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培德
麦场失火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西戈壁农场收割麦子还没使用收割机,而是利用人工。职工先用镰刀割倒小麦,再捆成捆,接着用马车拉运到麦场上进行脱粒。那时我们四连种了六千多亩小麦,拉到麦场的麦捆很多,被堆成很多麦垛,每个麦垛高如小山。
七月的西戈壁烈日灼头,空气极度干燥,仿佛点根火柴就会燃烧,人像待在火炉里。正是麦收季节,场部机关、学校、医院等行政后勤单位都会抽调大部分人员到各连队参加麦收战斗。因为全靠人力,麦收战斗会持续一个多月,既耗时间又耗体力。在大田地里割麦,脸上、胳膊上、腿上,只要是没有被衣服遮挡的地方都会脱几层皮。皮肤被烈日暴晒过后先是通红,一天后就会泛出小白点,用手指摁着鼓起的小白点一撕一扯,瞬间就会将暴晒过的皮一片片揭起来。曾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黄场长常说,谁不在西戈壁的土地上脱几层皮,谁就不配叫“兵团战士”。割麦也是连队每年进行劳动“大比武”的重头戏。连队办公室门前的黑板上每天都公布收割进度的人员名单。当时最响亮的口号叫“谁英雄、谁好汉、麦地里比比看”。单位之间,班排之间,个人之间,都进行这种拉力比赛。我的母亲为了争夺连队“割麦状元”的称号,曾在麦地里一天一夜连轴转,二十四小时未合眼,终于赢得了一条印著“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毛巾和一个大大的用于喝水的白瓷缸子。
连队麦场却着火了。
那是干活的人吃完午饭不久,大约下午三时左右。当时麦场上的人正不停地往脱粒机大嘴里扔麦捆。脱粒机一个长宽约有两米的正方形吞麦捆的机口,俗称“大嘴”。扔麦捆又叫喂麦捆,除体力外还需要有眼力,眼疾手快才干得好。喂麦捆的人分为两组,每组十二个人,人手一杈,不停地挑起麦捆,大家一个一个接力,组成流水作业线,不能间断,不能有空杈,更不能偷懒,杈子稍慢一点就会影响整体的作业工序。因此,喂麦捆的可说是连队职工里的精兵强将,臂上有力,眼睛里有水,机灵。突然,有人大声喊,着火了!着火了!大家一看,原来是地上的麦捆着火了,放下铁杈,赶紧跑进麦场的警卫室取盆和桶,急忙从麦场旁边的水塘里取水来扑救。可还没待人们将水端过来,那已燃起十多米高的火焰就灼得人无法靠近。麦场旁边的水塘是连队事先挖好的,类似于涝坝,里面放满了水。但在这突如其来的大火面前,水塘里的水却派不上用场了。幸亏在麦场上干活的魏连长当机立断,招呼在麦场上扬场的、扛东西的、装麻袋的、垒垛的几十号职工拼命地在堆积如山的麦垛之间划出隔离带,才使大火没有蔓延开来,引燃麦场上所有的麦垛。幸运的是那天没有一丝风。即便这样,被大火烧掉的两垛麦捆,换算一下,也是好几十万斤粮食。按当时的市值算也要好几万块钱,要知道当时连队职工一年的收入不超过二百五十元,这把火等于烧掉了全年连队职工的收入。更为可惜的是,还烧毁了农场今年刚刚分配给连队的一台新脱粒机。为救这台机器,看管这台机器的师傅张镛的眉毛、头发都给大火掠了一遍,严重烧伤被送进了师部医院。
西戈壁农场的黄场长得知麦场着火的消息后,骑着马箭一般穿过邓家沟的浅滩,赶到了麦场。还没容魏连长敬礼,喊声报告,黄场长举起手中的马鞭照着魏连长的屁股就是一鞭子,疼得魏连长双脚立马跳了起来。魏连长复员前就是黄场长手下的排长,开发建设西戈壁农场又成了黄场长的部下,是黄场长很看重的一员干将。看着麦场上黑乎乎的一片,黄场长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用马鞭指着魏连长说,“防火、防盗、防破坏”这“三防”年年夏收开会年年讲,每年都说记住了、记住了,还会出这么大的乱子!见魏连长低头不语,黄场长更加提高了嗓门,麦场为什么会失火,明摆着这是阶级敌人的蓄意破坏,看来阶级斗争这根弦我们绷得还不够紧,这是个深刻的教训啊。我今天把话撂到这儿,抓不到点这把火的罪犯,我就把你魏连长送到军事法庭。当时西戈壁农场归兵团管理,兵团为军事单位。黄场长说完话,随即转过身对一同前来的农场保卫股赵股长发话,你们保卫股现在就成立专案组,限时破案,对了,让我们的魏大连长全力配合保卫股工作,我倒想看看这个四连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这赵股长原来也是黄场长当团长时手下的侦察连长,跟随团长多年,自然知道领导的性格和脾气,连忙像在部队时那样敬了个军礼说,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麻胡子
西戈壁农场成立于五十年代初,是个有着一万多人的农场,土地面积好几十万亩。农场经过几年的开发建设,有了一定的基础和规模。这个农场职工的身份很复杂:有进军新疆的解放军;有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五日起义的国民党部队官兵;有清朝和民国间从内地来此垦荒种地的陕甘老乡;有当地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牧民;有五十年代中期响应国家号召拖儿带女参加新疆建设的“支边”人员;还有很大一批投亲靠友跑到这里落户的自流人员(俗称“盲流”);另外还有一些监狱“两劳”(劳改、劳教)刑满释放的新生人员。
保卫股赵股长原是干侦察出身。新疆和平解放之后,仗没得打了,剿匪任务也完成了,让赵股长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好在黄场长慧眼识人,让他去管西戈壁农场的保卫工作。身上有枪也算没有完全改行,只是军装脱掉而已。赵股长当年三十多岁,个头不高,也就一米七左右,和大田地里干农活的职工没有多大区别。别人看他时,他好像永远没有睡醒,只有他看别人时,那眼睛透出的光犹如捕捉到猎物般兴奋,而他那种兴奋往往令对方不寒而栗。用他战友的话,这是个驴上树都不露笑容的家伙。他最大的嗜好是抽烟,不管是好烟劣烟,从不讲究。那时烟的供应极度匮乏,除了农场自己搞了个手工作坊生产烟卷外,职工抽的基本都是自卷的莫合烟。赵股长也不例外,口袋里经常放个盛莫合烟的烟袋。平时抽烟时,嘴不闲着,手也不闲着:一支烟叼在嘴上,才抽到一半,就开始用废报纸卷下一支。查办案子时他轻易不表态,但一旦开口准会击中要害,不用几个回合,对手就会乖乖缴械投降。农场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很少称他赵股长,大多喊他“鬼子”,意思是这人太精明。如果在审讯时他把正抽的烟掐灭了,那就是他对这个案子胸有成竹了。那时没有犯罪嫌疑人之说,一般被抓起来的人都称之为罪犯。罪犯在没有审讯前会设想无数个应对的招数,会编造无数个自认为圆满的情节,可在他的眼睛面前,谎言瞬间就会露出马脚,土崩瓦解,以致罪犯自己都觉得扯的这个弥天大谎太蹩脚,不堪一击。
此次麦场失火案首先进入赵股长视线里的是一个外号叫“麻胡子”的人。
麻胡子也是在麦场上喂脱粒机大嘴的二十四人之中的一人。
这个麻胡子,原名叫马三,是原国民党部队一个团长的警卫排长。在“九·二五”和平起义之前,这个团长随不愿起义的师长跑到了国外,马三和大多数国民党的官兵一起接受了改编。但改编后不到半年,马三受不住人民解放军部队的约束,偷偷开了小差,跑到离起义部队所在地乌鲁木齐千里之外的巴里坤草原上去了。巴里坤在新疆东部,是从哈密进入新疆东大门必经之处,那里有着广袤的草原和牧场,是新疆有名的牧区。马三为什么跑到巴里坤?这是因为马三在加入国民党部队前,曾在巴里坤草原一带当过多年的土匪,而且是一个心黑手辣的土匪小头目,后来在一次两股土匪的火并中,马三这伙被打散了,为了躲避追杀,他就投了国民党的部队。
赵股长和麻胡子的相识,是一群湖南女兵来到西戈壁农场不久。
马三这个人很好色,走到哪儿都爱招惹女人,用西戈壁职工的话属于“骚情”一类。从内地来西戈壁参加工作的人大多数是拖家带口,大姑娘很少,一般都是有几个孩子的娘,劳动之余开个玩笑,逗个乐子,即便说些裤腰带以下的话,只要不太过分出格,哈哈一笑,或臭骂几句,女人一般也不会太计较,如果有些女人脸上挂不住,心里骂几声不搭理不接话头就是了。
可是,一批“八千湘女上天山”仙女的到来,无疑给马三打了一针兴奋剂。这些湘妹子太漂亮、太水灵,如麦叶上滚动的露珠,让人怎么也瞧不够。这些妹子可不比西戈壁大田地里干活的女人,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段有身段,那风韵自然不同。更主要的是有文化,能读书念报,特别是那说话的神色和腔调,是麻胡子这辈子也不曾见过的。当听说有个别连队已有湘妹子嫁给了西戈壁的兵团战士,他是无比羡慕,夜里睡觉都流下口水,恨不能那个新郎就是他麻胡子。
只是麻胡子长得太普通了,实在无法入这些湘妹子的眼。而他心头腾腾燃起的欲火又让他难以入寐。有一天中午他爬到男女厕所中间的隔墙上偷看正在方便的两个湘妹子。两个湘妹子正蹲坑说着话,猛然发现隔墙处有响动,抬头便瞧见麻胡子那张龇着牙的脸,两个湘妹子吓得哇哇大叫,大喊有流氓,提起裤子便跑出厕所。麻胡子听到大叫的声音,吓得从墙头滑下,飞身逃去。
两个湘妹子哭着从厕所跑回了宿舍,当时正是午饭之后,宿舍里还有不少单身职工在一起玩扑克,侃闲话。听了哭诉,有人说不用问,准是麻胡子干的。有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拎着铁锹就朝麻胡子住的房子奔去。麻胡子也刚刚跑回房间躺在床上。他脑袋飞快地转着,猜想自己爬墙头的事湘妹子会不会告诉连队领导;如果告诉了,自己该如何应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呢,被铁锹顶住的胡楊木做的门被人几脚就踹开了。进来的几个年轻职工二话不说,直接把他从床上拉下来拖出门外,一阵拳脚,直打得麻胡子在地上滚来爬去。这个曾当过多年土匪的家伙,即便有再好的身手,在棍棒、铁锹把子之下也只有喘气的份。满脸的泥土和血水混合在一起,不停地号叫就像一头即将被宰杀的猪。
这下闲来无事的职工可有得热闹看喽。连队住宅区本身也不大,又都是平房,大部分人家吃过饭正在收拾,有个别爱睡觉的人已躺在床上。一听到有打骂声,很多人便跑出来看。一看是麻胡子挨打了,正跪在地上求饶,大家都站着不动,没一个人过去拉架、劝架。曾被麻胡子骚扰过的女职工,边说打得好,边朝地上呸唾沫。旁边有人起哄,这个不要脸的家伙,把他裤裆里的那个东西骟了,看他还怎么骚情。
直到连队干部听到声音跑过来,才拉开了动手的人。再瞧瞧趴在地上喘气的麻胡子,整个身体龟缩在一起,成了一条癞皮狗。
事后,麻胡子在农场医院住了一段时间,伤好出院后他去农场保卫股找赵股长,要求惩处那些对他施暴的打人凶手。
赵股长早在麻胡子住院期间就到连队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会儿听了麻胡子的诉求,眼皮都没抬地说:“不是看在你这次挨打受伤吃了苦头,我现在就可以按流氓罪把你抓起来送进监狱,我们农场和部队一样,有严格的纪律,你还敢调戏妇女,谁给你的胆子?告诉你,这次就不处罚你了,回连队后要好好接受教育,认真反省,你再有什么不轨行为,也就不可能站在这里说话了。”
赵股长的几句话,让麻胡子的额头不住地冒出冷汗,他心里非常清楚,赵股长可不是拿话吓唬他,就凭爬墙头的事,送他去监狱那可是板上钉钉子,证据确凿。因此,他对赵股长连连点头说:“感谢领导的教育,我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重新做人。”
麻胡子那次被抓之后,回到连队倒也规矩了许多,很少再撩拨女人了。连队职工说,这家伙就是个贱骨头,没有血的教训就不会长记性。
在麦场上喂脱粒机的一共二十四人,为什么赵股长第一眼就相中了麻胡子呢?这是因为麻胡子肩膀的一处枪伤引起的。那个枪伤的疤痕好像刻意被火烫过,如果不注意或没见过子弹枪击的人会以为可能就是烧伤。但对于把弄枪弹多年的赵股长来说,他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因为当天问讯麦场现场的人时,男人们都穿着二溜背心,麻胡子自然也不例外。赵股长走到麻胡子跟前时随口问了一句,还挂过彩啊?没有。麻胡子很快地回答,那是被火烧的。哦,被火烧的。赵股长又瞧了一眼麻胡子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当天晚上,赵股长躺在床上想,打仗受伤是正常的,这个麻胡子为什么遮遮掩掩地隐瞒,如果不是有什么问题,他没有隐瞒的必要啊。赵股长觉得不管麦场失火和这个麻胡子有没有关系,但就凭他故意隐瞒枪伤这件事就有必要认识一下这个人。
被保卫股的人请到房里,麻胡子的心怦怦跳个不停,他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露了马脚,而引起保卫股的怀疑。当大脑飞快地旋转一阵后,他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把柄留下,而且麦场失火的确不是他所为,所以坐下后,他反而沉静了下来。
赵股长依旧不紧不慢地卷莫合烟,他不时抬头扫一眼坐在对面的麻胡子,他发现只要和麻胡子的眼神对接,麻胡子都会立即闪开,望向别处。心里无鬼,自会坦荡,目光漂移,有意回避,说明这个人肯定有问题,或者有什么秘密隐藏,否则不会流露出那种做作轻松的举止和神色。多年从事保卫工作的经验使赵股长心里清楚,对付麻胡子这类人,必须掌握火候,切忌让对手瞧出自己的想法和念头,得让对手琢磨自己,试探自己,琢磨得越多,试探得越多,他的精神压力就越大,就会愈加崩溃。摸清对手的思路,你才好掌握主动、抓住破绽。赵股长闭口不谈麦场失火的事,而是反复追问麻胡子肩膀上的烫伤是怎么回事?是在哪里受的伤?为什么火只烧着了肩膀那个地方?麻胡子没想到赵股长会问及肩膀上伤疤的事。因为事前他没有想过赵股长会问这个问题,没有预想过对策,自然解释不明白,便以沉默回答问话。他心里暗想,与其支支吾吾地回答让其抓住不放,还不如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麻胡子的这副神态的确有些出乎赵股长的意料。审讯这般对手赵股长感觉到惯常的套路反而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于是,他决定开门见山,直接提问肩膀上的枪伤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他赵股长连枪伤和烧伤都分辨不出来,这个保卫股长真是个草包,不配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听完赵股长的话,麻胡子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是他在草原上被土匪打的黑枪。麻胡子没有说出什么时候受的伤,但只要他承认是枪伤就好办。赵股长就连续追问他还有什么隐瞒的没有。麻胡子开始支支吾吾,到最后免不了说些在西戈壁偷鸡摸狗的事。谁知说着说着不留意间说出曾偷盗过马。说到马一下子让赵股长抓住了话头,追咬着不放,让麻胡子交代清楚。
麻胡子此时后悔也无用了,他只能怨自己的嘴巴沒有缝起来。其实他肩膀上的枪伤还是在他当土匪时留下的,那时他们去抢一大户人家,没想到那户人家根本不好惹,还没等他们越过院墙,就被人家护院给打得屁滚尿流,当场死了三个同伙。麻胡子在床上躺了半年才能抬动胳膊,幸好那颗子弹从肩膀穿过没打伤骨头,但也留下了一块疤痕。平常穿着衣服没有人会注意,但干活时天气热穿背心就显露出来,别人问起,他打马虎眼说是火烫伤的也就过去了,没人会关注那个伤疤。当然,为了预防万一,或使伤疤更像火烫的,他还忍着痛,用烧红的炉钩在肩膀上有意烫了几下,可就这样也依然没有瞒过赵股长的眼睛。
在赵股长的逼视下,他不交代显然过不了关,于是吞吞吐吐地将两年前他和连队的会计、哈萨克族小伙子桑昆去北塔山买马,半路上将二十多匹马全给了盗马贼的事说了出来。
四连去北塔山牧场买马被盗的事赵股长没有忘记,因为几十匹马丢失可是一件大案,无奈他们保卫股追查了几个月都无功而返,没想到此案的始作俑者竟然是眼前这个人。
麻胡子在西戈壁最“亲密”的旧属有两人,一个叫姚建,一个叫李庄,只不过这两人都不在我们四连,分别在三连和六连。姚建、李庄这几天听说四连麦场着火了,麻胡子被农场保卫股带去调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每日提心吊胆。跟着麻胡子,这几年在西戈壁偷鸡摸狗的没少做坏事,跑又不敢跑,躲又无处可躲,心里在祈祷,但愿麻胡子不会将他们一起干的坏事交代。正在他们惶惶不安之时,保卫股将两人请进了审讯室。
这个姚建不等保卫股的人询问,就急急忙忙将这些年麻胡子和他们几个同伙在西戈壁所干的坏事一五一十做了交代。因为盗马一事是他牵的线,他深知这可不是一般的盗窃案,是要进监狱的,就表示一定戴罪立功,争取宽大处理。他说自己有那些盗贼的联系方式,一定配合保卫部门将那些盗贼一网打尽,绳之以法。
而李庄所讲的一件事更让赵股长震惊和后怕,他说麻胡子有一次喝多了酒,曾向他炫耀,他在巴里坤草原还有两把手枪和一箱子弹。当然那是麻胡子酒后所言,也不知是真是假,麻胡子说完可能连他自己都忘记了,事后再不曾提及过,李庄也没有多打听,因为他知道麻胡子这个人心黑手辣,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为了不给自己招惹麻烦,他也从未问过麻胡子。但今天被“请”到保卫股,他不得不将这事说出来。
涉枪案在任何时候都是惊天大案。
审讯完李庄,赵股长就将麻胡子可能私藏枪弹的事报告了师保卫科。师保卫科听了汇报后不敢大意,将麻胡子从西戈壁农场押上直奔千里之外的巴里坤草原。
在吉普车里坐着的麻胡子做梦也不会想到,就是因为肩膀上那个枪伤疤痕,会把自己送进监狱。
麻胡子当时开小差去巴里坤找一个牧主的女儿云朵,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资本。这资本就是他的两把手枪和一箱子弹。这可是比黄金还值钱的硬货。这两把枪是新疆解放前夕那个国民党团长留给他的。团长说,马三跟了他这么多年,这两把枪就算留给他做纪念了,手头困难时,还可以换些银子用。麻胡子当时很感动,觉得这是团长对他的最高奖赏。部队起义后,登册上交武器,麻胡子只将他平时所用的长短枪和一把马刀交了上去。团长留给他的那两把枪,他偷偷藏了起来。当他骑着马来到巴里坤草原流浪于毡房之处时,最后的落脚点是云朵姑娘家。那时候云朵已成为他人之妻,她感动于这个男人能到草原来寻她,对这个曾在一个被窝里翻云覆雨的男人怀有怜悯之情。于是,她没有丝毫犹豫,就收留了麻胡子,并视他为亲人,每天好酒好肉地招待。云朵的丈夫是一位牧主的儿子,他的父亲因为在新疆解放初期参与暴乱被解放军击毙,他也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斗争对象,平时做事都唯唯诺诺,自己的老婆云朵收养了以前的相好,他只能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麻胡子第一次走进他们的毡房时就亮明了手中的“家伙”,说枪就是他的“身份”,那黑洞洞的枪口当即使牧主儿子脊背发凉。
如果不是因为草原开始清查户口,落实每个人的真实身份,麻胡子可能会在巴里坤草原长期待下去,继续他的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但当土匪这些年,他非常清楚自己手上沾满了很多无辜生命的鲜血,如果被检举揭发,他保不准会挨枪子。为了今后能够生存,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他必须有一个合法的身份,于是跑到西戈壁,成了农场职工。
兵贵神速,师保卫科的吉普车跑了一天一夜的路,终于来到了位于天山脚下的巴里坤草原。巴里坤草原属于高山草原,一望无际的绿铺满了山川,这里比西戈壁农场整个季节推迟了。西戈壁农场已走进了秋季,而这里的小麦正在抽穗,草原上依然是花海如锦。在草原上没有跑几座毡房,师保卫科的吉普车就跑到了云朵家的毡房前。当云朵看着戴着手铐的麻胡子,张开的嘴一下子再合不拢了,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一定是犯大事了。而当麻胡子的目光和云朵对视时,他只是很平静地对这个女人点点头,甚至还露出一丝微笑。一行人走到云朵家羊圈的西北角,麻胡子指着脚下厚厚的羊粪说,就在这里,说完话,他闭上了眼睛。
很快,随行的人挖掉了半米多厚的羊粪层,又朝下挖了半米多深的黄土,终于挖出一个用羊毛、布、油纸裹了三层的包裹,打开一看,正是两把烤漆闪着蓝光的手枪,随即又起出了一箱子弹。
赵股长用他那被莫合烟熏得发黄的手指敲着麻胡子的脑袋说,这么多年,你隐藏得可够深的啊。
小诸葛
当时在麦场上负责脱粒机的师傅叫张镛。张镛属于新生人员,曾被劳改过。西戈壁在大田地里劳动的职工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却对文化人特别尊重,因此有文化的张镛才当上了人人羡慕的脱粒机师傅。
张镛在麦场失火时为保护国家财产脱粒机而被严重烧伤,消息一传出,师部和兵团报社的记者立刻嗅到了新闻价值,连续有几拨人跑到西戈壁农场要采访张镛的英雄事迹。
张镛没法接受任何采访,还在抢救,医生说暂时不能与外人接触。
为了宣传好这个救火典型,黄场长让农场宣传股准备了一些张镛的个人材料。每个新闻单位来采访时先送上一份,这叫早动手,不打无准备之仗。黄场长还给连队指导员发了话,要连队好好配合上级宣传部门,作好英雄事迹的宣传。与此同时,黄场长要求保卫股继续努力、再接再厉,早日查出麦场失火案的真正原因。为了奖励前段时间保卫股的工作佳绩,黄场长还特地从自己私人柜子里拿出一条大前门香烟送给赵股长。见了烟的赵股长,眼睛里瞬间冒出了狐狸般的贪婪光泽,连声谢谢都没说,快速将整条香烟揣进怀中,生怕被人抢走了似的。
诸葛聪慧在职工干活休息时,爱讲《三国演义》的故事,小诸葛这名字就是这么被连队的人喊出来的。
小诸葛和春杏来到连队时间不长,便和连队很多职工都成了好朋友。冬季,连队的人爱套兔子,将细铁丝做成的圆圈放在兔子路过之地,不乏所获,但也时有空手。小诸葛套兔子却是用类似于渔网的粘网,网下有机关,只要兔子从网中路过,就插翅难逃,这种粘网式的捕获远远大于铁丝套子。小诸葛套来的兔子大都送给了周围的邻居,这为他赢得了好名声。春杏腌制酸菜的本领是一绝,辣子、芹菜、莲花白、胡萝卜、豆角、韭菜,什么都能腌制,五颜六色不说,味道更让人过口不忘。腌好了,春杏总要给左邻右舍送上一大碗。对这小两口,连队职工没有不夸赞的。
麦场失火,小诸葛当时在挑麦捆的人中间,当火着起时,他还用手中的铁杈扑打了几下火苗。无奈,那火腾一下就燃烧起来,烈焰灼得人无法靠近,他的头发被腾起的火苗燎了一下,几乎烧光。当他从麦场边的水塘拎水过来时,那火已顺着麦垛爬上了最高处,有几十米高。小诸葛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火,頓时感到人的无力与渺小。
小诸葛当时处在挑麦捆的中间位置,没有注意到火从哪儿燃起。有人大喊着火时,火苗已蹿起老高了。保卫股的人找他问话,他很坦然,因为自己不抽烟,也从不违反规定带火种上麦场。他认为起火跟自己没有关系。可是,保卫股彻查麦场上干活的每个人,包括他们平时的表现和过去的历史,这让他心虚又心慌。只要农场保卫股一外调,春杏的“贫农”身份一下子就会露馅。隐瞒成分这一条会犯什么罪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事情很严重,严重到令他感到恐惧。
他和春杏在西戈壁出生的儿子戈壁已经四岁了,西戈壁的生活虽然艰苦,可没有家乡人的异样目光,这里就是天堂。春杏适应并爱上了这个地方,这里的职工来自五湖四海,却从不欺生。连队领导对每个职工家庭的生活都非常关心。职工们在一起劳动之余说说笑笑,十分融洽。春杏感到西戈壁的太阳是那样温暖,碱地上那些四处开放的苦豆子花是那么妩媚。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分,她和小诸葛蒙在被窝里,才会悄悄嘀咕,担心假身份暴露。那是一颗定时炸弹,一旦炸响,就全完了,还有可能进监狱。担心之后,两人又会相互安慰,不会的,运气不会那么差。这都过去几年了,不都过得好好的。
农场人事部门曾为落户调查过他们的身份,那张盖有大队红印的生产队证明,让他俩有惊无险。渐渐地,两人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就在两人忘记身份证明这事的时候,谁想麦场会起一把火,烧到了他们平安的生活中。两人如同被棍子猛击,痛苦又清醒。头上悬着的利剑,终究要落下来了,几年的幸福犹如肥皂沫,转眼就会破灭。
与其束手就擒,不如远走高飞。飞到哪里?小诸葛和春杏谁也拿不定主意。小诸葛想返回家乡,现在春杏有了孩子,家乡人不应该再为难自己了吧。但春杏不愿回去,再回到家乡,她又成了地主的女儿,儿子戈壁也会成为地主女儿的小崽子。她可不愿自己的孩子被别人看作另类,她要让小戈壁生长在没有歧视的阳光下。当初两人私自跑出来,又偷拿个假身份证明,回家乡去哪有好果子吃,随便定个罪名都够受的。思来想去,回老家这条路行不通。
两人决定去南疆。南疆沙漠更大,戈壁更多,人烟更稀少,更利于特殊身份的隐藏。要去南疆,必须途经吐鲁番。小诸葛心里清楚,他们逃走后,保卫股的人一定会认为他才是麦场失火的元凶,会派人在各处车站蹲守。他和春杏选择从吐鲁番上车就是要避开寻找他们的人。吐鲁番离西戈壁几百公里,谁能想到他们会从吐鲁番去南疆呢?幸运的是,一家三口在路边等了不长时间,竟然坐上了一辆去吐鲁番的车。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然而,幸运是短暂的。当小诸葛刚要把手中的钞票递进售票窗口,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他一转身,顿时觉得完了,插翅也难飞了。拍他的连队职工后面站着好些人,他知道,都是来寻他的。
在农场保卫股,小诸葛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他和春杏的故事,包括春杏身份造假的问题。赵股长为这几天抓这个“逃犯”动用了众多人员很是愤怒,他对小诸葛说,就是个身份的事,值得你们连夜逃跑?西戈壁连国民党的战犯、劳改释放的人都能留下,就容不得你老婆春杏这个地主的后代?而且是个没享受过多少老地主福禄的女儿?党的政策是不唯成分论,这个你们不清楚?你们可知道为了把你们“抓”回来,浪费了我们多少人力、财力,更主要是耽搁了我们多少宝贵的时间。
赵股长几句话说得小诸葛和春杏又惭愧又激动,他们听到了另一种希望——不会被抓起来送进监狱。
赵股长对魏连长说,这是你们连队的职工,他这一跑没给我们少添麻烦,你看该怎么处理他们?
魏连长对小诸葛逃跑的事很生气,何况小诸葛也从未向他汇报过春杏身份造假的事情。但听了小诸葛和春杏的故事后,心里又很同情,他没好气地说,把派人寻找他们的费用从他们年终收入中扣除,小诸葛必须在全连大会上作深刻检查。
赵股长点点头。
小诸葛和春杏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一直担惊受怕守护的秘密突然解除,再也不会威胁自己的生活了,这天大的好事是真的吗?从吐鲁番火车站回到连队途中,他们假设了一万个结果,唯独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不要说做检讨,处罚一年的收入,就是处罚十年的收入他们也乐意。
事后,魏连长对小诸葛说,在他们逃跑之后,通过走访和查证,保卫股可以确定,麦场失火的确和小诸葛无关,也就是说,解除了对他们的嫌疑。但既然失火和小诸葛没有关系,他们又为何匆匆离开连队,其中可能有别的隐情,当然那不是他们这个专案组需要关注的了。
魏连长问小诸葛夫妇,你们现在还想离开西戈壁吗?见小诸葛和春杏都直摇头,魏连长又接着说,现在到处都在抓阶级斗争,就春杏的身份问题,你们现在去哪儿都不容易,或许会吃更多的苦头,我看还是留在西戈壁吧。
春杏使劲地点头,西戈壁的天透彻,她透过泪花看它,它还是那么蓝,那么纯净。
孙寡妇
麦场上挑麦捆的人除了麻胡子被收押,其余的人被保卫股的人调查了好几遍,都未查出什么问题,赵股长那张脸变得更加让人难以捉摸。黄场长说,难道是天上闪电打雷燃着了麦捆?这话黄场长不信,赵股长也不信,那天晴空万里,根本就没有雷声。
此案尚未破,又出一案。西戈壁最漂亮最风流的女人孙寡妇死了,死在了邓家沟海子边的芦苇丛。
孙寡妇为什么会死?赵股长想不通。尽管她属于挑麦捆的二十四人之一,但当时她的位置在最末梢,而火是在脱粒机前燃起的,可以肯定她没有作案的机会和时间。
邓家沟是连队住宅区东边的一条沟。这是一条流经西戈壁农场二十多公里的自然沟,是天山深处发大水无数次倾泻冲刷的结果,处于昌吉老龙河的下游,源头在哪里无从考证。五十年代初开发西戈壁时,这条沟可真美。沟里鱼类繁多,鱼儿成群结队地在水底自由穿行;数不清的鸟儿在水面自由滑翔;沟的两岸芦苇青青,红柳花开如锦。因多年前一邓姓人家在此居住,故而得名邓家沟。邓家沟横贯西戈壁农场南北,当时的沟最宽处有百余米,最窄处不到三十米,沟底最深处有三十多米,浅处则刚没过膝盖。因为开荒种地需要灌溉,四连便在邓家沟的最窄处拦起了大坝,被拦起的坝堤属于四连,被淹没的戈壁成了一片十余平方公里的宽阔水域,当地人称为海子。
孙寡妇死的地方叫“三八线”,是海子边的一块盐碱地,盐碱太重,一般作物很难成活,只有抗碱力极强的芦苇、苦豆子、红柳、胡杨等草木在此艰难生长,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缺少鲜翠。于是,这里就成了坟场。连队职工说:活着,献了青春献子孙;死了,也不占用好田地,为西戈壁的建设和发展再出力。
这块地方为什么叫“三八线”呢?
据说当年部队在此开荒时,朝鲜战争还未结束,当时的口号是:打过“三八线”去。于是,连队职工便用“三八线”命名了这片盐碱地。
孙寡妇的尸体是在海子边的芦苇丛中被发现的。
为什么孙青青叫孙寡妇,这是她和丈夫李铁柱吵架时自己说出来的。
那是有一年秋天的早晨,为孙青青结婚几年还不见显怀的事两人发生了口角。大概是李铁柱没有哄好孙青青,她跑出家门对屋里吼道,怪我母鸡不下蛋,生不出崽,说来不怕丢人,你也不瞧瞧自己裤裆里那玩意儿能挺起几秒,害得我有男人却如寡妇般,还不如个寡妇,寡妇还可偷人,我能去偷人吗?到这个只有野兽的鬼地方去偷哪个?连队的住房是半地窝子,一排排紧挨着,相距不过十米,家家户户都没有院落,平时谁家夫妻吵架都当个乐子,听到声音端着饭碗就朝跟前凑,生怕这架吵得不够热闹。有时吵架的夫妻本已偃旗息鼓,但看热闹的人会觉得不过瘾,故意又是添柴,又是拉风箱,非把那火再腾腾地燃烧方才解了馋。此时连队听到孙青青声音的职工都明白了孙青青吵架的根本原因,就是孙青青养不出娃是李铁柱的家伙不行。这架吵得让孙青青得到了“孙寡妇”这个称号,也让连队那些垂涎孙青青美色的男人有了种释放自己情感的机会,自此以后一逮着机会就往孙青青跟前凑。
魏连长和孙青青相识于秋天。那年魏连长刚到四连上任不久,他听连队干部说过孙青青这个女人不好惹,但没有见过这尊神。有天早晨在连队玉米地巡查,没想到正碰上孙青青在偷玉米棒子,虽然给当场逮住了,也让他体会到了这个女人的厉害。
偷连队的玉米本身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魏连长又是抓个现行,按他当时的想法,只要孙青青低个头、承认错误,他也就放她过去了。可他越喊,孙青青越往玉米地深处跑,气得他不由冒火,连队还有这样的职工,敢不听连长的话,我今天非要把你逮住,让你好好在全连职工面前出丑。于是,魏连长顺着孙青青跑的方向追去。
追了大概有好几百米,孙青青停了下来,她转过身,向魏连长抛个媚眼,娇滴滴地说,哎呀,我的魏连长,我的亲哥,大清早的,干吗和你妹子过不去啊?孙青青边说着话边向魏连长面前靠。魏连长在西戈壁也任职了几个连队,但还没碰到孙青青这样的女人。他听孙青青话头不对,便说道,你别给我嬉皮笑脸的,你知道你这种行为叫什么吗?这叫盗窃集体财产,是违法犯罪行为。什么集体财产,什么集体财产啊,孙青青朝魏连长面前又逼近一步,集体财产在哪儿啊,妹又没藏着掖着。哥不放心,在妹子身上搜搜不就清楚了。噢,哥不愿动手,那行,妹子就脱了给哥看,看哪儿有集体财产?孙青青说着话,这边就把上衣掀了起来。西戈壁的秋天依旧十分炎热,虽然是清晨,男人大都穿着两道溜背心,女人则是圆领的套头衬衫,孙青青这一掀衣服,两个硕大的圆圆的乳房便忽闪在了魏连长面前。
魏连长虽然经历过战火纷飞的考验,但也从未见过这阵势,他在孙青青这个女人面前竟有点束手无策了,连忙说,你赶紧给我穿上衣服。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做人要懂得廉耻。
孙青青咯咯一笑,哥啊,瞧你那出息的样子,看把你吓得,跟做贼似的,妹又不是老虎,西戈壁多少男人梦里都想看我这宝贝都没机会呢,今天白让哥看还不给妹好脸色,你可是一点都不疼妹啊。哦,上面没有,那会不会藏在下面?集体财产可不能被盗窃了,哥,你摸摸,看可能找到?孙青青可不会含糊,立马解开了自己的裤腰带。
魏连长算是彻底领教了这个女人的手段,如果孙青青立即大声嚷嚷引来围观者,说自己在玉米地里欺负了她,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没有敢再与孙青青交鋒,转身落荒而逃。就在他走的过程中,身后还不断传来孙青青放肆的笑声,哥啊,哪天想妹了就过来啊,妹子这朵花儿时时等着哥来滋润呢。
走出玉米地,魏连长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丢人,大早晨的被这个女人给戏弄一番,涮了一把。不行,一定不能放过这女人,否则以后如何在四连立住脚,在职工面前树立威信。于是,他很快召集连队民兵把那块玉米地围起来,让只鸟儿也飞不出去,他要把孙青青偷玉米棒子的事抓个现行。
孙青青吓跑了魏连长,心中自然得意,嘴里哼着黄梅戏,脑子里顿时浮现玉米的清香,只可惜还未走出地头,就被连队的民兵当场擒获。
魏连长随即召开连队职工大会,狠狠批评了孙青青这种损公利己的行为。原本想让孙青青在大会上做检讨,好好收拾她一顿,后来见她低头一声不吭,心一软便放过了她。当然,对孙青青在玉米地里诱惑自己的那段情节,他自然是说不出口的,事后想这女人的身子真比自己媳妇的白嫩。有道是不打不相识,自那之后,孙青青对魏连长倒也显得十分尊重,再也没为难过魏连长,她给别人说,魏连长那人,是个真男人,能和这样的男人睡上一觉,值。
孙青青是被谋杀的。
师保卫科的法医在检查完孙青青的尸体后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很简单,法医说,如果是自杀溺水而亡,她的胸腔必有大量积水,而死后尸体扔在水里,人没了生命自然无法呼吸,水也就无法通过呼吸进入体内。根据孙青青尸斑的状态和胃部残留食物分析,她的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十二小时。而从她脖子处扼掐的明显印痕,可以断定她是被人掐死后扔进芦苇丛的。也就是说,邓家沟海子的芦苇丛并不是杀人的第一现场。
孙青青在西戈壁有不好的名声,据传言连队和她有染的男人就有好几个。不过传言只是传言,因为有的是孙青青对某个男人的欣赏,比如孙青青就曾说过魏连长是她喜欢的类型;有的是有些男人可能并未曾吃过孙青青这颗葡萄而故意吹牛过嘴瘾。现在孙青青不在了,你再去问他可曾和孙青青有过一腿,保证他打死也不会承认,说自己以前和孙青青相好的话纯属自欺欺人,孙青青压根连正眼都没瞧过自己,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疯了。孙青青死于邓家沟海子的芦苇丛,按法医所说的死亡时间,她应该是一夜在外未归,那么她的家人怎么没有丝毫的察觉呢?原来那年孙青青自从和李铁柱吵架后,再也未同李铁柱同过房。连队每个人家住房分配为两间房,大部分人家会从房中间垒个隔墙改成四间,李铁柱家也是如此,除了吃喝还在一个锅里搅着,平时孙青青都在自己的半间屋子内。虽然同一个大门进出,但孙青青出门也会将自己的房门上把锁,进了自己屋子后就用铁锹把门紧紧顶住。
查麦场失火未查出个结果,又发生了凶杀案,这可让黄场长这个打了二十多年仗的老兵,感觉到西戈壁也并不太平。虽然损失了十多万斤粮食令他心疼,但与凶杀案相比,抓住杀人凶手现在才是第一位的。他对赵股长说,你们当前的任务是全力侦破找到杀害孙青青的凶手,案子破了,我给你们请功。赵股长敬了个军礼说,场长,不用请功,抓住罪犯,你请我们保卫股的人撮一顿就可以了。黄场长说,这个没有问题,我自己掏腰包,管你们吃个够,对了,我这还有两瓶老师长给的酒,也一起奉献了。那个年月,西戈壁农场物资相对匮乏,能够喝上一场大酒,对赵股长和保卫股来说是最高奖励了。
我们四连人口不多,大人、孩子全部算在一起也就六百多人。其中劳动力二百多人。二百多人的劳动力中女职工又占四成。赵股长和保卫股的几个人在连队职工的花名册上勾来勾去,一会儿划掉这个,一会儿又添上那个。最后还是决定从平时那些喜欢和孙青青来往,或者说走得比较亲近的几个男人中开始调查。
当然,孙青青的丈夫李铁柱也是嫌疑对象。
潘班长
那时候办案子提出的口号是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因为孙青青的尸体就停放在连队的大库房,这事是瞒不住的。再加上孙青青是名声在外的漂亮女人,因此,好事之人便演绎出多个“情杀”版本。
保卫股暗中调查了几个嫌疑对象,可他們都有人证,而且时间、地点都吻合。赵股长虽然鼻子灵敏,但也没发现什么破绽。他和魏连长又仔细梳理了一下连队的花名册,想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地方疏忽了,有漏网之鱼。
其实,在昨天划掉的嫌疑人名单中,魏连长漏掉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是魏连长的小舅子,连队大田作业班的班长,外号“潘劳模”的潘志远。潘志远今年三十五六岁,在四连种地是一把好手,是连队多年的劳动模范。对潘志远这个人,魏连长开始也没有怀疑,他也认定潘志远不会干那凶杀之事。但他听自己老婆说过,潘志远的媳妇曾来他家告状,说潘志远不要脸,和孙青青那骚狐狸搞到一起了。当时他还对老婆说,别听人胡说八道,他相信潘志远绝不可能和孙青青搅和。因为几个怀疑对象被否定,魏连长就将自己小舅子的事说了出来。
赵股长听了魏连长的情况介绍,问道,是你小舅子?我怎么没印象,不是从咱部队上下来的吧?
魏连长说,这让你真说对了,他可没当过一天的兵,他的家是西戈壁的老户。据说民国之初从甘肃那边流落到这里的。当时他的老乡亲戚拖儿带女来了几十口人,看到这儿水土不错,便在这邓家沟扎下了根,开荒种田。到我们部队来西戈壁建农场,便把他们这些当地的老乡吸收进来成了农场职工。魏连长补充说,要说这个潘志远也算个能人,因为自幼在这里长大,对这儿的环境特别熟悉,连队生产上可没少出力。因为力大,还曾一人打死过两只狼,被农场授予“打狼英雄”。
其实,确定潘志远为嫌疑人,一点也没费工夫。这就是依靠群众办案的结果。
连队小学校的梁老师提供了一个线索,把潘志远直接锁定在法网。
那时的西戈壁农场通过几年的大开发,不仅土地面积增加到几十万亩,人口也急剧增长。孩子越来越多,场部的小学已无法满足适龄孩子的上学需求。于是,经师教育部门批准,各生产连队相继建立了小学校。我们连队学校就是其中一所。学校老师也就成为连队人人羡慕的职业。这个梁老师是初中毕业生,原在内地小学代过课,支边来西戈壁后就成了文化人,被农场选为小学代课老师。因为有了代课老师身份,梁老师正巧又未娶亲,调到我们四连小学后就开始寻觅对象。经过热心人的穿针引线,他还真追上了一个叫秀玉的姑娘。梁老师说,两天前的一个晚上,他和秀玉在连队东边的一片沙枣林里散步闲聊,当时他们爬在沙枣树上小声说着话,突然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便躲在树上,大气也不敢出。就着月光透过密密的枝叶,他们发现一男一女在离他们不远处,那男的搂抱着女的靠在沙枣树上,还不时能听到女人的撒娇声。男人的声音略显嘶哑,由于距离近,连两人喘气声他们都听得一清二楚。黑暗中,秀玉拉了一下他的手,两人轻轻从树上溜下来,蹑手蹑脚地出了树林。走在路上梁老师问秀玉,看清楚那两个人是谁了吗?秀玉说,那女的应该是西戈壁的“美人”。“孙寡妇”,梁老师脱口而出。秀玉说除了她还会有谁?可是这个男人,唉,怎么会是他呢?他是谁?你干吗叹气呢?梁老师问。秀玉说,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当得知孙青青死于邓家沟海子里的芦苇丛后,梁老师立马想起了那天晚上在沙枣林里遇到孙青青的事,他就去问秀玉。可秀玉死活不肯告诉他,最后他对秀玉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如果知情不报,一旦被查出来,是要追究责任的。秀玉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他,那天晚上和孙青青搂在一起的是潘志远。因为潘志远的媳妇是秀玉的表姐,秀玉喊潘志远表姐夫,所以才有了那天晚上秀玉的叹气。
赵股长想,趁浇水的当空,潘志远完全有时间从西沙包跑回来和孙青青见面的。也可以肯定,孙青青活着时见最后一面的人就是潘志远。
再次询问潘志远,要他讲实话,可潘志远始终一言不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当赵股长问起那个夜晚在沙枣林里他和谁幽会时,潘志远眼睛里立马露出惊诧的神色,但转瞬即逝。
然而就是他眼睛里瞬间的慌乱,给赵股长这个老狐狸紧紧地捕捉住了。他知道眼前这个“打狼英雄”快撑不下去了。
果然,在连续抽掉了赵股长几支烟后,潘志远承认是他杀了孙青青,而他为什么杀孙青青,则是因为两年前水库工地的一桩人命案。
西戈壁农场的土地灌溉主要依靠上游的三屯河水。开荒之初,由于种地少,从上游流下的水尚够用。随着六十年代初开荒面积的增加,自然补给的水源已无法保证农作物的灌溉。为此,农场决定在离西戈壁农场一百公里的南山寻找新的水源。几支寻找水源的勘探队伍在大山深处跑了几个月,果然找到了几条常年有水的河流。而为了把这几条河流的水汇聚在一起流入西戈壁的土地,必须在南山三屯河处修建一条大坝,也就是利用山体在河谷深处修建一座大型水库,将几条河流之水全部纳入库内。修水库的工程量很大,必须上很多人马进行大会战,农场临时成立了修建水库指挥部,黄场长亲自担任总指挥。工程计划三年完成,各连队都要抽调一定的劳动力参加会战,当时的口号叫:精兵强将上水库。这次水库会战,很巧的是潘志远和孙青青都被抽调上了水库工地,只不过潘志远被分配到砌墙班垒石头,并被委任为班长,孙青青因为在连队时就是干炊事班的活,也就分配在了工地炊事班。因为两个人来自同一个连队,本身也相识,而且从内心来讲,孙青青对这个打狼英雄还充满好奇和好感,自然接触就多了些。为什么说孙青青对潘志远好奇和有好感,这是因为在连队时,潘志远是从不拿话撩拨她的人,即便有时她假装热情,潘志远也避得远远的,好像她有什么病菌生怕会被她感染。潘志远越是这样,越激发起了孙青青要招惹这个男人的念头。在连队不方便,在这大山深处,孙青青觉得不会缺少机会。
潘志远人长得仪表堂堂,身上自有股豪气,少不了女人对他崇拜。对孙青青这个女人,潘志远临上水库工地时他老婆还特别交代,离那个骚女人远点。潘志远说,你把我瞧到哪里去了,结婚这些年你看我和哪个女人黏乎过?老婆想想也对,男人倒还不是花心之人。嘴上便笑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可到了工地,每天三次打饭都能见到孙青青那俏俏的脸勾人的眼,再加几句甜甜的“哥”那么喊着,潘志远的心不知什么时候灵动了起来,一天不见面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如果某一天他偶尔见到孙青青对别的男人抛个媚眼,心里就会泛起一股醋意。其实,孙青青和别的男人调情,也是有意演给潘志远看的。在连队时,孙青青心里就喜欢这个话不多的男人,想想一个男人可以打死两只狼,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不钟情?她可不喜欢整天像个苍蝇一样围着女人转的男人。可到了山上,她几番撩拨,潘志远都假模假样,让她有点生气,便假装对别的男人动了心思,看你潘志远还装不装,看你不跪在我的裙子下。果然,孙青青没用几招,就让潘志远成了她的俘虏。
如果不是一件突然发生的事情惊扰了这对野鸳鸯,那么孙青青和潘志远的地下私情会随着三屯河水库的建成而结束。然而,事情的发展谁也无法预料。
那是五月初的一个雨天,水库周围的山上各色花朵铺满了草原,潘志远因为砌墙时被石头挤伤了手指到医务室那里去包扎,医生嘱咐他休息两天,别让指头感染发炎。他嘴里答应着,转身出了医务室就去找孙青青,孙青青见他受伤了,一边心疼地责怨他为什么干活不小心,一边对炊事班长说,请会儿假,她陪连队老乡回工棚。炊事班长是個老好人,知道他们是一个连队的,平时关系也好,就点点头说,行啊,做饭还得一阵,你陪老乡说说话。
潘志远和孙青青来到工棚,这里也是水库工地干活人的宿舍,因为正是出工时间,工棚里空无一人,两人开始搂抱亲吻,到后来不知谁脱了谁的衣服,忍不住就成了好事。如果好事之后两人迅速起身也就没事了,但孙青青刚享受了男人给她的愉悦,还沉浸在大海的翻滚波涛里,自然很想多赖在潘志远身上一会儿。谁知道这一躺就躺出事来了。四连还有一个在水库干活的叫平安的小伙子推门走了进来。平安和孙青青的男人李铁柱有亲戚关系,按辈分叫孙青青为婶子,是和李铁柱一起支边来的西戈壁。平安当年不到二十岁,开春才报的劳动力,在水库他被分配在采石班。因为早晨出工未戴安全帽,被班长臭骂了一顿,从几公里外的采石场回来取帽子,但他万万没想到撞破了他小婶子孙青青和潘志远的好事。平安一见两人躺在被窝,大吃一惊,安全帽也不拿了,拔腿就跑。躺在被窝里的孙青青用双手捶打着潘志远的胸说,瞧啊,这下好了,捉奸捉双,我这下可彻底没脸了。潘志远先是一惊,随后安慰孙青青说,这么个毛孩子,他懂得什么,回头我哄哄他就行了。哄哄他?孙青青迅速爬起穿好衣服,就看他可吃你这一套不?那你说怎么办?潘志远问。孙青青闭上眼睛想了会儿咬着牙说,舍下我这身子,让他尝下甜头,看他还敢说出去?潘志远说,这样最好,我刚才也想出这招,怕你生气没敢说出来。如果能用身子封住他的嘴,那就省心了。说完这话,潘志远又酸酸地冒了句,该不是你又想尝鲜了吧,这还是个雏儿呢。放你娘的屁,孙青青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心。
可惜的是,孙青青当晚使出浑身解数软硬兼施甚至解开了自己的衣服,也没能将平安这小伙子拿下,但平安就一句话,婶子,我绝不会说出去的,再说我什么也没看到,能说什么呀?你们放心好了。
孙青青的美人计不奏效,只好来找潘志远商量对策。潘志远笑笑说,看来你这个俏脸也有迷不倒的人。说完,他冷笑一声又说,俗话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用身子都拿不下他,说明这小子不是个善茬,保不住哪天说漏了嘴,都是你我的麻烦,最好的办法是让他永远地闭上嘴。你想干什么?从潘志远阴沉的话语中,孙青青感到了寒意,她声音颤抖地问。没你的事,潘志远亲吻着孙青青的眼睛说,一切交给我处理。
第二天晚上吃过晚饭,工棚里有的人在打牌,有的人在侃大山。潘志远对平安使了个眼色,让平安跟他出去走走。这平安原本不想出去,因为外边正下着雨,但在潘志远目光的逼迫下,还是乖乖地走出了工棚。出了工棚的门,平安说,班长,这么晚要去哪里啊?潘志远说,没事,咱们就到外面转转。平安这两天正为撞破潘志远和小婶子孙青青两人的“好事”而忐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想把这事说开了,表明自己的态度,那就是绝对不会给第二个人说这事。现在见潘志远主动约自己,便和潘班长出了工棚,在毛毛细雨中往水库大坝的方向走去。
两人走了约半个多小时,就来到了大坝中间,因为下雨,他们一路上竟然没有碰到一个人。三屯河水库大坝长约四千米,是从东西两山之间山谷垒起的一个倒三角,从底部往上看,已经有十多层楼房高了。据水库设计工程师说,如果将大坝的库容装满,完全可以满足西戈壁几十万亩作物的灌溉用水。
由于连着两天阴雨,垒砌大坝的又全是石头,脚底下十分湿滑。大坝两边是深深的峡谷,阴森森的什么也看不清。走着走着,平安好像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他停下脚步,对身边的潘志远说,班长,黑灯瞎火的转悠个什么呀,咱回吧。说完话,平安一个转身想走,潘志远冷笑一声,平安,都走到这儿了,你还觉得回得去吗?或许潘志远这声冷笑使平安感到了危险,他迈脚想往回走,可这个身单力薄的小伙子哪里是潘志远这个打狼英雄的对手。潘志远胳膊一横,就将平安拦了下来。平安带着哭腔说,班长,你那事,不,你根本没那事,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不说出去,你小嬸子用身子都没能将你摆平,你说我还能相信你的话吗?平安说,班长,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就是要我和小婶子办那事不行。你要相信我,我会守口如瓶的,到死都不会说出去。潘志远说,你说对了,你死了当然就不会说出去了。你死了,这个世界还有谁会知道这事呢?对了,你还没娶过媳妇,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呢!想想你可真傻,你小婶这样的美人主动让你睡你却不睡。你要知道,如果你睡了孙青青,你这条小命或许还能在,可是你不睡,这就没有给你留下活命的可能。因为谁也无法保证,哪天你喝了酒不会把这事说出去。说来说去还是怨你自己,你那天为什么不戴安全帽?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回工棚呢?是老天爷要取你的命啊,这事怨不得我老潘啊。平安此时早被潘志远冷冰冰的话吓得魂不附体,他扑通一下跪在了潘志远的脚前,班长,你饶了我吧,你就是我亲爹,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要不相信,我现在就把舌头咬下来,成哑巴可以吗?平安求你了,求你了。晚了,求谁也没用了。说着话,潘志远飞起一脚,也不知当时他脚下力气有多大,只一脚就把平安踢出几米远。没容平安爬起,他又连续几脚踢得平安在大坝上滚动,当平安滚到大坝边沿时,他狠狠一脚,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小伙子便惨叫一声坠入了峡谷。
平安几天没出工,工地上的人也没找到这小伙子,有人说是不是这小伙子想家了,偷偷溜回连队了。也有人说,就是回家也应该请假吧。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可是无纪律的表现。正当工地要派人回连队去打听时,有人在大坝下方的树林里发现了平安的尸体。农场保卫股的人赶到现场进行了勘察,最后给出的结论是雨天路滑,不小心坠坝而亡。但平安为什么下雨天在黑夜独自去大坝,没有人能够解开这个谜团。
孙青青那几天未见平安来食堂打饭,心中便感到不安,她逮着机会问潘志远把平安怎么了?潘志远阴沉着脸对她说,从今往后在他的面前再也不要提平安两字,平安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听了潘志远的话,她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她第一次感到罪孽深重,无法饶恕。
平安死后,潘志远和孙青青在水库工地又待了大半年,期间,他们再也没有心情做“好事”了。而随着水库大坝的完工,水库工程指挥部解散,他们又都同时回到了四连。
回到连队的潘志远和孙青青恢复到往日状态,在职工的眼中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但不知为什么潘志远的老婆好像对他和孙青青的事有了什么感应,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但又没有抓住什么把柄。为此事,两个人经常拌嘴。有几次还半夜找到魏连长的妻子哭诉。
而这次潘志远向自己喜欢的女人下手,还是因为麦场失火,保卫股调查时宣布,麦场上所有干活的人都要被审查。
要说孙青青那天上麦场挑麦捆子纯属倒霉。有一组十二人中的一个女职工平时和孙青青能聊得来,当天中午吃饭时突然肚子不舒服,那女的知道自己来“情况”了,就让孙青青顶替她干下午活,并说这下午的工分记在孙青青账上。这孙青青刚好送完饭要调休,又贪麦场工分高,想多挣两个钞票,也就答应了下来。谁料到刚上麦场还没挑几个麦捆,麦场就着火了呢。
潘志远说,麦场失火他和孙青青都没有干系的,可孙青青那天偏偏替别人顶了个班,这样她也就成为了嫌疑对象。开始他也未想对孙青青下手,毕竟这是一个让人难以忘怀的女人,但听孙青青告诉他,保卫股要对麦场上喂脱粒机的全部人员进行审查时,他有些慌神,因为他害怕孙青青经受不住审查,嘴巴不牢,会把他在修水库时杀害平安的事暴露出去,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为绝后患,他决定对这个女人痛下杀手。
法医说得不错,连队东边的沙枣林,是他杀害孙青青的第一现场。
那几天他脑子里一直在想如何让孙青青“消失”。直到那天去西沙包地浇水前,他才痛下决心在没人处给孙青青打个招呼,天黑后到连队东边沙枣林等他。孙青青心里高兴便调侃道,麦场失火也挡不住哥找妹啊。他说,今天在西沙包浇水,夜里有时间,就想疼妹妹了。孙青青说,死鬼,以为你把妹忘了呢。
潘志远说,天黑透了再出来,别让人瞧见。
孙青青说,瞧你那样,打狼的劲跑到哪里去了?你在水库做事的胆子去哪里了?
潘志远亲了一下孙青青的脸蛋,什么也别说了,晚上见!
孙青青点着头,放心吧,哥。
只是孙青青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次沙枣林的赴约,对她来说是一次死亡之约。那天晚上,为了和潘志远见面,她还特地收拾一番脸蛋,并穿上了一条西戈壁女人很少穿的花裙子。
因为连队最近接二连三地出事,连队的职工没有像往常那样嘻嘻哈哈地端个饭碗出门转悠,吃过晚饭后各自在家早早上床睡觉。孙青青见李铁柱打起了呼噜声,便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在路上正如她心里期盼的那样,竟然真的没碰到一个人,不由心里窃喜,想到能很快见到潘志远,一阵阵愉悦在身体里荡漾开来。虽然西戈壁人称孙青青是个风流女人,可她孙青青可不是随便和别人上床的。和潘志远是她心甘情愿或者说是梦寐以求的,这是个多好的男人啊,浑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可当她的双脚走进沙枣林,却没有发现在林中等待她的潘志远。夜晚林子里很静,虽然沙枣花开过两个多月,花中的蕾也已经成了果,但沙枣林中依旧还弥漫着沙枣花的香气。晚睡的鸟儿和那些晚上才出来的蛐蛐不停地鸣叫。孙青青在林子里走走停停,她不知道潘志远是否在林子里,可又不敢张嘴喊,在心里暗暗说,让老娘早早来,你却又死到哪里去了。正想着呢,忽然身后被一双大手拦腰抱住。不用问,凭着耳边传过来的气味,她就知道是谁。孙青青一个转身,双手搂住了潘志远的脖子,哥,这么久,你躲藏到哪里了,想勾妹的魂呢。
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诉说相思之苦,潘志远看着高悬在林子上空明晃晃的月亮不时叹气。孙青青问,哥,今天是怎么了,妹在你怀里不开心啊?听着孙青青的话,望着孙青青渴望幸福的眼睛,潘志远犹豫再三,觉得自己下不了手。可自己如果不对眼前这个女人下手,那自己肯定会进监狱。一想到监狱,好像给了潘志远什么魔力,他用自己的嘴堵住了孙青青的嘴,猛然,两只大手狠狠地掐住了孙青青细细的脖子,这个女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和自己接吻的男人会用这种方式结束了她的生命。她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脚无力地在草丛中蹬了几下,斜靠在一棵沙枣树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见孙青青没了气息,潘志远便将她的尸体慢慢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草地上。他卷了一支烟,抽了好一阵,然后抚摸着孙青青的脸蛋说,下辈子我娶你做老婆,给你当牛做马。
说完,潘志远扛起孙青青的尸体,顺着沙枣林带,直奔“三八线”边上的邓家沟海子。在约孙青青到沙枣林之前,潘志远已经想过如何处置孙青青的尸体。想来想去,觉得把尸体放在邓家沟的芦苇丛最为安全隐秘。一是那里芦苇密匝,藏个人很难发现;二是尸体被水浸泡几月,自然就会腐烂,谁还会晓得是孙青青的尸体。他原想将孙青青的尸体扛到芦苇丛的深处,可扛着一个人的尸体在芦苇丛中跳跃和单人空手跳跃完全是两回事,而且那水中的芦苇墩也很难承受住两个人的重量。因此,在他跳过四五个芦苇墩,离岸五六米远之处,就感觉到他的脚往哪儿移动,脚下的芦苇瞬间就一大片一大片地朝那个方向倾斜。潘志远一个趔趄,他知道自己无法扛着孙青青的尸体再朝前移动,如果不立即抽身,他和尸体会同时跌入深水里。于是,他将孙青青的尸体往芦苇丛中一扔,赶紧左挪右跳上了岸。到了岸边,他已累得气喘吁吁。借着月光,他看见那些刚被他踏得倒伏的芦苇,慢慢地又在水中站立起,这才出口气,匆匆返回正在浇水的西沙包地。
早晨天未亮,他巡渠时又跑到跟他同在浇地的两个职工处,寒暄了几句,以此证明他当夜在玉米地。
孙青青之死牵出了两年前水库的一起命案,而这个凶手又是魏连长的小舅子,不仅魏连长不相信,连队职工也不相信,潘志远和大家朝夕相处这么些年了,平时感觉此人憨厚实在,乐于助人,是连队的好职工啊。直到保卫股的人将垂下脑袋的潘志远押上吉普车,人们才相信制造两起命案的就是这个打狼英雄。魏连长对号啕大哭的老婆说,哭什么啊,还有脸哭,这都是你弟弟造的孽啊。
对两年前水库大坝摔死人的事情,赵股长脑子里有印象,当时他没去现场,听保卫股去调查的人回来汇报时说,是小伙子雨天走夜路不小心从大坝上滑落下去而亡。现在想想,如果不是麦场失火,潘志远杀了孙青青,水库一案有可能永远石沉大海。
谁为肇事者
关于麦场失火的原因,保卫股查了几个月始终未有结果,但因为擒获了土匪“麻胡子”,又抓住了两起命案的凶手“打狼英雄”潘志远,算是歪打正着,那受损的十多万斤小麦和这几起重大案件侦破相比,反而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经请示最后作为悬案挂了起来。赵股长还因为侦破案件有功,不久就被调到上级保卫部门。
看脱粒机的张镛,在医院躺了半年多后回到连队,但他说什么也不愿在机务排工作和机器打交道了。他主动要求去饲养班,去喂养连队那些牛羊。他说他喜欢看畜群吃草的样子。
这一晃麦场失火案过去了快五十年,当年在麦场参加劳动的职工都陆续睡进了农场“三八线”的陵园。我也在上学后离开了西戈壁农场。但父亲还依旧在农场生活。当然,那个过去的四连如今也不叫四连了,改成了作业区。队部也变成了耕地,连队的职工都搬进了场部的楼房,几十年前的梦想早已变成了现实。
今年春节,我回到西戈壁。父亲问我,你还记得那年连队麦场失火的事吗?我说记得啊,那是我童年印象最深的事啊。父亲对我说,当年麦场失火案的“凶手”找到了。是谁?我感到特别惊奇。因为对我来说,这是尘封了半个世纪的悬案。现在只要提到火或者看见火,我都会想起麦捆燃烧的场景。父亲说,就是在麦场开脱粒机的张师傅。我说,这怎么可能,张师傅是救火英雄啊。父亲说是张师傅告诉他的,张师傅说当时脱粒机移场地,在他用榔头敲击皮带轮的一个支架时,可能榔头敲击的火星,或敲出的铁屑燃着了麦捆。可在当时的情况下,他连躲都来不及,又怎么敢承认是他惹的祸。在医院住院期间,魏连长来看他时,他曾想将自己的猜想说给魏连长听,但魏连长当即劝阻他什么也不要说,也不要再和任何人提及。魏连长握住他受伤的手说,张师傅,你是救火英雄,是我们全连职工学习的榜样,记住,麦场失火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张师傅事后想,那是魏连长在有意保护他,他当时那个身份,如果说麦场失火由他引起,对他这个劳改释放犯定个“破坏生产罪”重进监狱都是轻的,弄不好“打头”都有可能。张镛说后来为什么要去喂牲口,那是看到机器心里就难受。张师傅对父亲说,我眼看着不行了,这件事是我心里的一块病,那年在麦场上干活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魏连长也走了,如果我不说出来,进了陵园烧成灰也不会安宁啊。
父亲那时出了几本书,他的身份也从职工成为了干部,在我們兵团和西戈壁农场算是一名作家了。张师傅让父亲帮忙写了份关于那年连队麦场失火案的情况说明送到农场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都是外地调来的,五十年前麦场失火时他们都还没出生,对农场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不十分清楚。再说,这事情过去了五十年,即便真是敲击脱粒机引发的麦场失火也无法查证了。派出所年轻的所长告诉张师傅,别纠结以前的事了,你们这些老人都是西戈壁农场建设的大功臣,好好地享受晚年的幸福生活吧。
听了所长的话后,张师傅心里压了几十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不久之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也去了“三八线”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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