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兆林
到我上高中的时候,教政治的王老师已经当校长多年了。
关于王老师的传闻很多。从高年级那里听到的故事,让我们刚刚步入新学年,就对这位校长心生畏意。王老师当校长前,他的课班上很少有人敢不当回事。据说,他上课时,经常是左手攥着一把五颜六色的粉笔头,腋下夹着课本,右手动作幅度不大地向后一甩一甩,不紧不慢地从办公室踱向教室。瘦削的身材,后背挺得倍儿直,有些花白稀疏的头发梳成背头,薄嘴唇,小眼睛,略显干瘪的脸颊,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神情。那些粉笔头可不是用来写板书的,而是大有用处。虽说党中央毛主席已经号召广大红卫兵小将,要“复课闹革命”,可这些孩子散惯了一年,乍回到教室,复课的兴奋感一过,曾经无拘无束天马行空般的日子,还是让有的孩子留恋。只要谁一愣神,人虽然坐在教室,但神情如灵魂出窍般神游迷离,被王老师一眼瞥见,只见他右手一挥,微星闪动,一颗猜不出什么颜色的粉笔头,就像子弹头般疾速地在教室的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不偏不斜正击中那个倒霉蛋的脑袋,把那个傻帽同学的愣怔唤醒,引起全班同学哄堂大笑。王老师的一把粉笔头潇洒地掷完,也快到下课时间了。
学校的教师宿舍区,是两排平房,偏安于主楼和西南围墙之间的一片空地上。几株杨树柳树,让这片区域平添了几分恬静,与校园的喧嚣形成两个世界。夜幕降临,整个校园渐渐安静下来,晚饭后的宿舍区显露了生气。天气好的时候,老师们把会议室的那台黑白电视机搬到院里,众人各自从家里拿来椅子板凳,围坐在一起观看。幽蓝的夜空下,繁星闪烁,微风习习,看着电视节目,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啊。上世纪70年代,对于一个普通家庭而言,能拥有一台电视机还只是个奢望,但这并不能阻止小伙伴们探求欲望解决饥渴的脚步。到一些公家单位蹭看电视,大伙儿会想尽办法各显神通,学校的这台黑白电视机自然也成为惦记的目标。学校的大门已经上锁,只能从学校西南部的围墙,小心翼翼地翻越而入,然后借着夜色溜到正聚精会神看电视的人群后面,混入其中驻足观看。这一切须得悄无声息,要尽量做的自然,表现出一种若无其事的样子。如果这一晚没有遭遇王校长,这自然是一个平静、令人愉快的夜晚;而如果不幸……那注定这是一个悲催之夜了。
王老师家住的离学校不远,升任校长后,晚上时常到学校溜达一圈,几乎成为他的习惯。夜色朦胧中,有时王校长也会转到教师的宿舍区看看,和老师们聊聊天,偶尔也会看一会儿电视。他看电视,一般坐下前会扭身朝人群中瞅一眼;如果某一天他心血来潮,朝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后面站着的从墙外而来的同学,心儿便会扑扑乱跳,身子不由自主地委顿下去,都在努力避开他刺破夜空的犀利眼神。而王校长一句石破天惊的发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一边起身作势要趋奔过来时,那些同学本来已如惊弓之鸟,此时更是乱作一团,鸟兽散般呼啸着四处逃窜,慌不择路地遁入夜色。伴随着慌慌的心跳,气喘吁吁,以及手心沁出的汗水,从学校的围墙里再向外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其实王校长并不会真的追过来赶尽杀绝,仅仅做个样子吓唬人罢了,也许他只是觉得学生翻墙成何体统。哼!调皮出了圈,没有规矩,懒得管。
那个时候,政治活动似乎特别多。每当召开全校大会,王校长坐在主席台的正中央,威仪四方,侃侃而谈,扩音器中他的声音在学校的操场上空回荡。在同学们的心目中,校长是一位可望而不可即的大人物。
1980年,高考前夕。高中生活即将结束,意外地和王校长有了一晚的接触,让我对校长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升入高二,我进入文科班。越临近高考,班里的气氛似乎越紧张,每个人都在暗使劲。当时文科班在主楼三层靠近楼梯口的一间教室,每天上下课来来往往的同学很多,尤其是下午和放学的时候,楼道又拢音,显得特别嘈杂,而且没完没了。这时候看书或复习功课,是需要极大的忍耐力的。怎么办呢?我和同班好友杨同学发现了一个秘密去处。
当时,“四个现代化”的号召鼓舞人心,推崇科技之风已初露端倪。为应对这一时代潮流,学校在主楼旁新盖了一座白色的二层小楼,听说要作为学校的电教室使用。小楼的主体结构、内部装修已经完成,但电教设备的安装看来遥遥无期。空置的小楼内的教室,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经过悄没声的勘察,一间教室门的“上亮子”吸引了我们的目光。天津话“上亮子”就是门的上部可以上下开合的通风窗。这间教室的“上亮子”虚掩着,显然里面的插销没有插好。踩着杨同学的肩膀往上够,果然可以轻轻推开,双臂使劲,身子便慢慢探了进去,然后如武林高手般猿臂轻展,一只手勾住门框,另一只手扶着墙壁,凌空来个鹞子翻身进入室内。少年时学过的一点武术皮毛,眼下好像派上了用场。
教室后面散乱地码放着一些旧课桌课椅,前面的黑板倒是漆黑锃亮,只是不知被谁画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涂鸦,地上还散落着几粒粉笔头,屋里有一股尘土、石灰和潮气混合着的气味。摁一下墙上的开关,教室里的几个管灯居然全亮了。哈!有电,又很安静,真是一个绝妙的复习功课的好地方。在教室的正中摆好一对课桌课椅,我和杨同学会心地一笑。从此,每当上完正课,到了自由复习的时间,我和杨同学对过眼神,便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带着复习资料,一前一后溜出教室,直奔我们的“秘密基地”。
整个小楼阒寂无声,十分静谧,当你全身心投入进去后,常常忘了时间,我感觉复习的效率很高。晚饭后,我们也经常来。因为是备战高考的毕业班,学校破例允许我们晚上可以进校。时间一天天过去,进出小楼也越加自如。
一天晚上,我们正在复习,忽然外面楼道里隐约传来不紧不慢的“唰唰”的脚步声,少顷,脚步声停在这间教室的门外。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我和杨同学抬起头,面面相觑。会是谁呢?迟疑地扭开门锁,只见王校长站在门外。仍然是那副干练、严肃的模样,王校长背着手满脸狐疑地看着我们。
“王校长好!”我们嗫嚅地毕恭毕敬地垂立在他面前。
“唔。你们在这儿干吗?哪个班的呀?”一丝疑虑划过他的眼前。当听完我们有些慌里慌张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后,他流露出不易察觉的释然一笑,背着手踱到我们的课桌前,弯腰看了看桌上堆的复习资料,问道:“你们在温习什么呢?”“政治。”我们忙不迭地回答。“温习得怎么样啊?”王校长的语气明显有了几分和蔼,目光里也有了几分赞许。我们涨红了脸,互相看看,颇有几分不好意思,鼓足了勇气说:“政治需要死记硬背的东西太多,挺难的。”“哈哈,政治是不需要死記硬背的。”王校长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平时的威严此时却透出了几分亲切和俏皮。他四下打量了一番,从地上捡起两个粉笔头,将黑板上的那些涂鸦“噌噌”几下用手掌抹去,边说边写:
“你们现在学的是什么呀?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好,那么这个基本原理都包括什么呀?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三部分。对不对?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是生产关系,科学社会主义讲的是剩余价值理论,那么哲学呢?讲的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王校长边说边将一些重点词写在黑板上,并用关系线将它们连接起来,“辩证唯物主义是用辩证的方法研究自然、人类社会和思维的一门科学和方法论,它的核心呢?是存在决定意识,意识反作用于存在。历史唯物主义呢?尊崇的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讲求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社会意识反作用于社会存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矛盾,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渐渐地,王校长在黑板上编织了一个树状的图形。曾经感觉那么复杂的政治课程,在王校长的条分缕析下,被归纳成几条线索,就像一棵树的枝杈,那么明晰地印在了脑海中。
“掌握了这些基本原理,考试就是临场发挥了。”一个多小时过去,王校长结束了他的讲课。从政治课的繁复到眼前的简达,我感觉这一晚的价值远远超过了这一学期,政治课的复习再也不是无从下手,甚至觉得政治课的内容都不再需要耗时费力去复习了。我很有把握地自忖,高考的政治科目已经“成树在胸”地掌握了。
“谢谢校长!”我和杨同学用仰慕的目光看着王校长,兴奋、感激、满足,获取知识的喜悦,溢于言表。“不需要谢,我只希望你们成功!”王校长眼睛里流露出的期许,让我们倍感鼓舞。后来,我们也真的没有让校长失望,我和杨同学都考上了南开大学,他进的是历史系,我进的是中文系。据说那一年的高考,全国有333万人报考,最终录取的人数为28萬。
夜已经有些晚了。校长在迈出教室门的一刹那,半转过身笑眯眯地说:“早点回家吧……以后再爬上亮子,可要注意安全,嗯!”我们面露羞赧,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这一晚的经历恍如梦境让人难忘,很难想象我们可以独享校长的一次辅导。这一晚,除了领略了校长的讲课风采,更是对以往的那些传说的消弭。这哪里是传说中威严的校长,而是一位平易近人、循循善诱的长者,在手把手地领着我们探究知识的玄奥。更重要的是,校长的讲课,让我隐约领悟到一种学习方法,这对随后的高考复习,以及后来的学习、工作,都多有裨益。
多年以后,因为城区建设的需要,我的中学母校易址新建。老校区旧址被成片的住宅楼所取代,新校区虽稍有些偏僻,但修建得也是富丽堂皇。然而,每念及此,让人难以忘怀的仍然是老校区的一草一木,还有那座后来用作电教室的白色小二楼。王校长早已退休,但那一晚在寂静的小楼里的“辅导之夜”,以及他叮嘱我们后,在楼道里踽踽独行的消瘦的背影,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