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叶子

2020-04-24 00:26陈志国
民间故事选刊·上 2020年4期
关键词:刀客借条财主

陈志国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豫西南一带土匪刀客多如牛毛,恣意横行。那光景,真是夜夜闻枪响、村村有哭声,闹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土匪刀客惯用的伎俩是“拉票子、叫场子、飞叶子”。西峡口的大财主王子久,竟然在一天之内“三子登门”,大祸临头!——早上他儿子出门收账被土匪“拉票子”绑走,土匪索要赎金五百银元;晚上就有绑票的土匪在墙外野蛮地“叫场子”:“老子就是刘宝斌,限三天、拿花边(银元),过期爷们拉火鞭(烧房)!”叫骂声刚停,全家人惊魂未定,家丁又呈上匪首别廷芳的“飞叶子”。什么叫“飞叶子”?说穿了就是土匪事先把勒索信写好,再用一把匕首把信扎在事主的大门上。

说起匪首别廷芳,在西峡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别廷芳长期盘踞在他的家乡老虎寨,打富济贫、心狠手辣,是众多土匪中的另类。咋叫另类?单说他“飞叶子”的手法,就与众土匪不同:别的土匪是用匕首传信,信内恶言冷语、直言不讳地索要财物;而别廷芳的信是用牛皮纸大信封装好,然后让喽啰恭恭敬敬地送上门。王子久急忙拆开信封观看,别廷芳在信上客客气气地说,为治当今乱世,保一方平安,特于明日拜见王财主,商量借钱买枪的事。王子久看着别廷芳的“飞叶子”,心里就像吃下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哪!他叹息道:“唉,这张‘飞叶子,又是咱王家的一道催命符啊!”

王子久的弟弟王子佐说:“哥呀,眼下是乱蜂蛰头,兴许是该咱王家破败啦?依我看咱一仆不事二主,一家不惹二匪,不如把赎金交给刘宝斌,先把侄子赎出来再说。”家里一干人等都附和王子佐的话,全都主张不理睬别廷芳,先交赎金救人要紧。王子久阴着脸,沉吟良久,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是儿不死,是财不散,我豁上了!明儿咱就按照‘飞叶子的约定,先招待别廷芳吧。”

第二天,王子佐为防不测,瞒着哥哥,悄悄安排几名家丁,掖好家伙什儿,早早埋伏在室内。王子佐事先对家丁们交代:如有不测,就以他咳嗽为号,先下手为强!晌午时分,王子佐见别廷芳与他的副司令刘顾三赤手空拳来到王家,心中暗喜。

不料刚在客厅坐定,别廷芳就对王子久拱拱手说:“王大财主,我是属狗哩,鼻子特别灵,一进门我咋就闻见生人味、火药味啦?弟兄们可别擦枪走火伤着自家人哪!”

室内空气骤然紧张,王子佐正准备咳嗽,不料哥哥王子久大喝一声:“混账,都给我滚出来!我有贵客在此,谁让你们这帮蠢货来给我添堵?”几名家丁灰头土脸地从屏风后走出。王子佐非常尴尬,推说是下人自作聪明,惊扰了司令。其实,别廷芳完全是凭直觉感到屏风后有人,便随口一诈,就使王子佐精心策划的一场杀局失败。

一场虚惊过后,别廷芳开始侃侃而谈,述说他这次“飞叶子”的初衷。他开导王家弟兄说,王家的土地连着内乡接着淅川,生意连着襄樊接着武汉,挣的银元能堆成小山。可是,只要刀客在门外放上几枪,王家的银元就起码得有一半属于刀客是也不是?王家虽有几杆土枪,贵府公子不是照样被绑了“票子”?可见土匪刀客根本就不尿你是也不是?说得王子久只有点头的份儿。

接着,别廷芳话锋一转,对王子久说:“王大财主啊,我别廷芳不学你挣万贯家产,只想着保一方平安,我要扫平世间的大小刀客,让西峡口人活得安生些。要剿灭刀客,就需要枪,需要钱。我不说疙扭拐弯的话,今天是专门找你借钱买枪拉队伍的。”

王子久眨巴眨巴眼睛说:“好说,好说!别司令您是稀客,今儿个我特备薄宴,咱们边喝边聊!”说话间,八个菜四壶酒端上了桌。四个人四壶酒,每人面前放一壶,酒壶里面会不会有啥路数?刘顾三眼珠子一转,假装摆弄桌子上的菜盘,顺手就调换了四壶酒摆放的位置。别廷芳骂刘顾三:“你呀,真是狗肉不能上席面,咱防小人还能防君子?王财主能给咱们上两样酒?”

不料听了别廷芳的话,王子久反而哈哈大笑:“别司令您真是神机妙算,我们上的可真是两样不同的酒啊!”刘顾三沉不住气儿,正要发飙,不料王子久把两样酒分别倒入两个碗里,两碗酒的颜色的确不一样:一碗酒颜色深些,散发着醇香味儿;一碗酒颜色浅些,能闻出寡淡味儿。王子久接着说:“好酒是专供坐月子婆娘及贵客喝的,淡酒是我们王家兄弟自個儿饮的,两样酒的价钱差着一大截呢!”

别廷芳万万没有想到,富甲一方的王家,竟然也节俭到这种程度!刘顾三在心里嘀咕:遇上了把钱串子拴在尾巴骨上的抠门财主,我们今天还能捋到钱么?

别廷芳站起身来,把两样酒掺和着倒入碗内,然后高高举起一碗酒,爽快地说:“好哇,王大财主,你这个朋友今天我交定了。来,咱们干!”

几壶酒下肚,大家都有点头大。王子久意味深长地说:“别司令,我今早起来,就两个眼皮都在跳,一个跳财,一个跳崖,罢罢罢,是坑是崖我王子久跳定啦!”说着,他站起身来,朝门外拍了三下巴掌。

刘顾三见状大吃一惊:这“鸿门宴”上的杀手“项庄”该出场了!只见他“呼”地站起身来,“噗”的一声把一只匕首扎在酒桌上,满脸通红地咋呼着:“咋,想跟俺老刘过过招啊?司令您一边儿呆着,我一个人对付他们一群!”别廷芳稳坐不动,血红眼珠儿瞪着刘顾三,喝令他收起匕首,老实坐下。这时,从门外进来一胖一瘦两位管家,各端着一个大托盘,托盘内分放着银元。王子久惴惴地说:“别司令,仓促之间,我就准备了五百块大洋,敬希见谅!”

别廷芳站起身来惊叹一声:“哎呀,巧啦,简直神啦!王大财主,您拿出的数目,咋就与我心里想借的分毫不差呢?在来之前,我已经把借条打好了,连同利息也算好了。来,您收着。”别廷芳说着,从身上摸出一张用“哈德门”香烟包装纸写就的条子,双手递给王子久。

王子久接过纸条子,看也不看就撕碎扔进废纸篓里:“别司令,别说您不是西峡口的一条龙,起码也是老界岭上的一只虎,您一个‘借字,本身就值五百块大洋!”

别廷芳把大洋塞进褡裢里,然后朝王氏兄弟拱拱手:“你们能看得起我别廷芳一个泥巴橛子,我老别要是干不出个样子,让老百姓过上安生日子,就是人渣子!哦,我忘了告诉你啦,贵府公子已经被我们搭救出来,顷刻间就能回府。告辞!”

送走了俩匪首,王子佐不停地埋怨哥哥:“明明是他们来讹钱,你还装得像孙子一样;明明咱四个家丁足能放倒他俩,你缩手缩脚不敢开罪他们。这样一来,咱们算是敲着铜锣找娃子——丢人打家伙什儿!”

王子久一言不发,拉着弟弟就上了高高的寨墙。他们居高临下远远望去,只见山坳坳里停放着两架滑杆,八个抬滑杆的彪形大汉,身穿清一色的黑衣,肩背一色的“汉阳造”快枪,在滑杆旁候着。待到别廷芳与刘顾三刚刚坐进滑杆,令人惊异的一幕发生了:只见王子久被绑票的儿子从树后面钻出来,朝众人鞠躬后,飞也似的向村子奔了过来。王子佐大喜过望:“我大侄子被救回来了!”

王子久淡淡地说:“看见了吧,肯定是别廷芳灭了刘宝斌,救了我儿子!等到那些‘汉阳造再指着我们‘借钱时,还有一丁点儿人情么?兄弟呀,我观别廷芳的麻衣相,虽然满脸杀气,却是个讲情重义的汉子。此人日后必成气候,震动一方!”

弟弟心有不甘:“那张借条你为啥看也不看就撕碎扔掉呢?”哥哥诡秘地一笑:“你糊涂呀,你真当那是一张借条啊?依我看,那无非还是一张 ‘飞叶子,不看也罢,看了添堵!”

别廷芳事先算好写定留给王子久的那张“借条”,也就是王子久所说的那张另类的“飞叶子”,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呢?

转眼几年过去了,别廷芳用“借”来的钱买枪,迅速扩充了队伍,壮大了实力,几年时间里,就剿灭了西峡口大大小小的土匪刀客团伙。随后,他又联合淅川、镇平等县的实力派人物,在豫西南搞社会改良,使这一带成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太平世界。到抗战初期,别廷芳已经成了宛属十三县的联防司令,成了名震一方的人物。1939年5月,在日寇犯境时,别廷芳带领南阳民团,消灭日寇3000余人,取得“新唐大捷”,打得日寇几年内不敢侵犯南阳,受到国民政府的嘉奖。当初慷慨解囊资助别廷芳起家的王子久,成了别廷芳麾下掌管经济大权的财政局长。

这一天,别廷芳到财政局与王子久唠嗑儿,谈起了当年“飞叶子”的往事,别廷芳问:“我就纳闷了,当年我留下的那张借条,你为啥看也没看就撕掉了呢?”

王子久答:“不撕掉的话,咱俩都尴尬!”说着,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经过拼贴后的“哈德门”煙盒纸条,递给别廷芳说:“当年您就是拿这玩意儿哄我的!不过,看看眼下的世事境况,您的这出戏,演得也真是太值啦!”别廷芳接过纸条子一看,自己当年的“手迹”仿佛还在挤眉弄眼:“三子临门戏,老别一人演,大功告成后,人情加倍还!”

好一似“飞叶子”的语言,好一副土匪的嘴脸!两人看后,同时哈哈大笑。

选自《故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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