本进行架构。与第一种方式类似,这种方式也是基于所有人的共同财产。一类乌托邦思想家希望社会的统治者,即富人或有权的人,能夠相信乌托邦所具有的优势;另一类思想家鼓励人们依据乌托邦愿景先在小范围建立这样的社会,以此来证明这个模式的可行性。伟大的乌托邦主义者罗伯特·欧文(Robert Owen)两个途径都尝试过。
第三种方式就是科幻小说。科幻小说是在当下寻找未来的种子。它“从事实中寻求真理”,更确切地说是从科学事实中寻求富有想象力的真理。科幻小说会利用现有的社会趋势和走向推断未来、夸大未来,甚至是背道而行,将未来颠倒。它会仰赖新的发明发现,想象它们会带来的种种后果,也会畅想未来的发明发现及其影响。但这往往起源于当下,如果当下变化速度很快,那么科幻小说就更容易想象未来的变化了——可能更好,可能更糟。
因此,我们会发现,“千禧年主义”想象未来的方式来源于某种一成不变的社会,乌托邦的方式来源于一个刚刚开始准备变化的社会,而科幻小说的方式则来源于一个正在改变的社会。这种改变融汇于日常现实之中,就会催生科幻小说。
自古以来就不乏非凡的发明、奇特的怪物、未知的土地和想象中的航行故事——甚至有月球旅行,如我们现在所知,科幻小说所绘之物未必是现实所有之物。同样,虽然人们已经想象出更好的社会——过去神话传说中的“黄金时代”,或是未来预言中的“上帝的王国”,但如我们现在所知,乌托邦也并不总是存在的。在西方的传统中,白柏拉图发表《理想国》以来,人们一直尝试描绘一种基于理性而非神话或预言的理想社会,并证明其可行性。
随着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的《乌托邦》(Utopia)的面世,人们首次将乌托邦与现实联系起来,对社会中的不公进行批判。乌托邦设定的场景并非在未来,而是在“新世界”。南美洲和中美洲在被西班牙殖民者征服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所以人们可能是受到了旅行者对这些地方描述的启发。《乌托邦》描绘了一个不存在私人财产的共产主义社会,它与读者所知的英格兰社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时的英格兰圈地运动兴起,农民流离失所、生活贫困,小偷会被绞死,还有很多其他典型的资本主义特征。而莫尔对他的乌托邦世界也并未抱太大希望。
后来,乌托邦思想家受到工业革命和法国大革命的冲击,开始想象乌托邦中的各种可能性。他们想通过说服富人来实现这些可能。其中最著名的乌托邦主义者罗伯特·欧文甚至还向维多利亚女王发出了呼吁,但女王没有相信。后来欧文作为一个成功且开明的商人,把他的财富用于在北美建立共产主义世界。
欧文是苏格兰新拉纳克(New Lanark)一个棉花厂的管理人,后来成了成功的商人和社会改革者。他通过实践向人们证明:优厚的工资、富足的生活条件、免费的教育、人性化的交往等能够让贫穷、无知和堕落的人转变,从而建立一个健康、有教养和幸福的社区。当然,还需要一个合作社,能够出售人们买得起的肉、面粉、蔬菜、牛奶、啤酒、香烟等。欧文不是在做不切实际的白日梦,而是相信只要统治者能够采纳这些原则和建议,整个社会就可以发生类似的变化。因此,他成了一名乌托邦主义者。
二、判断科幻小说的依据
1818年,当欧文在新拉纳克取得成功时,一位年轻的女士正坐在日内瓦湖畔创作科幻小说,她就是玛丽·雪莱(MaryShelley)。她的丈夫珀西·雪莱(PercyShelley)是第一个对她的小说进行总结,并指出这是一种文学新类型的人。他在给《弗兰肯斯坦》作的序中写道:科学家可能会发现“这本小说中提到的事情并非没有可能出现”,一个基于真实可能性的故事(即将人体拼接并依靠电力进行活动的构想)“能够避免幽灵或魔法等童话故事的缺点”。这是一种很有价值的文学形式,它“能够更全面有力地描绘人类的情感,这是其他普通类型的小说无法比拟的”。
《弗兰肯斯坦》是一部社会批判小说,它和欧文的实用批判主义有着相同的理论,即启蒙运动的激进思想家的唯物主义和决定论。玛丽·雪莱的父亲威廉·戈德温(William Godwin)就是这样的思想家。根据他们的理论,在正常情况下,教育和环境决定人格,这些理论在书中都有阐述,书中被造物主唾弃的物种获得智识,通过秘密聆听人类的言语来学习语言,只有当社会拒绝他、造物主无法履行诺言为他提供一个配偶时,他才会变成怪物。
一个多世纪后,1926年,科幻小说杂志的创始人雨果·根斯巴克对雪莱的科幻小说概念做了更简要的总结,他称科幻小说“是一种交织着科学事实和前瞻性预言的浪漫文类”,相关的三个因素成了后来人们评判科幻小说类型的依据,即通俗的叙事形式、科学可能性及前瞻性视野(对个人和社会种种发展的预测)。
三、社会主义、乌托邦与科幻小说之间的关联
社会主义、乌托邦以及科幻小说之间有关联吗?答案是肯定的。但是这些关联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17年前,我在新拉纳克进行过一场演说,现在这个地方因为罗伯特·欧文已经成了文物遗迹。在这场演讲中,我详细地分析了想象未来的三种方式——千禧年主义、乌托邦及科幻小说,并讨论了三种与之相关的社会形态。我当时表明科幻小说与马克思主义有共同之处:
科幻小说与此前各种想象未来的文学形式的不同之处,正是马克思主义与其他社会主义不同的地方。它对未来的可能性的探究基于当下之趋势——技术的发展、科学的发现、社会的趋势,以及这些趋势如何相互作用。无论创作者的观点如何保守或偏向资本主义,阅读科幻小说始终是理解唯物主义最好的方式之一。
技术变革会极大地影响社会,社会的兴衰与人们是否能够推动技术进步紧密相关,与人们所处社会的哲学、宗教、道德理念紧密相关,与人们从自然中获取生存资料的社会体系有关,这些观念都是科幻小说作家创作最为基础的素材,也是科幻小说读者头脑中的世界地图最基础的部分。当然,它们也是马克思关注的内容。
这只是我的一个推测性假设,因此当我读到布赖恩·塔尔伯特(Brian Talbot)和玛丽·塔尔伯特(Mary Talbot)的《红色处女》(The Red Virgin)时,我十分惊喜,这是1871年巴黎公社女英雄路易丝·米歇尔(Louise Michel)的一本传记画册,从书中我了解到,随着19世纪工人运动的发展,许多激进分子从乌托邦转向科幻小说,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描绘未来社会。19世纪60年代的巴黎,社会党人、无政府主义者和女权主义者是最热心的作家和讀者,他们想象着通过电力、电报、飞行机械、机械化工厂和高层住宅等来改善人类的生活。今天回顾,这种兴奋之情似乎很天真,但我们不应该忘记,正是在这种思想的激荡下,人们建立了历史上第一个工人阶级政府。
他们没有通过法令建立共产主义乌托邦,正如当时马克思所说,他们没有期望出现奇迹,公社只是试图释放曾经被旧社会阻碍着的可能性,从而逐步为劳动人民的解放创造了条件。
相信大家都比我了解,在之后的历史中,现实世界中的社会主义并非如马克思带领人们畅想的那般温和。部分原因在于科幻小说所构拟的社会更多关注的是反乌托邦,而非乌托邦。当然,一些作品例外.如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LeGuin)的《一无所有》(The Dispossessed)、玛吉·皮尔斯(MargePiercy)的《时间边缘的女人》(Woman atthe Edge of Time)、伊恩.M.班克斯(IainM.Banks)的文化小说、金·斯坦利·罗宾逊(Kim Stanley Rohinson)的《火星三部曲》(Mars Trilogy)及《星际迷航》(Star Trek),它们都以各自独特的方式探索了资本主义之外更美好的世界。
这样的世界可能与否还没有定论,如果有可能,实现这一目标将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中国的崛起是否会成为这一过程的一部分?这是一个开放性的话题。未来无法书写,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按照科幻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要求,从当下寻找未来的种子,我们就会发现中国的崛起正在将世界带向更美好的未来,而且这一事实比任何乌托邦更加振奋人心。
(本文由南开大学陈越根据肯·麦克劳德在“人类现代文明的历史经验与未来梦想”之世界科幻大师讲坛上的演讲整理而成)
作者简介
肯·麦克劳德(Ken MacLeod),英国科幻作家,擅长社会主义太空乌托邦的建构、安那奇主义和后人类主题的科幻小说创作。曾获雨果奖最佳长篇提名三次,星云奖提名一次,1999年获英国科幻小说最高奖,三次获得世界级科幻奖项普罗米修斯奖。代表作《牛顿的觉醒》(Newtons Wa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