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清
图/受访者提供
曾有人这样介绍陈尚君:在唐代,没有他不认识的人。
听到这一评价,陈尚君自己也笑了:“我认识的唐人的确比今人多得多。”
这位甘当“唐代户籍警”的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数十年如一日钻研唐代基本文献,以老吏断案般的严酷考证,梳理了明代以来累叠的唐诗文本,对唐代文献的考订、辑佚贡献卓著。
“如果一位学术名家讲解唐诗,所欣赏的恰是一首伪诗,不免留下笑柄。反过来看,宋人说到好诗,一下子想不起作者姓名,于是就称是唐诗,任何人都不怀疑。偏偏现代人发明了古籍全文检索,又偏偏遇到像我这样爱认死理的所谓考据学者,逐一查来,居然一半是宋诗。”
陈尚君举例,唐诗中最有名的伪诗是传为杜牧所作的《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他认为此诗写于宋代,并非出自杜牧。原因有二:第一,杜牧文集及《全唐诗》中均没有收入此诗;第二,唐人重视寒食节而宋人更重视清明节。
“这首诗收于南宋中期两种类书:《合璧事类》和《锦绣万花谷》,但都没说是杜牧所作。最早将其作为杜牧的诗,现在能看到的是《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日本所藏宋刻善本)。从宋末开始,《千家诗》及其他一些诗集都收了此诗,附会给杜牧,又出现在以后各代小学的读本中。”
陈尚君指出,今人所见唐诗文本,一般引用康熙朝编定的《全唐诗》。这部九百卷的大书,由十位江南在籍翰林用一年半时间编完,虽带动其后三百年唐詩研究,但成书仓促,对所收录的唐诗未充分考证鉴别,歧互传误非常严重。
陈尚君自1981年研究生毕业之际就开始《全唐诗》补辑工作,1982年至1987年间完成著作《全唐诗补编》,1992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全书三册,共存逸诗6300多首,收入新见诗人900余位,连鲜少批校今人著作的钱锺书也曾阅读并批点过这本《全唐诗补编》。
光阴逐水流,初心不改。陈尚君现致力于《全唐诗》的校订新编,重新写定全部唐诗文本,即完成《全唐诗》的新本。“据日本学者平冈武夫统计:清编《全唐诗》收诗49403首,但里面伪诗很多,而且一首诗在两三个地方出现的情况也很多,实际收诗总数大概只有四万四千到四万五千首。我这边定稿收诗应该在五万两千至五万三千首之间,希望两年后的夏天,我老人家七十大寿时这本新编《全唐诗》能面世出版吧。”
《春晓》应是《春晚》,《枫桥夜泊》与寒山寺无关
一首完整的诗歌,应该包括诗题、诗序和诗歌本文几部分。据陈尚君介绍,后世诗歌流传中,诗题是变动最多的部分。作者或其亲属门人改题和后人拟题的情况大约占全部存世唐诗的15%至20%,而半数以上的唐诗都会有几个繁简不同或内容有差异的诗题。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首家喻户晓、童叟可解的唐诗,明刻各本孟浩然诗集题作《春晓》,《万首唐人绝句》、《全唐诗》和《唐诗三百首》亦同,今人很少异说。但孟浩然诗集之唯一宋本即南宋蜀刻本卷一题作《春晚绝句》。陈尚君指出,今人已经论证这个蜀刻三卷本基本保持了孟浩然去世后不久、王士源为其初编文集时的面貌,又是难得的宋本,这一题目当然值得重视。
“再研味诗意,可以说这里写的春日,不是初春,而是春暮,所谓‘雨横风狂三月暮,恰是落红飘零、春日将尽的时光,诗人伤惋之情,正是从一夜风雨中,想见满地狼藉之残花,因此更有时光轻驰、生命足惜的感慨。就此而言,春晚当然比春晓更贴诗意。当然,如果‘春晚可以改为‘晚春,或订正为‘春暮,就没有太多争议了。”
再看张继名作:“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大众普遍认为题目是《枫桥夜泊》。陈尚君介绍,“我的学问很好的同学杨明教授,早年撰《张继诗中寒山寺辨》,认为寒山寺之名起自明初,枫桥畔的普明禅院则始建于五代之宋初,因而怀疑枫桥的说法是根据‘江枫字眼附会出来。我则想补充,一是《枫桥夜泊》的诗题见于《文苑英华》,知宋初即有此题。二是清末武进费氏曾影印宋本高仲武《中兴间气集》,此诗在卷下,题作《夜宿松江》。《中兴间气集》成书于德宗初年,较《文苑英华》恰恰早了三百年,当时张继去世大约仅三五年,应该是最接近原貌的文本。这就影响到诗意的理解。这里的松江当然不是上海的松江区,而是今苏州河上游在苏州远郊的一段。近处没有寺庙,也没有桥,只有月落乌啼、江枫渔火,荒寒的远山间传来隐约的梵钟,伴随诗人无眠的夜晚。如是而已。”
许多诗歌最早见于史书、笔记、诗话的本事记录中,并没有题目,明清编录总集时,为了称引方便,分别代为拟题。
譬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是唐诗中流传最广的名篇。陈子昂有《陈伯玉文集》十卷存世,一般认为是其友人卢藏用编,但该集正编并没有收录这首诗,仅见于卢藏用撰《陈氏别传》:“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人莫之知也。”
陈子昂北征蓟门时,卢藏用身在终南,没有亲见陈子昂的行迹,他所得到的陈子昂赋诗应是《蓟丘览古赠居士卢藏用七首》,但这七首中并没有“前不见古人”这首名作。陈尚君认为,卢藏用所录歌,未必是陈子昂本人的创作,很可能是他根据陈子昂《蓟丘览古》七首的诗意,再加屈原《远游》名句(“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恍而乖怀。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悽而增悲。”)的诗意提炼概括,而形成了这样几句歌辞。
“此歌是否陈子昂所作,还可以再讨论。需进一步追问的是,《登幽州台歌》的题目则既不见于陈子昂文集,也不见于《陈氏别传》,甚至在唐、五代、宋、元的各种典籍中也绝无踪影——唐宋各种唐诗选本都没有采录此歌,更罕见有人加以评论。就现有文献的检索结果,《登幽州台歌》这一诗题最早见诸明代杨慎《丹铅总录》,称其‘其辞简质,有汉魏之风,而文集不载。”
流传至今的不少唐诗文本,其实经历了一场变形记。
据陈尚君介绍,诗歌现今通行文本与原文多有出入,一些通行文本会把原文的曲高和寡变得雅俗共赏,例如李白的《静夜思》,家喻户晓的版本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但《李太白文集》、《全唐诗》里的《静夜思》版本都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宋代唐诗选本引到李白此诗的,一是北宋《乐府诗集》,二是南宋《万首唐人绝句》,直到明初《唐诗品汇》,所收还是没有两个‘明月的文本。关于此诗的异文,日本学者森濑寿三调查了38种文本,最后结论,两个‘明月的文本,最早出现在明代中期李攀龙编选的《唐诗选》,明清选本沿袭其文本,尤以《唐诗三百首》影响最大。论及两种文本的优劣,森濑显然更赞赏未经改动的文本,为此他还仔细揣摩李白作此诗时到底是坐着还是站着。”
陈尚君表示,诗歌艺术之优劣高下,见仁见智,但唐宋人和明清人阅读兴趣大不同却是事实。和这首 《静夜思》相比,唐宋时人更欣赏的是李白的 《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时人认为,相较 《静夜思》的直奔主题、晓畅明白,《玉阶怨》朦胧精致,晶莹富麗,意境高雅,令人想象无穷。
“我们现在可以见到大约1000首左右李白的诗歌,最主要的来源,一是李白本人的文集,二是唐宋时期的各种诗文选本,三是唐宋时期的各种史书、笔记、诗话、类书、地志等。有的诗100%是李白的,有的诗只有1%的可能性是李白的,李白名下的伪诗至少就有几十首,而且情况各自不同。”
例如李白名下有一首《傀儡诗》:“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浑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这首诗据说唐玄宗退居西内以后曾经吟诵过,记载创作者是李白。但在《全唐诗》中,这首诗同时出现在三个人名下——唐玄宗、李白及梁锽。梁锽名下这首诗的题目叫“咏木老人”。现在普遍认为,这首诗的作者只可能是梁锽,他是与李白、高适同时代的一位年轻诗人。因此,这首诗肯定是唐诗,但对李白来讲,不是他本人所写,就是伪诗。
伪诗的出现,有的是因为传说。譬如《唐诗纪事》引东蜀杨天惠《彰明逸事》,其中记录了李白在县里担任小吏,和县令看到涨潮的江上有具溺死女尸,县令苦吟出一首诗,李白在旁应声继之。“令诗云:‘二八谁家女,漂来倚岸芦。鸟窥眉上翠,鱼弄口傍珠。太白继云:‘绿鬓随波散,红颜逐浪无。因何逢伍相,应是想秋胡。令滋不悦。太白恐,弃去,隐居戴天大匡山。”陈尚君指出:“问题在于,这样的诗水平卑下,选题糟糕至极。这是杨天惠北宋末在彰明任县令时,在地方上采集的传说,因此真假无从分辨。”
还有些情况,存疑无法判断。例如有一首李白的《戏赠杜甫》:“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李杜曾有一年左右时间常在一起,关系密切,但分开以后,杜甫不断怀念李白,李白却好像根本没这回事一样,这是由两位诗人性格差异而造成的。李白是个主观的诗人,眼中只有自己;杜甫是个入世的诗人,很注意他人的情感变化。“这首诗中,李白对杜甫到底怀有怎样的感情?如果是李白作的,显然他在讥讽杜甫才情不够(郭沫若认为这样的口气表达出李白对杜甫很亲切的关心,也是一种说法)。诗中的‘饭颗山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谜题,我们在中国找不到这么一座山,所以还没人能做出让所有人信服的解释。进一步说,这首诗到底是不是李白所作,也就只能存疑了。”
此外,李白的名下也有许多纯属附会的诗歌。有一首《上清宝鼎诗》相传是李白所作:“人生烛上花,光灭巧妍尽。春风绕树头,日与化工进。只知雨露贪,不闻零落尽。我昔飞骨时,惨见当涂坟。青松霭朝霞,缥缈山丁村。既死明月魄,无复玻璃魂。念此一脱洒,长啸祭昆仑。醉着鸾皇衣,星斗俯可扪。”但诗中有一句明显是作伪的:“我昔飞骨时,惨见当涂坟。”人们知道李白死于当涂,但他本人怎么可能见到自己在当涂的坟墓?!
“让唐诗回归唐代”,陈尚君强调,“‘伪诗的概念:就作者个人来说,非他本人的诗就是伪诗。就一代文献,即全部唐代诗歌来说,《全唐诗》收诗的起讫时间,是唐开国即武德元年(618)五月之后,五代十国入宋以前。如果所收录的诗在这个时间段之前或之后,都可认作伪诗。”
比如《全唐诗》中李商隐名下有残句:“头上金雀钗,腰佩翠琅玕。”这两句诗出自曹植的《美女篇》,属于唐以前作者的诗误归唐人名下而收入者。又如高适的《重阳》,钱锺书《宋诗选注序》小注指出此为北宋程俱《九日写怀》诗,属于宋及宋以后人诗误作唐五代人诗收入者。
除了宋及宋以后人诗误作唐五代人诗收入者,还有宋及宋以后人托名唐五代人所作诗,陈尚君例举了现已成为学术史上重大公案的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我在1993年提出《二十四诗品》为伪书的说法,认为现存《二十四诗品》是明末人根据《诗家一指》中的《二十四品》一段,托名司空图的伪作。试举一例:‘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纵。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元宗。这首诗中,‘月出东斗一句,有一种解释认为其中的‘东斗是道教名词,但释读下来,可能有一个非常简单的结论,这句诗化用了苏轼《赤壁赋》‘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将两句压缩成一句。因此,《二十四诗品》显然是在苏轼以后创作的。”
陈尚君对“伪诗”的界定还包括唐朝中日交谊往来产生的诗作,“中国人去日本、新罗写的,日本人来中国用汉语写的,算唐诗;日本人在日本写的汉诗,就不算唐诗。”陈尚君接受专访时指出,近日报道中频繁出现的“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其实就是这样一首伪诗,但成就了古今中日友谊的一段佳话。
“日本人长屋的这首《袈裟绣偈》:‘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是《全唐诗》所收惟一一首没有到过中国的日本人的诗歌。长屋(约684-729)成长于圣武天皇时期,又是前任天皇的嫡长孙,决定了命运的大起大落。骤历显职,很快又陷入政治漩涡而被逼自杀。长屋娴熟于汉诗写作,执政期间,他曾托遣唐使送一批袈裟与唐朝僧人,绣以上韵语四句,希望有缘佛子能到日本弘传正法。扬州律僧鉴真似曾获赠此一袈裟。开元二十一年,也就是长屋死后四年,日僧荣叡、普照到扬州,特别礼请鉴真大师东渡弘法。鉴真想到长屋的偈语,感叹日本‘诚是佛法有缘之地,乃答允东行。此后率弟子一行,六次东渡,九死一生,终达平城京,为中日友谊写下不朽佳话。”
陈尚君表示,唐诗流传纷歧的情况,远远超过一般读者之认识,若没有对文献典籍的通盘清查,很难作出令人信服的整理。“我近年在对唐诗全部文本彻底清理的基础上,认识有许多提升,最重要的:一是唐诗编纂应该尽可能地恢复唐人最初写诗时的面貌;二是前代古籍校勘学更多希望通过文本校勘,改正文本流传中的讹误,写定一个错误较少的文本,但对唐诗来说,仅此远远不够,我近年更是认为要把唐诗文本形成、刊布、流传中的多歧面貌充分地揭示出来,为后人的研究展开立体空间;三是一代全集编纂,目的是储材备用,要全面吸取前人的成绩,尽可能地避免主观臆断、好奇逞气、标新立异,有层次地将文本演变传讹的过程揭示出来。”
两年前,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唐诗求是》汇集了陈尚君多年重编《全唐诗》及研究过程中的重大创获,考订精审,见识超拔,无论是对唐代诗歌的个案研究,还是对一代文学史的考察,都有重大意義。它向人们传递了一个信息——读懂唐诗,我们还差得很远。
(实习记者雷寒冰、林澜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