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克伯格
我的外祖父是木匠。
小时候,外祖父还能干活。早上起来,清扫过院子,就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用大茶缸满满泡上茶,盘算着一天的工作。那茶是茉莉花茶,散发出暖暖的香气。把茶喝透了,他心里也有了清晰的图样,便开始下木料。斧、锯、刨、凿,十八般兵器轮番上阵。忙活过一阵,再坐下来,喝上几口茶,琢磨着下一道工序。外祖父说,“木工是聪明人干的。”
个人的童年往往被某种感官体验打上烙印,挥之不去。比如,我常想起那些个早晨,缈缈升起的茉莉花茶的味道,缠绕着木材劈开、刨花散出木香,形成一种复合的香气。
后来读郁达夫写的《故都的秋》:“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在我的童年似乎还保持着这样的韵味,一位老人喝着浓茶,坐在院子里,面前堆着木料,鸽哨盘旋在空中。而那碗茶无疑是茉莉花茶。茉莉花茶虽不算得什么名贵的茶,但在我心中却是定格的美好瞬间。
比如佳节,家里一定用大茶缸子沏上浓酽的茶,有客人来,再匀到玻璃杯里。春日柔和的阳光下,水汽弯弯曲曲的上升,细微的灰尘在空气中飞舞。还有那些夏日的夜晚,家里养的茉莉花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摘下几朵,放到茶罐里。离家去上大学,行囊里塞上一包茉莉花茶,是“京华”牌的。
后来我才知道,茉莉花原产自古时的波斯和印度,唐朝的时候传入中国。茉莉喜高温,最初只能在云南、福建这样好越冬的地方栽种,后来随栽种技术的摸索逐步成熟而推广到江南地区。
茉莉是与人亲近的。明朝有个诗人屈大均说它:“旖旎近人”———“花以明月开,香因人气甚”。它是最寻常之物,但骨子里却清雅不凡。明代的笔记小说《五杂组》里说:“凡花之奇香者皆可点汤”。所谓点汤,也叫点茶,就是把花直接当茶泡。
而茉莉花茶其实不是直接把这种“点汤”法,它是用茉莉花把茶叶熏制而成。郁达夫的老乡周作人,精通饮食之道,在北京生活多年。他在《可吃的花》里写道:“有些花朵,如珠兰、茉莉、以及代代花、白菊花可以熏茶或点茶。”他把熏茶和点茶两种窨法分开了。“熏茶”在工藝上叫做“窨”,就是利用吸附功能,让茶叶吸收花的香气。
在中国茶中,茉莉花茶大概是最亲民的一类吧,但做好也并不容易。
广西横县,当今花茶的典范属地之一。横县号称有十万亩花田,是中国最大的茉莉花产地。横县的花茶花香鲜灵,较之高温炼香的作法,除了首窨窨透等基础要求之外,似乎更加重视花香的叠加效果,采用相对低的温度复火干燥,封印花香。茉莉花必须选用含水量低、花香浓郁的高品质鲜花,加工的时日也得选择干燥的天气、最好是北风天。
横县的花茶,尤为适合喜好茉莉花香的人。
为了给茉莉花香一个合适的载体,茶坯自然不能马虎。“身骨重”的花茶沉底迅速,入喉有暗香浮动。“花”则选用广西横县品质最佳的茉莉秋花。经八次窨制而成的茉莉花茶“秋茶秋花”,茶叶单芽采摘,条索紧直,色泽乌润带白毫,俊逸清秀;花香浓郁鲜灵,滋味甘醇鲜甜。
香是种神奇的东西,你看不见它,但它始终都在,围绕着你。你可以把那种气息保存下来,穿越时空。因为只要冲开这杯茶,我们便能快进到那个蝉鸣阵阵、无忧也无虑的夏日童年。
选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