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眼科病房（组诗）

高若虹

散瞳

他在散瞳

每十分钟就

点

一

滴

眼药水散瞳

守时得就像一尊滴漏

他不敢省略

一

滴

他怕少

一

滴

前一滴扩大的瞳孔

因缺少后一滴的接力

而复原 收拢

他继续在散瞳

眼药水

一

滴

接

一

滴

列队式地前仆后继

并作出融化自己的牺牲

我疑惑的是

他把瞳孔扩散那么大

是要更宽广的瞳孔，

对应光的辽阔

还是想让所有人的眼泪

都由他一人哭出

就这样一直扩下去

他的瞳孔会不会

突破眼眶的围墙

这样想的时候 我的眼睛

突然发胀 生疼  竟而一片迷茫 空洞

视网膜的脱落

这张蜘蛛网 蒙尘如霜 积垢沉重

蚊蝇  蠓虫 草屑 沙粒

如一枚枚大小不等的铁钉 钉在网上

任我老泪纵横 也难将它冲洗得洁净无尘

它已不再柔软 美丽 透明 不再有相机的忠诚

像一块蒙在眼球 干裂 多皱 老化的牛皮

使我的眼睛长期生活在扭曲 模糊 混沌和光

的灰烬中

巨大的误解里 我對生活不敢说爱 也不敢说恨

医生说：“是你的不良习惯和剧烈运动损害了它”

是的 我抽烟 酗酒 嫉妒 仇恨 纵情欲望

曾为教训自己 以头撞墙 眼底出血 目迸金星

从此 视物模糊 目光短浅 瞪着两只好眼睛

却时时被光绊得磕磕碰碰

视网膜累了 且遍体鳞伤 它要把自己脱下来

顺便把我的光也脱了下来

我要睁着两只什么也看不见的好眼睛

学会摸黑 习惯摸黑 在摸黑中用手指 鼻子

耳朵

小心翼翼地重新打量这个世界

但从我失明的两只眼睛流出的泪

依然亮晶晶的和原来一模一样

在眼科病房

在这里她没有姓名 性别 年龄

医生 护士都喊她12号病房36床

我看见她时 她正将六七岁的食指和拇指

捏在一起 从右眼里一下一下拔着什么

起初  我以为她是在玩

慢慢地 我发现她是执意地做着拔东西的动作

每拔一次 她会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就像拔着长在眼睛里的荒草白生生的根须

执拗的女孩 一直不停地拔

她勾着头 刘海像一块拉下来的害羞胆怯的帘子

她狠狠地拔  小心翼翼地拔

仿佛 一旦停下来就有什么蓬蓬勃勃地从眼

里长出来

其实 她是要从眼睛里拔出奶奶爬不上去的

那座山梁

拔出咬断爷爷一条腿的那道深沟

她还会拔出暮色中一缕咳嗽 喘息的炊烟

细雨中一条蜿蜒哭泣的乡路

甚至 会从眼里拔出一列火车 拔出父母亲打

工的那座城市

让爸爸妈妈从眼睛里走出来

从此 不再扎疼  不再用眼泪喊爸爸妈妈回家

我不知道 她眼睛里究竟长了什么

听妈妈样陪她住院的奶奶说

春节后 她送爸爸妈妈外出打工

在村口 风抱着一棵枣树拼命地摇

一根带刺的枣枝扎进了她的瞳孔

此刻 站在她面前的我

她认为是她拔出来的爸爸

喊一声  我就会用眼泪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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