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小说和小说的教育

2020-04-24 09:25谭香山
南方人物周刊 2020年9期
关键词:斯普林莫拉少女

谭香山

加布里埃尔·马茨涅夫

2020年1月,47岁的法国出版人凡妮莎·斯普林莫拉出版了自传小说《同意(le Consentement)》,书中叙述了法国作家加布里埃尔·马茨涅夫当年对年仅14岁的她进行的精神控制和身体剥削,在法国文坛引起轩然大波。1月3日,巴黎检察院以强奸15岁以下未成年人罪对马茨涅夫展开调查。1月7日,法国出版集团伽利玛决定不再出版马茨涅夫的日记。

女孩子的教育从不是《玻璃球游戏》或《哈姆雷特》。女孩子的教育是《包法利夫人》,是《娜娜》和《苔丝》:可能性总在缩小,周围的一切渐渐丧失。每部女性成长小说都是对成长小说的戏仿和讽刺,每一部女性成长小说都是反成长小说。女孩子的世界里没有冒险,所有类似的冒险都只是崩溃的演练。

2020年1月,法国第二学期开学的时节,当我还在文学系的课堂里浏览中世纪宫廷诗歌时,47岁的编辑凡妮莎·斯普林莫拉出版了她第一部小说。这部题为《同意》的自传小说甫一问世,便引起轩然大波。并不是因为该小说更新了当今文学技法或在叙事结构上有什么创新,而是因为,头一回,文学作为武器攻其自身,直指文学名流及其眷属。

这部自传体小说讲述了叙事者V在13岁到15岁的一段“恋爱经历”。父母早年离婚,她早早就以书本和文学填补家庭教育的缺失,母亲和文学界来往频繁。在这个过程中,年幼的V认识了G(现实中的法国作家加布里埃尔·马茨涅夫),G比V大36岁,已到知天命之年,在文学圈内以爱好幼年女孩而闻名,也因为书写自己的恋童倾向而在法国名声大噪。在G的名气、计谋和周围人的默许下,V开始了和G长达两年的交往。小说详细叙述了马茨涅夫对年仅14岁的她进行的精神控制和身体剥削。与此同时,小说也还原了一個时代的集体意识,“同意(le consentement)”不仅仅是两个个体之间的共识,更是一个时代的知识界,出于对才华和名誉的盲信,而对恋童行为采取的默许态度。

《同意》是一篇时代檄文,也是一部女孩的成长小说。

如何讲述一种现今状况下的“不可理解”?在2020年,想象一种被一个群体默认的犯罪行为是困难的。《同意》就以各种角度还原了另一个年代的思想风潮。上世纪80年代,法国被一股绝对自由和反对旧道德的倾向裹挟,知识分子反对美国清教徒式的道德和资本主义框架内的道德限制,主张“完全的自由”,而这自由中就包含未成年人的性自由。于是,在罗曼·波兰斯基在美国因为强奸未成年人受审并仓皇逃亡欧洲的年代,法国知识分子却在出版界和文化界争取恋童行为的非罪化。1977年,马茨涅夫在《世界报》上匿名发表恋童非罪化的请愿书,得到大部分知识分子的支持,其中包括萨特、波伏娃、路易·阿拉贡、德勒兹甚至罗兰·巴特。马茨涅夫从未隐藏他对未成年少女的迷恋:在小说中,他多次书写自己在菲律宾嫖宿未成年人的经历,以及在法国和多位16岁以下少女的感情经历——未成年少女成为自然欲望的化身,她们渴望他成熟的身体和精神,于是他满足她们、教导她们,并以自己的方式让他们免受成人世界的污染。而故事的结局往往相同:少女总会长大,以一种令人惋惜的方式进入了污浊的成人世界,只留下作家本人在小说中反复叹息这种青春的易逝。

然而真就如此吗?《同意》给我们展示了这种古希腊式爱情关系的背阴。在法律和监管缺席的环境下,13岁的少女面对50岁且事业有成的作家时毫无防备,也极端脆弱。在三年的交往中,她被剥夺了自己的声音:成年人决定她能看什么书、能和什么人交往、能关心什么事、什么时候产生性欲。未成年人的欲望没有被解放,他们的身体和精神被以解放为名攫取时,强权者的话语代替了她本来能有的叙述。这是一种双重榨取和剥削:年长者先是剥削她的身体,再将她写进小说,让一次诱奸变成一个爱情故事,并以此在文学世界中名利双收。文学在其中确实扮演了“巧言令色”的角色,《同意》也无法不让人想到《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房思琪在听李国华赞扬自己“娇喘微微”时意识到自我的崩溃,最终在精神病院里了此残生。而V也在G的小说中意识到自己作为个体的完全消声和被剥夺。作为小说中的主角,她们没有自己的声音。这是多么可怕的教育。

斯普林莫拉的小说书写了这种毁灭性的成长经历及其后果,小说本身凝结成一个伤口:她已经48岁,一生浸淫文学,写作时却依旧是15岁的无助少女。在《房思琪》中,我们也看到这种叙述风格上的时间暂停。“如果她欲听我的名字而心悸。如果她欲吻。如果她欲相爱。如果可以回去。好,好,都好。我想跟她躺在凯蒂猫的床单上看极光,周围有母鹿生出覆着虹彩薄膜的小鹿,兔子在发情,长毛猫预知己身之死亡而走到了无迹之处。爬满青花的骨瓷杯子里,占卜的咖啡渣会告诉我们:谢谢你,虽然我早已永永远远地错过了这一切。”——精神上永远停在残酷的初恋,永远走不出这“初恋乐园”。她们的声音永远是15岁的声音,成长被打碎,重建需要一辈子。对斯普林莫拉,有人说她写得不好、缺乏文学技巧,指责她笔法幼稚。可恰恰因为这“幼稚”,《同意》才真正脱离了修辞的美化而锋利。这是一个48岁女人的声音吗?不,这是15岁少女的无声哭号。

成长小说处理的是“教育”,也称“教育小说”。该如何理解和面对这种变形的“教育”是V和房思琪们面对的问题。但除此之外,小说也是对所有读者的一次教育,因此在现实世界中可称武器:我们如何正视才华带来的盲目和偏信?我们如何保护弱者?如何理解道德?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写下了自己的故事,告诉我们被凝视和被物化是怎样的毁灭性体验。这是文学本身的多样化进程,也是读者和文学界在现实中成长的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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