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异乡者

2020-04-24 09:25董莺时
湖南文学 2020年2期

董莺时

小满

三十三岁那年,我经常去一家叫猫岛的书店,那是南山文艺青年最推崇的去处之一。以前路过进去闲逛,随意翻翻书,并未购买,因为网购书籍更加划算。某天偶然在豆瓣网上看到一个同城活动,星期六晚上将在猫岛书店放映一部法国老电影,我突然决定报名参加。

猫岛书店在仓廊巷里,一个陡坡旁不起眼的位置。它一半在地上,一半深陷在地下,门口有一株形状怪异的三角梅,布满桃红色花朵的花枝将“猫岛书店”的招牌遮去了大半。我早到了半个小时,假装读者在书店里闲逛。书店最显目的圆形摆台上码着上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迪亚诺的小说《暗店街》《青春咖啡馆》。店员正张罗着把二十几张有靠背的塑料椅子摆放在大厅里,对面的墙上挂着投影幕布。整个书店的墙壁上只有一种装饰品,各种各样的艺术家与猫的黑白合影:萨特低头疾书,一只双色长毛猫从他的怀中抬起头盯着镜头;海明威赤裸着上身坐在床边,前景有一群猫正在进食;达利和他的豹猫一起瞪大眼睛盯着镜头,此外看向镜头的还有他上翘的胡子;萨冈和书桌上的猫一起看着打字机,她右手指间的香烟烟雾缭绕。村上春树与猫,雷蒙德?钱德勒与猫,毕加索与猫,安迪·沃霍尔与猫,奥黛丽·赫本与猫,三岛由纪夫与猫,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艺术家与猫。

点一杯饮料,拿铁咖啡或者苹果菠萝汁,便可以免费观看电影。那天放的是法国新浪潮導演阿伦·雷乃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许多男男女女在空旷的客厅里、走廊上、花园中像做梦一般游荡,谈论着一个又一个不着调的话题,一个男人遇见一个女人,他说他们去年便相识,并约好今年在此重逢,可她对此一无所知。在这一类电影里,总有那么多人在房间里或街道上行走,仿佛他们没有一件重要的事可以做。那些无所事事行走的陌生人有一天会交谈起来,什么都谈,没有重点,到最后,女人会突然跟着男人跑掉,电影便结束了。

后来我开始频繁收到猫岛书店的活动邮件,有时是当地诗人和旅居南山的民谣歌手的对谈,有时是一个摄影家最新摄影集的签售会,有时是读书会,他们读毛姆、多丽丝·莱辛或者卡佛。每两三次活动中,我会参加一次。我很内向和胆怯,每次都像个来逛书店偶然停下观望的顾客,心不在焉、不发一言,既不参与朗读,也不和人交谈。连续沉默两三个小时,嘴里产生苦味,吐出臭气。某一次签售会,我排了长队把刚买的书送到作者面前签名,女作家和蔼地与我闲聊,说我的名字和她的名字有一字相同,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对话毫无准备,竟支支吾吾没吐出一个像样的句子便灰溜溜地跑掉了。我在猫岛书店消耗了整个夏天的周末,依然没有交上一个朋友。

我已经当了许多年公务员,在南山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南山最大的优点是气候宜人,这也是唯一的优点。全年气温在18℃左右,似乎也有四季,但冬天不会冷到下雪,夏天不会热到伸舌头,而且冬夏短暂得一晃神就混过去了。有种四季不分明的寡淡和无趣。当有人问起我干了多少年公务员时(现在问这个问题的人越来越少了,好像人到中年就不会再被追问源头,仿佛我一出生就在这里,在做这件事),我总得在心里默默做一下小学低年级的数学运算,才能给出准确的答案。人年轻时总是会迷茫,但那种迷茫就像在玩蒙眼摸人的游戏,眼睛上系了丝巾或红领巾,小心翼翼地去摸索四周那些努力压制着笑声和奔跑声的玩伴。你早晚会摸到一个人的衣领或袖子,然后死死拽住,兴奋地扯下眼罩递给他,仿佛传授衣钵。人到中年的迷茫却像独自在没有出口的迷宫里找路,所有玩伴都消失了,四周寂静如谜,而扯下眼罩才发现,自己原本就是个瞎子。

白露

遇见你的那天已经进入九月。天气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持续了近半年的雨季结束了,因南山是座一雨成秋的城市,所以不下雨的初秋并不会比雨淋淋的夏天冷,想来我依然是夏日的衣着。

猫岛书店里正在进行一个对谈,诗人、小说家和评论家在讨论地域性写作。他们认为,这个相对落后的西南边陲省份,写农村不及莫言的高密,写城市不及张爱玲的上海,所以只有写本土,写本省的那些关键元素,少数民族,原始森林,铁路、巫术和孔雀,写出本地特色来才能脱颖而出。他们又开始谈论那些生活在小地方却成果斐然的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福克纳、爱丽丝·门罗,逐个讨论这些作家的写作风格、技巧、内容,夸大着地域性的作用。

“你觉得活动办得怎么样?可以给我们提提意见吗?”我身旁的女人突然低声问我。我见过她几次,她和书店老板及店员都很熟,经常在店里张罗,但我知道她既不是老板也不是店员,她年龄不详、身份不明,会不会是这一系列活动的策划者呢?我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些恭维话,“很有趣”“能学到东西”“我很赞同”,没有一句有建设性。女人只是微笑着点头。

“我看你经常来参加活动,你结婚了吗?家务不多吧?”当我表明我不仅没结婚,甚至没有男朋友时,她表示出恰当的吃惊。

中场休息时,她突然把坐在她身边的你介绍给我。她说了你的名字,说你是个作家,你纠正是准作家。我对你毫无印象,也许你是近期才来参加活动的,也可能是因为我从来不敢正视书店里的异性。你看起来很年轻,头发稍长,脸色白皙,个子很高,身材清瘦,完全是个大学生的样子,非常帅气。

你大大咧咧地坐到我另一边的空位上,大声问道:“很没意思吗?他们把文学说得像玄学。你学会了吗?像他们说的那样用超能力写作。”你是来砸场子的吗?

“谁说我必须要写这个地方?我生在这里就必须得写这里吗?就不能写别的地方吗?北京上海拉萨重庆,我大四的时候背着个包去了许多地方,一开始我和我一哥们儿一起去,中途他跑掉了,我就自己走,一路上花的钱不多,各种蹭车蹭吃蹭住,我本来也只带着一千来块钱出门。到大理时我身无分文了,就去古城里摆地摊,卖那些假石头做的手链,没意思,没赚到几个钱,我又认识了一哥们儿,我们就一起去了趟东南亚。”

“你什么时候毕业的?”

“去年。我刚才要说什么来着?对了,我完全可以写别的地方,我甚至可以写国外,我可以写曼谷、金边和西贡,我其实也可以不写任何地方,可以虚构呀,我小说里的所有故事都发生在乌里拉苏,这当然是我编的一个地名,谁知道它在哪。”

活动又开始了,进入听众提问阶段,有几个青年站起来问问题。你仍然在絮絮叨叨地讲话,我一只耳朵听着小说家的作答,一只耳朵听着你的长篇大论。我很尴尬,怕台上的嘉宾当场责骂我们,但却不好意思打断你的话语。你已经把话题转到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

“博尔赫斯写的不是小说,他写的是小说的小说。你看,他会给你虚构一个人,一个作家,再一本正经地给你列出他写的所有作品,然后对作品进行评述,甚至评价虚构的作家未完成、未面世的虚构的作品。卡尔维诺也不老实,他的长篇是由十个故事组成的,而那些故事只有个开头,你完全看不出那些故事到底要说些什么,也看不出它们之间的联系。”

观众更喜欢向那个小说家提问,那个诗人也被问到两个问题,没有任何人点评论家的名。你又谈论了许多别的话题,古希腊悲剧、佤族的祭祀圣地以及基因编辑,思维天马行空,但逻辑实在不敢恭维。主持人宣布活动结束了,但大部分观众都没有离去,三三两两地坐在座位上闲聊。你终于想起来应该对你的听众表示一下起码的好奇心,便询问了我的情况。你已经得知我是某重点大学的中文系毕业生,表示钦佩,我完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提过或写下过这条履历。书店里似乎有几个人认识我,甚至对我有些许了解。我常常觉得他人都消息灵通,他们对我的了解总胜于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暗地里似乎有一条交换信息的渠道,而我被排除在这条渠道之外。你抱怨自己只是南山某所不入流的二本大学毕业生。“但是我马上可以翻盘了。”你说你正在准备考研。考什么专业?“文艺学或者艺术史,谁知道呢?都准备看看吧,瞎看书。”本科学什么呢?“环境工程,没意思。”这跨度真够大的。你又问我喜欢的作家。我说了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当然是好的,已经封神了。但是你应该读点更新的小说,比如纳博科夫和科塔萨尔。”你询问我的工作,我如何打发周末,我来猫岛的时间,又向我要了电话号码,终于放我去赶末班公交。

寒露

某个星期五的晚上,你突然出现在我家小区楼下,叫我跟你们出去游荡。你和两个男人一起开了辆破破烂烂的比亚迪轿车,打算去四百多公里外的莲滩县看望其中一个男人的女朋友,显然,他们也把我当成了你的女朋友。你反复劝说我,去一趟就回来,明天一定回来。我上车后,你们立即把车开上高速公路,一路向南飞驰。两个男人年纪都比你大,司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小个子斯文男人,带着黑框眼镜,你介绍说他是一个老板,自己有个门面,但是我一直没搞清楚到底是做什么的老板。坐副驾的男人三十出头,据说是某中学的美术老师,这次我们就是要去看望他的女朋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认识这些怪人的,你似乎特别热衷和比你年纪大的人相处。

你比在猫岛书店时更加兴奋,不停地跟车上的每一个人说话,询问我的近况,向我讲述你最近阅读的书,你甚至把一部小说的情节从头到尾地给我讲了一遍。接近午夜时,你打开窗户,把半个身子探出去,兴奋地说:“快一点,开快一点,让车飞起来。这不是一辆普通的汽车,我感觉到它在飞翔。”“我已经接收到来自太空的信息。你看,江离,你快看,”你用力拍打我的手臂,“看到了吗?挂在天空上的那个庞然大物绝对不是月亮,它是土星,比月亮大成千上萬倍,比所有高山加起来还要大,它横在高速公路的尽头,遮天蔽日,我们就要撞上去了,撞到世界的尽头里去。”我只祈祷你不要去碰方向盘。

我们在某个岔路口下了高速,拐进一个小镇,在一家杯盘狼藉、尚未打烊的烧烤店里坐下。我们点了许多吃食,炖牛肉,烧豆腐,烤茄子和猪肠、三线肉,每位男士还吃了一份炒饭或米线,除了开车的小个子老板,每个人都喝了两三罐啤酒。我们在烧烤店滞留了两个或三个小时,直到老板赶客才重新上了高速。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耳畔一直响起你絮絮叨叨的声音,那些声音被裹进我的梦里,让我做起一个个吵闹混乱的梦。天灰亮时我醒过来,美术老师在疲惫地开车,小儿子老板睡着了,而你竟然醒着,睁大通红的眼睛东张西望。你说你一刻也没睡着,完全没有睡意,你还可以跟我聊聊帕慕克。难道你的一生都是这样度过的吗?那么多说走就走的旅程,那么旺盛的生命力,仿佛一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永动机。我突然明白过来了,跟你比起来,我简直没有活过。

清晨我们到了莲滩,把车驶向一条冷清的步行街,一家挂着“洞天居”书法牌匾的茶室大门紧闭,美术老师的女朋友还没到来,电话也打不通。我们在空荡荡的步行街上游荡,拉伸僵硬的筋骨。女朋友一个小时后来了,她打开卷帘门,换上茶艺师的工作服——粉色绣花旗袍,挽起长发,露出立体的五官和浓艳的妆容,然后坐在一张巨大的核桃木茶桌前,一壶又一壶地泡茶给我们喝,有大益金针白莲熟茶、高黎贡山古树茶、凤庆滇红茶。我们通宵达旦地开车到这座边陲小城,早餐也没吃,却在这里与一个陌生女人喝茶。美术老师和茶艺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他们完全不像情侣,或许是多年前的老相好,或许是他打算追求的对象,又或许只是普通朋友。临近中午时,美术老师联系当地某局一位领导,他们立即为我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午餐。下午美术老师带着大伙儿去拜访了几个朋友,一个搞书法的、一个搞摄影的,还有一个写诗的小学老师,晚上又是一场饭局一场狂醉。我们本来决定当晚返回南山,但是小个子老板突然提议到迤河县某个乡镇看望他的朋友。“一个大老板,他有一座山。非常好客的人,我们合作了好多年。”你和美术老师都拍手称赞,原来不止你,他们俩也是永动机。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很快便睡着了,我怀疑自己会在梦中死去。中途你们似乎把车停下来,在服务区休息了三四个小时。我再次醒来时,看到小个子老板在我身旁打鼾,而你正在开车。我不知道你是否有驾照,但是你至少连续喝了三场酒。已经下了高速,转到狭窄迂回的县道,但是你依然开得飞快,汽车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大幅度颠簸,仿佛真的会飞起来。幸好半个小时后,小个子老板从你手里接过了方向盘。

上午九点,我们终于到了小个子老板的大老板朋友家。他果真承包了一座山,在一条宽广湍急、两岸树木葳蕤的河流旁。山被挖了一半,露出坚硬的切面,不知道他们是在采石头还是其他更昂贵的矿物。大老板在河流上方搭了一座简易的房屋,作为他来矿山检查工作的临时住处。房子被粗壮的铁架子高高撑起,悬在河流上,房间宽敞,客厅厨房卧室一应俱全。

小个子老板和美术老师到大老板的私人鱼塘钓鱼去了,他们开心地讨论着鱼竿、鱼饵、钓鱼技巧一类的问题,交流着带一壶烈酒一顶帐篷独自去野外钓上三天三夜的经历,并约好下个月一起到南山郊外某个水库钓鱼。你想不通世界上还有比钓鱼更加无趣的事情,且不说钓一个下午也不见得会有鱼上钩,就算频繁上钩,但在等待的间隙里要做什么?不能说话不能活动,难道要冥想吗?所以你独自去附近爬山去了,而我则待在悬空的简易房里靠着沙发打盹。

不知过了多久,你回来把我摇醒。说很遗憾我应该跟你去爬山的,风景太好了。我们省好的地方就是到处都是高山,可不像那些名山都修了台阶,路都没有,你得自己开辟,踩着泥土或岩石,抓住树干或野草,翻越一个个陡坡。而且即便到了十月份,树木也不会枯败,它们四季常青。然后你拿起一盒牙签,要跟我玩个游戏。你在茶几上按照1、3、5、7的数量摆上四排牙签,形成一个大大的三角形。我马上明白了,那是《去年在马里昂巴德》里多次出现的一个小游戏。

“你也看了那部电影吗?”

“当然了,猫岛放映那天我就坐在你旁边,你没有注意到我吗?”我全然没有印象。我觉得这个场景如此似曾相识,仿佛电影里的男主角在告诉女主角,他们一年前便相识了,并且有过约定。

“原来我存在感这么薄弱,真让人难过。不过我也不总是这样热闹、引人注意,有时候我也会情绪低落,不想跟任何人说话,这个时候我像在冬眠。奇怪的是,我发现这个时候周围的人都看不到我,我好像有隐身术,很神奇吧?”

游戏规则是,两个人轮流从摆好的四排十六根牙签中拿走牙签,每次拿的根数不限,但只能拿同一排的。谁轮到拿最后一根牙签,那人便输了。一开始我输了几次,但是很快便搞清楚了其中的逻辑关系,于是再也没输过。而你玩游戏的技巧并不高明,你不喜欢思考和推理,每次都快速做出决定,虽然变着花样取走牙签,但是都逃不出输掉的命运。

“你有几岁?”我吃了一惊,超过三十岁我便不愿意再提年龄,但还是如实相告了。

“真的?太意外了,看起来完全不像,我以为你至多二十七八岁,甚至二十五岁。”我知道这不完全是恭维话。因为我身材矮小清瘦,脸蛋又小又圆,并且从来没表现得行为大方干练,所以总是会被误认为比实际年龄年轻三五岁。罗曼?罗兰有一句名言,大意是人到二三十岁便死了,后面的生命只是在模仿过去的自己。我早就过了三十岁,并且在做一份靠模仿和重复即可完成的工作,所以在心里,我早就把自己当成了中年妇女,甚至是一个死人。

终于开饭了,晚餐异常丰盛,摆了三大桌,上桌的人除了大老板、大老板家人、矿场工人、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还有许多来自越南、泰国、柬埔寨、缅甸的外国人,或者父辈、祖辈移民东南亚的华人。大老板似乎多年前在东南亚一带做了许久的生意,还娶了一个柬埔寨老婆。这些以前有过联系的外国人,因为我们不知晓的会友探亲谈生意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又聚到了这里。开局十分钟,场面就乱了,大家向认识的不认识的饭局后永不会相见的同胞、华人或者外国友人相互敬酒,口中说着普通话、地方方言、少数民族语或者蹩脚英语。你兴奋地大吼大叫,向一个即将到澳大利亚留学的缅甸籍华裔女孩讲了两个小时你在东南亚搭车旅行的奇遇记。小个子老板也开心地与大老板握着手交谈,并且打破禁区,喝下三两白酒。

我们再次上车,开启这次疯狂之旅的第三段长途行车。小个子老板安静地开着车,朝南山直奔,急于回家,似乎没有人担心他的酒量和车技。你倒还有留恋,多次提出去路过的某个小县城转悠。我怕耽误星期一的工作,并不想附和,而且对这场旅行已经厌烦。美术老师也一言不发。两天两夜,我们开着这辆完全不适于山路行驶的不堪重负的破旧小轿车,行驶了一千二百多公里,穿过三个地州,无数个小镇与村庄。两天来我们在车上聊天在车上睡觉,没有睡过一张真正的床,小轿车仿佛一艘行驶在黄浦江上的轮船,不靠岸不能下船。但是轮船铆足干劲永不停息地运转着,它不打算靠岸,它正带着我们冲进太平洋。

我第一次见到了凌晨三点的南山城。在一场秋雨后,它阴冷潮湿,黑乎乎的街道上泛著暗淡微光。我在小区门口下了车。十分钟后,你打来电话,说你平时寄宿在一个朋友的出租房里,他甚至没收你房租,大半夜的,房门一定反锁了,你不好意思去吵醒他。我们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犹豫了半分钟,然后同意你来我的房间留宿。

霜降

我从未与人建立过这样的关系。我们已经做过爱了,却还不知道是什么关系。是情侣吗?朋友吗?几面之缘的人吗?我甚至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相见。你留宿的那天,我清晨就去上班了,那时你还在睡觉,我下班回来,你已经走了。此后的几天,我一直紧张地盯着手机,怕错过你的消息,并努力克制住自己不主动联系你。但是连续三天,你没有打来电话或发来只言片语。我感到羞愧和愤怒,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三十多岁还要经受这样的羞辱?

第四天晚上,你终于打来电话。你在一个闹哄哄的地方大声说话,把同一句话重复五遍以上,我知道你醉得不轻。你说今晚来看我,马上来看我。可是我等到十二点你也没出现,我再次被一个酒鬼羞辱了。半夜,我被急躁的手机铃声吵醒,你说你喝得太醉了,找不到我家的小区,在另一条巷子迷了路,结果在大街上睡着了。你刚才才被冷风吹醒,现在清醒多了,找得到路了,马上过来看我。

从此,你开始频繁来我的出租房留宿,我们建立起了一种较为稳定的关系。你站在床前脱下毛衣、T恤和牛仔裤时,我忍不住叫你稍微站远一点,再远一点,停下来,不要动,让我看看。我以前交往的男朋友,不是太矮就是太胖,甚或又矮又胖,我以为我早就不再会被男色迷惑,可是你是那样高大帅气,身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肉,甚至有些太瘦了,小肚平坦而凹陷。你也会中年发福吗?男人总是比女人容易陷入更早更严重的发福状态。过了二十五岁,或者三十岁,你也会长出粗壮的大腿和胳膊吗?也会大腹便便胜过怀胎十个月的妇女吗?也会从尖脸变成大圆脸长出双下巴甚至失去下巴吗?会胖得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仿佛悬疑小说里出现的冒牌顶替的家伙吗?我无法想象那样的你。

我们一起度过精彩的周末。去看莫奈的3D画展、去听赵雷的现场、去看话剧《恋爱的犀牛》、去寺庙参观几百尊罗汉塑像、去观赏芭蕾舞剧《天鹅湖》。曾经独自去过,或者一个人不好意思去的地方,因为多了个有共同爱好的伴侣,都可以去了,再去一遍也别有滋味。我们并不比对方更了解这座城市,不过幸好我们的认知不是完成重叠的,还可以消除彼此的盲区。每次约会你都有说不完的话,不停地向我讲述你的创作,你正在构思的小说、已经落笔的小说、曾经写下的小说。你写得很快,每个月甚至半个月一个短篇,你每天都有灵感,思如泉涌、提笔而就,甚至不用谋篇布局。新小说刚刚动笔,脑海里已经多出四五个小说的雏形。你的风格是超现实的,充满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如卡夫卡、卡尔维诺或安部公房那样。你也把写好的小说拿给我读,可是,太混乱了。不仅有大量错别字、病句,以及前后矛盾、违背常识之处,而且我完全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写这些故事。那些奇怪的会变身成巨人的铁桥、住在像蜂巢一样排列的山洞里的村民、飞在天空中的大鱼、住在石头城堡里看到月亮永远是满月的人、认为自己是一条鱼喉咙里卡着白色塑料垃圾的少年、收留了一只有兔子那么大的蚊子的乞丐精神病人兼诺奖得主,没有喘息地描写这些蜂拥而至的怪异人事最终到底想得到一个什么结果呢?我含蓄地询问你,让我吃惊的是,你原来完全没想过这些问题,你也说不上来要表达什么。你说那些想象力像醒来几天后仍清晰依旧的梦境,像晕车或吃坏肚子后的呕吐,那样本能地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你脑海里,而你只是把它们记录下来而已。

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依然没确定下来。我们不会相互说情话,不会把对方称为男女朋友,不会共同计划未来,甚至不会一起去猫岛。偶尔在书店遇到,只会寻常地闲聊几句,并不显得比他人更亲密。我们都不愿意承认对方,相互不承认,也不对他人承认,仿佛对方是自己身上的某种隐疾,狐臭或者脚气,自己不想面对,也努力掩盖,害怕被人知晓。还有什么可期待的?难道我们会结婚吗?太可笑了。三十三歲的女人,应该早已结婚生子,有一个在上幼儿园的孩子,早上早起送他去上学,顺路买个菜带进办公室,下午准点或者提前下班,接孩子放学,回家做好三菜一汤。有一个喜欢边吃饭边看足球比赛或者新闻频道的老公,从来不洗碗和拖地,脏衣服不会主动扔进洗衣机。因为太过熟悉而无法再做爱的夫妻,睡前在床上无话可说,各朝一方玩半个小时手机,性感丝绸睡裙早已换成了纯棉睡衣套装。就算无夫无子,三十三岁也应该正在谈场会走向婚姻的正经恋爱吧?可是我现在在做什么?在跟一个小我十岁、思维和性情都极其古怪、几乎没有一份正式工作每次约会都由我付钱、偶尔来此留宿不知道其他日子是否还会留宿在其他女孩屋里的男人保持着一段不正当关系。你或许也在嫌弃我,嫌弃我老,不仅是年龄和长相上的老,也是性格特征、思维方式、行为处事、工作状态上的老,这是你不愿意公开承认我的原因吗?我放下文学史里的大部头去读科塔萨尔你就愿意接纳我了吗?你还那么年轻,人生充满无限可能,输多少次都可以从头来过,而我只是一个在没有出口的迷宫里找路的人。

冬至

相处久了,熟悉了,你说话变得无所顾忌起来,开始表现出让人难以忍受的狂妄自大和目中无人。你相信自己是为艺术而生的,必定会有不凡的成就。你兴趣广泛、多才多艺,写诗、写小说、画油画、弹钢琴,你觉得自己早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但具体是什么艺术家你还没想清楚。你对未来有许多计划,想考研,但方向换了好几个,一会儿在背英语单词,一会儿又开始学日语,却都没有长久坚持。毕业一年,你已经换了十几份工作,你从事过各行各业,药品销售、网站编辑、污水处理、论文代发、影楼助理。我简直怀疑你是为了体验生活才干这些工作的。其实很多工作都是被开除的,还在实习期就因为迟到旷工、学习缓慢、业绩不佳,甚至与人争吵、打架等原因被辞退,也有几份工作你去上了两三天便看不上了,直接不再去,甚至不跟公司打个招呼。你常常说要物色能包养你的富婆,每月给你固定的生活费,带你出席上流社会的派对,一起飞去非洲打猎。如果是懂文艺又风韵犹存的少妇更好,就像西方那些浪荡的艺术家与有夫之妇偷情,接受沙龙贵族妇女的赞助。艺术家不就应该这样吗?衣食无忧,不为世俗生计发愁,生性放荡,不拘束于伦理道德、人情世故,有广阔的世界观。他们应该去阅读、去恋爱、去体验、去创作,有那么多事情等着艺术家去做,他怎么还有时间去赚钱买面包?你渴望的富婆终究没出现,出现的是完全不在一个档次的我,一个小单位的公务员,没有车,微薄的积蓄只够在南山给不到一百平的房子付首付,并且因为开发商跑了房子成为烂尾楼至今住出租房,就算租房也只敢租和两三个人合租的旧小区。我的父母是南山市下辖县的小城居民,经营着一个生意惨淡的小卖铺,不能给我任何贴补,就像不能为我的人生做任何指引。

你说话逐渐尖酸刻薄起来,嘲笑我缺乏品味,三十几岁还不会手冲咖啡、鉴赏红酒、欣赏交响乐,衣着土气,没有一只LV包,开不起奔驰。我知道你有一个念念不忘的开保时捷的前女友,你对我已经降低要求了。你买来新书总喜欢拿到我面前炫耀:“当今世界文学最好的作家之一,看过吗?听说过吗?”你对我的文学品味充满不屑。当我表示我年轻时也写过几个小说时,你摆摆手说:“你不适合写小说,你思维太古板了,缺乏想象力,并且总是屈服于权威,不愿意开展新的探索。写小说不学新技巧怎么行?你能从《巴黎圣母院》那里得到什么?你还没入门呢。不如去做点自己擅长的事吧。”但是我擅长什么,你却不说。

虽然我强烈地嫉妒着你,嫉妒你的年轻、你的力量、你的才华、你的开放,甚至你的狂妄,但我也不甘示弱。我回敬你,你的自信不是因为优秀,是因为年幼无知,人年轻时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才华横溢,只愿做喜欢的、有意义的事情,以为必定有非凡的人生等着自己。王小波在他的《黄金时代》里说过,二十出头时以为是自己的黄金时代,想爱,想吃,想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才知道,生活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你只是受的锤太少。当你有一天觉得多么低贱、多么不尽如人意的工作也愿意去做不停重复受尽侮辱也不敢辞职时,当你不把理想挂在嘴边只把它当成私人爱好甚至彻底放弃它时,当你不再愿意向人倾诉不再在社交网络更新动态不再结识新朋友时,你会发现你并无过人之处,也没有非实现不可的理想,没有那么多热情那么多奢望,而在这个世界上,仅仅是为了活下去可能就要拼尽全力。

你为什么要听一个失败者的说教,向你灌输没有营养的鸡汤?你厌恶至极,为了阻止我继续说话,你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把桌上的书本杂物推到地上,抓起你正用于写作的笔记本电脑一下下用力地砸在桌子边缘,直到显示屏断开零件四散。你疯了吗?你在公司因小事和人争吵甚至大打出手时就是这样的吗?我吓得奔向门口,考虑向室友呼救。我想到你上一份工作被辞退后,拿着一把水果刀来找我,说一定是公司那个部门女经理搞的鬼,你非去捅了她不可。

你那天离开我的出租房后,发来信息说我们分手了,你改天来收拾自己的东西。我只回了一句:“限你十天内来拿走所有东西,否则我扔垃圾桶!”

十天过去了,你没有任何消息。我无法忍受失去你的寂静与煎熬,甚至接受了一次新的相亲。对方三十六岁,是个在省级单位工作的公务员,上海某著名大学硕士毕业。各方面都很优秀,虽然中年发福谢顶。我们在我家附近的一家餐馆见面,他不停地说:“你吃,你吃,多吃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台词。他内向得令人吃惊,所有话题都得我开头,并且他总是能在十个字内终结话题。世界上竟然还有比我更无聊的人。我迅速找借口离开,躲回我的蜗居,不愿意再尝试这样丢人的事情。

一个周六下午,我终于忍不住去了猫岛书店,那天在举行一个小型摄影展。你不在书店,我默默地观赏着作品,不确定是否希望你出现。一个喜欢拍人体的摄影师展出了一系列全裸半裸的照片,那些美丽的女体躺在石头上、溪流边或树荫下,与自然融为一体。当我发现时你似乎已经来了许久,你没有和我打招呼,而是被一群年轻女孩簇拥着,不知道谁出的主意,她们竟然正在给你化妆。女孩在你的脸上涂上粉底液,给你画眉画眼线,涂睫毛膏,甚至为你涂上粉色的眼影和口红,戴上十字架耳钉。我远远观望,无法理解你们的恶俗趣味,但是又被你的容颜吸引,你不是帅气,而是妩媚至极,你会令所有男人和女人嫉妒,或让他们相互嫉妒。大家纷纷为你拍照,你那么受欢迎,我无法理解,你只是个想被富婆包养的寄生虫。我偷偷溜出了书店。

又过了一个月你才出现在我的出租房。你的东西早就被我打包放在一个角落,可是你似乎不放心,在屋里翻来覆去地找寻,要找一本厄普代克的作品集或是一件暗绿色的薄毛衣。屋里没有你的东西,全都收好了,没有了。你还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甚至把公共客厅和洗手间都找遍了。你再不走就要错过末班公交了。“我可以走回去。”走十几公里路?大半夜的。“有什么不可以的,累了就去农行的自助银行睡觉。”为什么是农行?这么具体,好像你真的睡过。在你停止翻找,提着一个满满的帆布口袋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五圈步后,我终于开口说:“你留下来吧。”

立春

一月初,你搬来与我同住。之前为你提供住处的朋友突然宣布他要准备一个非常重要的考试,希望你能让他独处一段时间。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借口。

同居后,或許是为了讨好我,你表现出异常的勤劳。我去上班后,你把房间打扫了一遍,把床单被套洗了,把衣柜里的衣服重新叠好,把桌上的杂物收拾整齐,把书柜里的书按照你的喜好重新排序,甚至把我不知多少年没用的厨房用具全部清洗了一遍。你到附近的菜市场买回猪肉、土豆、西蓝花,在我下班前做好一桌饭菜。你的厨艺并不高明,时不时还得用手机查询烹饪步骤,但你乐此不疲。你一边吃饭一边向我讲述白天的工作,你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可能有三十万字,甚至五十万字。“一定是鸿篇巨制。”新小说里有金黄色的猪、道士、交响乐、乞丐、中医、村庄、哲学家、西西弗斯和舒曼。你说你要用交响乐的方式写小说。是写四个章节对应交响乐的四个乐章吗?不是。是有多个叙述者仿佛多种乐器的合奏吗?不是。到底是怎么个写法,你已经解释了半个小时我还是没搞懂。你开始在饭桌前播放莫扎特的交响曲《朱庇特》,音响开得震耳欲聋,我不停地说“小声点,再小声点”,担心合租的室友来砸门。“你的室友太傲慢了,我在厨房里跟他们打招呼,他们都不理我。”我说也许是他们没注意到,何况我和室友没任何交情。

不久前,你又失去了一份工作。你只在那家公司上了不到十天的班,这一次你没有迟到也没有打架,但有一天你到公司后,主管突然跟你说,明天不用来了,工资会按时转给你。没有理由,没有说明,他们连借口都懒得找了。失业的第二天你便投了大量简历,什么行业都投,无差别地群发简历,甚至来不及看一下招聘要求。你还上街到处闲逛,却寻找粘贴出来的招聘启事,但是没有任何结果。我安慰你临近年关了,没有公司招人,过完年再找。你只说你一定能找到工作的,但是已经不是以前盛气凌人的样子,并且话渐渐少了起来。当然你没有去考研,你甚至忘记了考试时间。

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呢?我一定忽视了许多细节,比如你起床的时间,越来越乱的房间,逐渐变少的话语。我终于察觉到问题,是我回到家没有了晚餐。我很意外,因为你已经连续做了半个月的饭,而且事先没有任何的说明。你只是说太累了。我说没关系,便叫了外卖。那天之后你做饭就变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终完全停了下来。我不在家时,你吃得完全不像话,你不外出吃饭也不叫外卖,开始吃冰箱里的存货,当蛋糕、饼干、泡面和火腿肠吃完后,你竟然吃起冷的午餐肉,生的胡萝卜、包菜和变质了的苹果。你的写作停滞了,现在完全不谈它,我在家时你总是举着一本《米格尔街》装样子,可是整个晚上你都没翻过一页。你起床的时间越来越晚,一开始是九点半,然后是十二点,然后是下午三点,有时甚至是傍晚。醒来的大部分时间你也躺在床上,在床边放了五六瓶啤酒,一瓶接一瓶地喝。你已经有三天没出门了,你已经有五天没换衣服了,你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洗澡了,你已经有半个月没刮胡子了。我说你必须下床来,换身衣服,跟我出去走走。你说不,你太累了,你的手脚不听使唤,走到冰箱的位置也太费劲了,叫我给你拿瓶啤酒来。原来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会冬眠,像蛇、刺猬或者仓鼠,保持生命活动的极限,不吃不喝不动,陷入深眠。你的身体里好像已经电量耗尽,没有能量了,处于关机状态。或者就是正在充电,在积蓄能力,等待另外一个季节一次性爆发。

每三天里,你会有两天睡眠不正常。其中一天,你会从傍晚开始便横躺在床尾发呆,好像你再也找不到更舒服的位置。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既不玩手机也不跟我说话,酒也几乎不喝,也许举起酒瓶对你来说都太费劲了。然后你会在八点多或九点时便睡着,没有刷牙洗脸,也没有洗脚,像一个乞丐一样睡着了,甚至没有从床尾挪到床头。另一天,你的精力稍微好一些,你会洗漱完在恰当的时间上床,但是却陷入了可怕的失眠。一点、两点、三点,你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你会大半夜紧紧捏住我的鼻子,用力摇晃我的身体,大声吼叫把我吵醒,你双眼通红,愤怒无比,指责我打鼾。“太粗俗了,一个女人怎么能打鼾?”“声音是不大,但是吵到我了,再细微的声音也会严重影响我的睡眠。”你要求让你先睡着我再睡,这真是无理取闹,你可能到天亮都睡不着。可是我不敢跟你大声争吵,我还记得你拿着水果刀想去捅部门女经理的事情,你会趁我睡着时在我身上捅几个窟窿吗?

同居的欢乐逐渐消失了,只剩下疲惫和恐惧。我承受着精神上和经济上的双重压力,我们俩人的所有费用都是我在开支,我虽然不是富婆,但显然已经在养着你了。我开始情绪低落、烦躁不安,工作的效率越来越低,每天要花很多时间来整理情绪,才能勉强投入到工作中。我还是太弱小太平庸了,无法与这样能力巨大的人(不管这能力是生的能力还是死的能力)共处,我只会任你同化因你错乱,被你带入深渊。我劝你去找找工作,你说你会找工作的,当然要找,你什么工作都愿意干,甚至可以去餐馆端盘子或者洗碗。可是你依然躺在那里,没有去查招聘广告,没有上街转悠,你躺在那里,连哈欠都懒得打。

惊蛰

“我的父亲是个混蛋,一个彻彻底底的混蛋。性情暴戾、自私吝啬,而且乱搞男女关系。”你突然断断续续地跟我讲起你的家事。你的父亲是个县城的小老板,在你十岁左右便和你母亲分居了,后来你再也没见过他(或者见到也假装看不见),他可能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反正没和你母亲正式离婚。你母亲是个小学老师,那种典型的小学老师,非常严肃,并且总喜欢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人。她对你要求极高,但是你从来没让她满意过。大四时,她开始投入大量的钱让你去上公考培训班,在全国范围内报名和参加考试。小地方的人通常认为公务员是唯一像样的职业。你全国到处飞,考试更像是旅游,连个面试都没有进。你非常讨厌公务员的工作,完全不想去干这一行,何况你也考不上。你不知道是你在遗弃世俗生活,还是世俗生活在遗弃你。在你把家中的积蓄糟蹋得差不多以后,母亲终于放弃你了,任由你自生自灭,不再资助你,只是偶尔打来少得可怜的生活费。

你说有很多作家、艺术家,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对天生诅咒的恐惧之中。芥川龙之介的母亲在他很小时便患上精神病,于是,他一直活在自己有一天会丧失理性疯掉的恐惧之中,三十五岁便杀死了自己。拜伦由于他家族里那些自杀的祖辈、发疯的兄弟,一直活在对病发的恐惧中。你说很巧,你也有跟伟人相似的经历,你那糟糕的父母自不必说。一个近亲,你至今没搞懂她是你的姑妈或姨妈,她十多年前有个儿子,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跳河自杀了,尸体过了一天才被打捞上来,用一张草席盖着,你的姑妈或姨妈不顾众人反对,坚持要看儿子最后一面。你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也许是一张铁青扭曲或者浮肿苍白的脸,也许是试图从身体里挣扎出来的饱受痛苦的灵魂,无论如何,她疯掉了,精神失常了,在精神病院里一待十几年。你说你曾经也想过自杀,那时还很小,十一二岁,你和人发生了矛盾,那个人具体是母亲、表哥还是同学,你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具体是什么矛盾你也忘得一干二净。反正你很生气很伤心,爬到了一个小高墙上站着,墙大概也不高,一米两米或许三米?你试图从那里跳下来自杀。所有邻居都来了,围在下面看你,你母亲也来了,她一边吃着豆子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你。她在吃豆子,对的,吃豆子,那种五香味的蚕豆,把壳剔得干干净净,放在嘴里咬得咔嚓脆响。你不记得那天有没有从小高墙上跳下来了,但你永远记得你母亲的豆子。

一天晚上,我突然发现你在哭。你躺在床上,背对着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背忍不住颤抖起来。我问你怎么了,你说你没事,我叫你跟我谈谈,你并不想说话。你那天哭了很久,直到我们熄灯睡觉。也许我不在家时,你每天都哭上几个小时,停不下来,可是你不想让我看到你哭,你的自尊心太强,不想向我承认这些。

你开始爱说一些消极的话,你说对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了,文学、绘画或者音乐,都不感兴趣了。你说你一无是处,做不好任何一份工作,养不活自己,你知道你永远成不了艺术家。你说未来一片渺茫,你開始倾心死亡,除了死再也找不到其他出路。你盯着天花板,仿佛那是块正在放映的投影幕布,你在上面看到自己各种各样的死法,服用一瓶安眠药或者五十五颗苦杏仁在清晰的肠胃痉挛中一点点死去,躺在山海关的铁轨上让一辆绿皮火车把身体碾断成几截,走进热带的海洋让一个个巨浪把自己裹挟进黑暗的深海。你在想象中把自己杀死,一遍又一遍。你活着,却与死亡比邻而居。我似乎在你身边看到了死神的影子,他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千疮百孔、残缺不全,他有时候在你的左边,有时在右边,有时在背后,有时就在你身上,几乎重叠起来,一旦完全重叠,你就会死掉吧?但我如何拯救你?一个按着世俗规矩小心翼翼生存的人,每天要处理那么多情绪的人,即将被你的黑暗拉进地狱的人,不会游泳在水面溺水挣扎的我,拯救自己都困难,如何拉起已经沉到水底的你?

你说你头痛欲裂、四肢发麻,你躺在床上,伸开四肢,全身没有使出一点力气,还是觉得太累太沉重,你的头上仿佛压了一只巨鼎。我劝你去看医生,明天就去,我请假带你去,但是你说你会去的,自己去,不耽误我上班。

三天后你终于去了趟医院,回来时开心地说,没事,做了CT和核磁共振,脑袋没有任何问题,只是颈椎有些变形了,压迫神经,造成头痛头晕和手脚发麻,一定是面对电脑写作造成的,你会好好休息的。你又开玩笑地说,也许是你的大脑密度或结构有问题,应该让医生把你的脑袋切开看看,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你为什么不看看别的科?做点别的检查?”

“我有什么毛病?我应该做什么检查?”你严肃地质问我,我说不出口。

你去上洗手间了,把斜挎包放在椅子上。你是故意放在那里的吗?你希望我私自翻阅你的物品吗?包里有两三种、十几盒药。浅蓝色的病例本上,用黑色中性笔潦草地写着“双相障碍复诊”,还有一段文字说明,大意是四年前因感情问题情绪低落,经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药物治疗后有好转,现因某某原因(看不清字迹)再次复发。双相情感障碍,并且是复发状况,我不知道你曾经历什么,正在经历什么,我对你一无所知,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如果人们患上癌症或糖尿病,会大声说出来,反复唠叨,还可以收获同情。可是如果得了精神疾病,他们会藏着掖着,仿佛这是一种肮脏的疾病。也许他们怕被当成危险的疯子,也许怕因此失去工作和爱人让本来就艰难的人生更艰难,也许他们不想承认自己丧失了理性,不想承认自己脆弱不堪。

翌日你开始服药,但是服得并不规律,断断续续,并且服完药后继续喝酒,喝一两瓶甚至更多,有时我下班回到家你已经烂醉如泥。服药初期,你似乎陷入了难以忍受的副作用,你心跳极快,焦虑不安,坐立难耐,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此前的头痛症状有增无减。我建议你再去其他医院找另一个医生看看,你不愿意,只是自行减轻药量。一个星期后,你的副作用减弱了,不再焦虑,只是变得无精打采,不停地打哈欠,不管困不困都打。你说打哈欠时脑袋的感受也不一样了,不是干干脆脆的,有一种软绵绵的感觉,好像你的脑袋变成了冬瓜。

谷雨

四月我到省外出了趟差,去参加一个长达十天的培训。当我回到家推开门时,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房间里充满了浓郁刺鼻的厚重气体,似乎所有氧气都被挤跑了,让人喘不过气。门后堆了七八袋垃圾,满地也都是垃圾,头发、纸屑、果皮、盛着汤的泡面盒以及许多无法辨认的垃圾,垃圾桶塞满了,并在周围溢出一圈垃圾。床边有大片弄洒了的啤酒污渍,除了十几个歪歪倒倒的啤酒瓶,还有四五个装满黄色浓液的矿泉水瓶,我终于找到刺鼻气味的来源。你平躺在床上,头发油腻地遮住半张脸,盖着过于厚重的棉被,一只小腿露了出来。你当然只是睡着了,可是如果你已经死掉了会不会更好点?

我打开窗户,拿来塑料扫帚,从最里面开始清扫。我粗暴地踢着啤酒瓶和空纸盒,你坐起来看着我,不敢言语。我突然蹲在地上,全身颤抖,无声地哭了起来。你跳下床,没有穿鞋,踩着垃圾来到我身边,问我怎么了。我哭得更凶了,无力地躺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发出即将窒息的抽噎声,断断续续地说我受不了了,这样的日子我无法再忍受了。这都是回报吗?曾经有多少狂喜,现在就回报多少苦痛。你只是无助地重复着“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来扫”“别哭了”之类毫无用处的话。

那天我们做了谈判,你必须尽快去找工作,并且从我的住处搬出去。你是成年人,需要自食其力,我养不了你,如果你生活不能自理,请回去找你妈,我对你没有义务。我需要独立的空间,你也需要,靠得太近没有好处,只会消磨我们之间的感情,实际上我们早就没有性生活了,不是吗?实际上我们已经对彼此疲惫了,不是吗?这个春天我们俩在这狭小封闭的空间里过成了鬼,我们还要继续过下去吗?你答应去重新投简历,也答应去联系你母亲,不是要回去让她照顾,而是让她转一笔钱来给你租房。

后来的几天你都在认真浏览招聘网站,投简历,上街寻找工作机会,你忍住没有再喝啤酒。你母亲给你转来了五千块钱,她冷冷地说这是最后一次,便把电话挂了。于是你又开始看租房广告,房租不算贵,但大部分要付一年租金,还要付押金,你不想与人合租,于是只能选郊区便宜的房子。

一个星期后我下班回到家,你兴冲冲地向我炫耀你的新玩意儿:一台奥林巴斯的二手胶片相机。你高兴地向我解释,你早就想玩摄影了,而摄影胶片才是王道,以后有钱再买更好的,现在先用这个试试手。桌子上还杂乱地放着一大堆胶卷,上百份富士胶卷堆成了一座绿色的富士山。为什么一次性买那么多?你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用完这些胶卷?“哪里来的钱?”还没问出口我便知道答案了。我坐在床边,愣愣地发呆,哭不出来。“我们分手吧。”我原来以为这句话很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见死不救吗?可是我在心里给自己找到了借口,我做不到,我没有能力,不是吗?我补充道:“不是暂时分开住,是彻底分手。”

四月底你搬走了。你没有租到房子,当然,房租变成了相机和胶卷,你又借宿到了朋友家,不是上次的朋友,是另一个朋友,这个朋友能收留你多久便不得而知了。你搬走后我盯着屋子看了很久,目光略过每一个物件,几乎看不出来少了什么。你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那么少,你的存在那么薄弱,你可能真的有隐形术吧。

夏至

你搬走后,给微信换了个充满血污的恐怖头像,并且在朋友圈频繁发些有死亡倾向的内容,比如“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死去是一种艺术/和其他事情一样/我尤善此道”“生而为人,对不起”之类的句子,我总是担心哪天在睡梦中收到你的死亡通知。我时不时打电话给你,询问你的头痛和颈椎病好些没有,与室友相处是否融洽,找到新工作了吗?我说你应该去工作,应该去找点事做,多与社会接触,多与人交流,这样就不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能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就不会有负罪感了。我觉得我在劝一个没有脚的人跑步,赶快跑起来,跑快一点。其实我才不想说这些呢,我真正想说的是,我知道你很累,知道你已经没有力气了,没有力气去做任何事,去工作,去社交,去经营生计,去假装正常,没有力气在这个残忍的世界活下去。你应该去医院认真看病,住院接受系统的治疗,你应该严肃地面对你的疾病。可是我知道,你心高气傲,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精神病患者,也没有人会为你支付昂贵的治疗费用。而且医院真的能治愈你吗?藥物、心理咨询或电击疗法能消除你的痛苦吗?在消除痛苦的同时是否也会磨灭你的性情?当你从精神病院走出来时,本来就就业困难的你将如何找到工作?到时你还能写作或做其他艺术吗?我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做出任何暗示,我们从来没有开诚布公地谈论过你的疾病。你不知道我知道你生病了,你也许知道我知道了,但又有什么用呢?我们谈论头痛和颈椎病这些生理性病痛,我们谈论找工作和与室友相处这些正常话题,这会让谈话好继续一些。

六月份时,你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你找到工作了,在一家旅行社做销售,工资不高,主要看提成,但住处解决了,公司顶楼有套空房,老板同意你搬进去住,房租每月两百,从工资里扣,便宜极了。后来有一日我到那附近办事,便去看了你。那是在房顶上加盖的一个阁楼,完全是违规建筑,以前旅行社拿来做食堂,食堂关闭后便闲置起来。房间倒很大,客厅厨房卧室洗手间都有,但是非常陈旧,到处是灰尘或破损,墙缝里长出蕨类植物,下雨天客厅会漏雨。客厅的屋顶是玻璃的,但因为长期未使用,长满青苔和污渍,什么也看不见。你说改天爬上屋顶把玻璃冲洗干净,便可以在屋里赏蓝天和星空了,你似乎充满了干劲。洗手台的水龙头流不出水,我们一起研究,原来是其中一截水管坏掉了,我建议你去买一条新的换上,楼下五金店便有。卧室里没有床,棉絮、床单和被套铺在地上,我忍不住产生一个念头,在那块棉絮上和你做爱,但我马上摇摇头,赶走这个念头。墙角只有一只行李箱,几件衣服,一个脸盆,什么家具都没有。床边没有啤酒瓶,而是放着一只巨大的矿泉水瓶,垃圾桶里有吃完的泡面盒。你完全不像待在自己的住处,好像随时准备拖起行李箱走人。卧室里没有窗帘,我建议你把客厅的窗帘拆过来安装,大小刚好,不用买新的了。“窗帘大概都是灰尘,我可以帮你拿回去用洗衣机洗过再安装。”虽然这么说了,但是我和你都没有走过去把窗帘拆下来。我爬下楼梯,穿过马路,走到公交站前,看一下站牌,等待72路公交车。我们从此便断了联系。

你后來还给我打过一个电话,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已经记不清楚,是去年,还是前年呢?你在电话里话很多,滔滔不绝地说着你的近况,问候我的近况,我有点不适应了。最后你说,前几天的一个傍晚,你跟朋友去家附近的公园散步,我忍住没有问你是不是新的女朋友。你说出门时很急,口又很渴,就喝了几口自来水。现在怎么还有人喝自来水?你后来想也许就是那水的作用。那个公园是新建的,树都还没长起来,有大片大片的空旷草地,孩子在草地上放风筝。你们穿过草地时,你突然看到草地尽头的天空中,有一个穿着红色袍子的僧人正在降落,他骑着一匹壮硕的白马,右腿从僧袍里露出来搭在马的腹部,肌肉发达,和白马一样强壮有力。你赶快摇晃了一下朋友,指给朋友看,可是你马上从朋友疑惑的表情里明白,其他人看不到这个僧人。你找一个借口打发掉朋友的疑虑,沉浸在非凡的喜悦之中。你清楚地知晓,你是被神选中的人。听完这个故事,我突然明白了,你是好不了了,你也许根本就不想好,也许你生病,只是想在这个上帝遗忘了的世界成为被神选中的人,甚至成为神,也可能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你只是想看见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