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功
一笼树叶一说话,头顶的天空顿然绿了。
树干里打坐着调琴师。
叶片上建筑了小小寺庙。
他们,他们携手在莽苍的黄土上,放歌瓦屋、泥块和举头望明月的盈盈绿禾。
爱干净的白云它会听,听梦,听泪,听镰刀,听灯,听往昔,听无处不在的意义,听凋零的冤屈,听你我……
一株株泡桐,并肩站立平原的乐团。
它们弹奏:积薪过冬,扫雪迎春,立夏一日等待一束束奇葩并簇。
抹过眼泪,揉泡坚硬日子一若酸菜的苦命人,他谙熟泡桐里的歌碟,涵盖的欢笑和蔗糖,春风和秋收……
不?不?一行行泡桐不就是千年修炼的情人?
它在你的眼前搭舞台,在你的情感里晒书!
那个独坐千年的豫東,和它的千里平原,是它广阔的抒情,以及,句读之间,流水、空气和蓝空一并归乡的情怯。
说话的鸟儿,只是它的一粒很小很小的音符。
活着的泡桐——
活着的命,活过的风沙;
活着的乐器,不老的苦难,夜和阳光,仿佛它的洁雪之舞、诗意元素。
活着的不死魂:天地之间,徐徐弹奏的生命乐曲!
那不是原初霜割冰裂、皮肤粗糙的泡桐树。
它是重新活过来的光阴!
徐徐——弹——奏——
我的同村人闻风而聚集,涡河岸边,呼啦啦长高的晴空,仿佛一面宽阔无涯的焦尾琴,教会泡桐丛林的乡亲如何耐心倾听,那有声,与无声……譬如,泡桐一族,身体深处积年的清音,怎么都比人类嘴巴上虚张声势的粉饰,更其悠远、动情。
记得桑葚挂红,那个逾墙的少年已经触摸到了乡村贫穷的寂静。
可以设想出一个庞大的园子;
可以设想出一个庞大的虚空。
园里的桑葚和园外的农业,都在老祖母的含泪瞭望中,旋转有声,唉,她说不出黑夜的酸楚、难捱。
说不出按压的内心焦躁!
这似乎是无所关联的乡村物事:我竟然在此刻想到了年迈之年的祖母,她的孤单的身影,匆匆来去的小脚。
我在十二岁的白灰墙壁上读漫无边际,斑驳土皮的超现实主义宣言。
秋夜,也许是冬夜,按照它的课程表,天暗下来了,祖母的纺线车子,企图喊醒沉沉星辉。
那声音,响亮,一把铁锹的掀动!
寒贫岁月关于黑夜的耕耘,她相信终会有种下的桑葚树的抹绿添彩。
我早已忘却。应该忘却桑葚树的神情之伤。
掘洞的钻机,吱吱扭扭的旋转,祖母纺线车子连续敲打的零碎暗影,轰然倒塌的黑夜——
钻探到一团凌晨的红日。
莹莹晶晶,一颗放大的桑葚,在面前,火团闪现。
豁然,照亮了她的满脸泪痕!一身疲惫!
唯有她的黑夜,像是黎明的排版。
时间的鞭梢,有甩不脱的命!
履雪前行的风,对于一枚发黄的树叶,绝不会旧事重提。
以枝叶、花朵,所结手印,那不灭的灵魂,被大声召唤,安静一若奋蹄的骐骥!
忍受冬天的欺凌,活过来的,你就叫着忍冬。越冬不枯,还有一颗企图跟随的内心。
你是现时的证得:药效,清热解毒。
我在廓清的大野,凝视一朵,两朵,无尽数的金银花。
色质洁如金银,当此立世。
自觉,是绝佳的品性。
将身子一再低伏于无边大地,仿佛车过虚空,灯光隧道,石头和花朵上的盛典,有关事物和精神的飞翔。
突然的崛起,一天之中,暖阳似将所有的光芒,开拓你芳美千仞的疆域。
积雪,化作声音的倾听。像微笑,也像素色的慰藉。
绝非仅仅自我的战斗,以己之力,仍要努力清除芸芸众生肥硕肉身,疾病的垃圾场。
它牢记了,临风不寒。
和飞尘保持了一颗心的距离。
栽树的场景是时间的关系:必须立于根上,才绽绿,延展光阴的尺度,茂盛其花叶。
是的,是的,那是栈桥。
欲光之路,春天的升华,一切皆灵魂的温度。
枝干,闩住了生死无念。
它还是少了许多嚣世的回应。
那年,我在法眼寺院门口发现了四株百龄的银杏树,它们隐居深山多年,仿佛打坐的佛陀,巍然,静洁,所有的山风似乎都经过了它们的过滤,含氧,凉爽,浸透着想象。
看护前山后山,以及一道无声的溪流,竹林间的雅士。
用满抱的果实,寄故人。
用一页页的黄,喝退利益化的人群,对于物质和金钱醉醺醺的吹捧。那是药用和燃烧。拨去寒秋的云,又一次升高了。
只是远眺:岁月浓情,与孤独同居。
雾霭或者祁寒,遭受冷遇的枝干,剔亮雪光。
它牢记了,临风不寒。
像一尊尊雕刻的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