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靠谱的摄影师

左文萍　

新搭档

格陵兰岛的夏季，还在极昼。这个北极圈内的小镇一天到晚都是明亮的。到了理论上的夜晚，居民们只得挂上深色的遮光窗帘，制造出一点睡眠的气氛。

远处的天和海分界很明显，因为海上漂浮着巨大连绵的冰山。也许是视线内的白色太多，小镇居民喜欢把房子刷成彩色。有红色、绿色、蓝色、黄色，像色彩缤纷的童话世界。

此时，林语就在一家蓝色的酒吧里。酒吧很清静，科考队员们在这里做最后的放松和休整。林语是一位年轻的地质学家，曾多次到极地考察，这次要到冰川上钻取几根冰芯。对林语来说，任务并不太难，但她却有种莫名的预感，这次会发生点什么不顺利的事。

林语晃晃脑袋，把精力集中在手里的咖啡杯上，驱散着杂念。这时，队长老宋走了过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位个子高高的年轻男人。这个男人显得和队员们不同，穿着一身朋克风格的外衣，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看上去很随意，像是对什么都不在乎。

老宋对他倒是挺客气，拉着他来到林语面前，介绍道：“这位是林语，别看年轻，资深地质学家。”转过头，又对林语说，“这位是黎冰，咱们的随队摄影师。”

黎冰的笑容更明显了：“没想到，在北极做地质这种苦差事，还有美女肯来啊。”话虽然没什么，但语调里却带着点油滑。

林语心里泛起一丝不悦，客气地说：“哪一行都要有人做。”

黎冰夸张地拍拍手：“为美女科学家的牺牲精神点赞。”

林语很难再掩饰自己的不愉快了，转向老宋：“咱们这次的随队摄影师不是老陆吗？”

老宋还没说话，黎冰又抢着说：“老陆刚到极地，心脏就出现了不适。刚好我结束了上一个任务，还没走，就只好鸠占鹊巢了。”接着自认为幽默地笑笑，“这词用得对吗？反正就这么回事吧。”

老宋看出了林语的情绪，调和说：“老陆身体临时出现了问题，我正愁着呢，还好小黎愿意帮忙。”

黎冰摊摊手，做了个乐意效劳的姿势。

为了给老宋面子，林语勉强笑笑，借口去端甜品，找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老宋也过来了。

老宋说：“林语，你对这位小黎，是不是印象不太好啊？”

林语吁了口气：“说实话，感觉有点……不靠谱。”

老宋无奈地说：“没办法，这次科考有摄影任务，老陆身体不行，来不及再调人。人家黎冰愿意幫忙，这算很不错了，咱们得对人家态度好点。虽然小黎看着有点……但你网上看看资料，履历相当厉害。”

林语理解地说：“好吧，支持你。”

老宋挠挠头：“还有个事，你能不能……和他搭档？”

林语一口咖啡差点噎着：“我？”

老宋又露出了惯有的无奈笑容：“男同志都有设备要管理，所以……”

林语看向酒吧中央。黎冰坐在卡座上，跟着背景音乐晃来晃去，不时抿抿头发，在一众中规中矩的科考队员中，自我感觉很闪亮的样子。

林语自言自语道：“我就觉得这次有点什么事。”

生死航拍

直升机的下方，就是北极的艾斯火山。它是一座活火山。

火山的内部有永久呈熔融态的岩浆湖，还不断地冒出灰色的炙热烟雾。在冰塔下方，火山的侧翼上，有因为热气融化出的冰洞。

黎冰的情绪很高昂，大声对林语说：“你看，多美的火山，像不像曙光女神？”

林语今天没有科考任务，受老宋委托，美其名曰陪同黎冰航拍，其实是监督他是不是靠谱。老宋心里毕竟也没多少底。林语不太情愿地答应了。

此时，林语倒不后悔，因为冰川上的火山，实在是太壮丽了。

飞机的噪声很大，黎冰几乎是吼了起来：“你知道吗，火山旁的冰洞，美得像仙境。上次我去做绘图取样，天哪，里面的冰晶，就像精美的羽毛结构，标准的六边形！”

林语不得不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指指下方：快到火山口了。

黎冰明白过来，赶紧操作起航拍相机，贴近玻璃，开始拍摄活火山的图片。这时，天气状况开始有了变化，风力渐渐变得强劲了起来，直升机开始左右摇晃。

黎冰着急地对飞机驾驶员喊道：“保持稳定！这样我没法对焦！”

驾驶员咬咬牙，努力维持着飞机的平衡。但是，风力越来越大，火山烟也开始严重干扰视线。直升机在熔岩之上，简直像只在风中摇摆的蜻蜓。

林语也感觉到危险，对黎冰喊：“情况不好，先回去吧！”

黎冰毫不理睬。驾驶员操纵着飞机，在空中环绕了好几圈。火山口的上方，空气稀薄，直升机根本无法悬停。驾驶员也大声说：“实在不行了，太危险，回去吧！”

黎冰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云层上方有个空洞，你往那里飞，在那里稳住飞机！”

驾驶员无奈地摇摇头，心一横，按黎冰说的，冒险朝云层中飞去。

空气越来越稀薄，林语感觉自己没法呼吸了，耳膜也快被震破了。她很想愤怒地对黎冰破口大骂，难道你是疯子吗？我们的下方是火山，万分危险！但是，林语说不出话，大口喘着气，颤抖着拿起氧气面罩。

黎冰眼里却闪烁着兴奋的光，完全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地，不停操作着航拍相机。不知过了多久，黎冰才挥挥手：“可以了，走吧！”

浓烈的火山烟渐渐稀了，风力也开始缓了下来，飞机不再大幅度上下颠簸。在这北极的超低温下，林语的后背被冷汗湿透。

直升机降落在冰川的边缘。这里有几座木制的猎人小屋，年岁很久了，早已无人居住，有科考队员会把这里当作临时的落脚处。

安全落地之后，驾驶员的手也在发抖，他说：“两位今晚先在这里暂住吧。飞机有点小故障，我需要到附近检修，不能冒险回科考站了。”

林语道过谢，双腿发软地走下飞机，走到猎人小屋里。

遭遇北极熊

小屋里有两张松木床，还有一张白色的松木桌子，看上去很旧了。有一个小壁炉，炉前堆着一些还算干燥的木柴，像是不久前有人使用过这里，又体贴地为后来者准备了柴火。

林语坐在壁炉边，双腿还在惯性地发抖。

黎冰跟在后面进来了，毫无倦意，而是一脸兴奋：“你知道吗，这次拍的照片很成功！”

林语再也按捺不住：“你是不是疯了？为了拍照，你在拿我们的生命开玩笑！”

黎冰一怔，又訕笑着道：“没有那么夸张吧？有一回我拍南极火山，飞机绕了26圈才拍成。”

林语真想扑过去狠狠地给他两耳光，但她强迫自己镇定再镇定，努力把他当成空气，自顾着把壁炉点燃。屋里的温度开始有了一点暖意。

林语从背包里掏出一包压缩饼干，就着水壶里的水吃了起来。

黎冰凑了过来，讨好地说：“就吃这个啊？”

林语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黎冰忽然站起来：“为了向林老师表达诚挚的歉意，我去捉条鱼，请你尝尝正宗的北极鱼汤！”

说完，黎冰真的大步走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林语忍不住抬起头，朝他的背影看了一眼，心想，捉鱼？

现在已经到了理论上的夜晚。可是，外面还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暖意的白色阳光仍然在雪原上闪光。

这时，黎冰突然又跑了回来，紧紧把门关上。

林语看他空着手，忍不住想挤对他两句：“鱼呢？”

黎冰的脸上浮上了一层紧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外面有熊！”

林语也顿时紧张了起来。北极熊是这片冰原上最凶猛的生物。如果非要说一个更凶猛的，那就是饥饿的北极熊。人类对北极熊来说，虽说比不上海豹更美味，但在关键时刻，填填肚子还是可以的。

林语在屋里快速翻找，额角上都冒出了冷汗：“我们没带防熊的闪光枪！”

这时，木门边突然传来了抓挠的声音。在这北极寂静的白夜之中，听起来格外令人胆寒。

林语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门外的不速之客并没有打算放弃，用更大的力度撼动着门。木门已经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林语只抱有幻想，这个木门足够牢固。可实际证明，这只是个幻想而已。不到三秒钟，木门就倒下了。

一只硕大的北极熊出现在门口，它的眼里闪着饥饿的光芒。

林语连挪动脚的勇气都没有了。说时迟那时快，黎冰一把将林语拉到身后，又向北极熊的方向，使劲丢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颗闪光弹，炸燃的瞬间，北极熊的脸被照亮了。这只庞然大物受到了惊吓，迅速向远方逃去。转眼之间，就消失在冰原之中。

黎冰扑过去，想迅速把门关上，可门已经被北极熊整体摇晃了下来，只能勉强立住，遮遮风而已，防不住任何东西了。

这时，黎冰和林语才都觉得浑身发软，两人瘫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

过了很久，黎冰才打破了平静：“我得为今天航拍火山的冒险道歉。但你知道吗，北极的天气瞬息万变，像今天这么靠近火山的机会，是非常难得的。如果我不把握好这次机会，就等于浪费了一次宝贵的飞行机会，我们的经费和时间都很紧张。所以，让你受惊了。不过这对我来说，真的只是常态。极地的冰川在迅速消融和消失，很多我们拍摄的照片，很可能就是最后一张。所以，每一次拍摄机会，我都会极力把握住。”

林语听完了，说不出什么话，只是无力地点点头。

黎冰眼睛又亮了起来：“不管怎么说，我也算赶跑了熊，就算扯平了对吧？”

林语吁了口气：“谁能保证熊不会再回来？”

黎冰听了，也有些紧张起来，如临大敌，跑到门边观察着。

林语忽然觉得，这位不靠谱的摄影师，此时显得有点可爱。

还好一夜无事。

不听话的海豹

在冰川之上，林语指挥着两位年轻同事，用机器钻取大冰芯。眼见着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林语又拿了一个手动螺旋钻，去一边钻取两根较小的冰芯。

不远处，冰上有个可供一人出入的小型洞口，洞边还搭了一个小棚子。那是摄影用的。一早林语在这边忙活时，看见黎冰带人在这里钻开了一米多厚的冰层，给自己打出一个水下摄影的洞。

黎冰要拍的水下世界，在厚厚的冰层覆盖下，却有着异常绚丽的色彩。水下有五彩缤纷的巨型海绵、软珊瑚、海葵和海星。每次黎冰进入这个奇异的世界时，总会忘记了时间。

可这次时间已经过去有点久了，超出了平时的水下作业时间。林语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忍不住走过去，问等在洞口的摄影助理：“黎冰还没上来吗？”

助理也露出了焦虑：“还没有，时间是有点久了。”

这时，水下忽然冒出一股气泡，助理高兴地说：“来了！”

可是，来的却是一只海豹。海豹显然找到了一个好玩的休闲场所，悠闲地从洞口探出脑袋，惬意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而且，毫无离开的打算。海豹圆胖的身躯，已经把这唯一可供出入的洞口堵严实了。

助理着急地说：“糟了，海豹把口堵住了，黎老师出不来了！他带的氧气肯定不够！”

林语也着急起来：“这样很危险啊！怎么才能把海豹赶走？”

助理也显得束手无策。

林语急得直跺脚，恨不得上去把海豹按到水底。海豹却忽然往水底一沉，不见了踪影。随即又一个黑影浮了上来，这次是个穿黑色潜水服的人。林语松了一大口气。

黎冰爬上岸来，兴奋地说：“极地水下的世界太美了，你们无法想象……”

林语却说：“刚才有只海豹堵在了这，你差点就上不来了！”

黎冰爽朗地笑笑：“我知道呀，所以我假装是另一只海豹，吐出一大串气泡，意思是，我也想用这个洞口呼吸。还是海豹兄弟够义气，立马就起身让位了。”

助理说：“黎老师，刚才林老师也很担心你，以为你遇到什么意外了呢。”

黎冰眼睛里闪过狡黠的笑意，看着林语：“真的吗？”

林语莫名觉得有点心虚：“行了，忙你们的，我去工作了。”

林语转身离开的瞬间，都能感受到黎冰的笑容在身后荡漾开来。

背  影

在这短短的夏季之中，北极也有生机盎然的景观。林语虽然多次到过极地，可除了工作外，很少有机会单纯观赏一下极地的风景。

在冰雪覆盖之下，露出了一些褐色的地面。地面上，零星点缀着橙色、绿色、灰色的地衣。这是一些介于海藻和真菌之间的植物，生命力十分旺盛。

再往南一点，甚至能见到淡黄色的罂粟花和紫红的虎耳草。

林语站在这里，被眼前的景色深深吸引，心里也无比宁静。

听到快门的声音，林语不由回过头，看到黎冰正拿着相机，也在对着眼前的景色出神。

林语粲然一笑：“很美，对吧？”

黎冰点点头：“这是我职业生涯里，拍过最美的一张照片了。”

林语也不由好奇了起来：“最美的一张？为什么？”

黎冰不好意思地笑笑：“因为，因为拍到了你的背影。”

林语转过头，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心想，果然是不靠谱的摄影师。

选自《上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