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登光
王清莲今冬又种了四亩辣椒地,这四亩辣椒地就像一根绳子似的拴着她的心。每天清晨,天还没亮,她就起床做好饭,喂过猪,等到太阳出来时,她已喂饱儿子,然后把儿子往娘家里一送,就一头扎进那辣椒地里了。
王清莲的辣椒地就在村子西面,那里邻近一条江——全村的辣椒地都傍在那条江岸上。这是因为那里的土质最适宜种辣椒。因此,每到冬季,那里便是一片绿油油的风景了。
在这片绿油油的风景中,浮动着辛勤劳作的人们,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他们互相说笑着,热闹得很。唯独王清莲的辣椒地里是寂静的,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在劳作。
王清莲的男人哪里去了?
王清莲的男人到城里打工去了。
王清莲的男人长得高大、壮实,就像一头牛似的,有使不完的劲,是个干农活的好手,但王清莲的男人不愿在家里干农活。王清莲的男人说在家里干农活不如到城里打工挣钱,因此他就到城里打工去了。
王清莲的男人一走,家里全部的活儿就落到了王清莲一个人身上,尽管她早出晚归,每天都累得一塌糊涂,还是忙不完家里地里的活儿。但王清莲是一个要强的女子,她不愿被人瞧不起,因此,除了种好家里那三亩水田外,每到冬季,她也跟着人家种辣椒,因为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村里人年年都种,家家都种。但在往年,是男人伙着她种,这两年,是她一个人种,其中的苦和累,就可想而知了。
这时候,太阳刚刚升起不久,王清莲已经来到自家的辣椒地里。地里的辣椒苗已有一尺多高,长势很旺,绿油油的,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一层亮亮的光,在微风中轻轻地摆动,像是在向她招手问好。王清莲一看到这些可爱的苗儿,就像劳累了一天回到家里,看到活蹦乱跳的儿子朝她怀里扑过来一般,心儿都甜醉了。于是,王清莲身上立即就来了劲,立即挥动手中的锄,给那些苗儿松土、除草了。
一锄下去,王清莲才发现地是干的,该往地里灌水了,王清莲的心里立时就有些焦躁起来。
要说这辣椒地里的活儿,不管多苦多累,她都能撑着,唯独往地里灌水,她觉得为难。这是因为,灌水的水源是各家在自家地上打的井,抽水用的机子也是各家自备的,这家伙笨重得就像一头猪,非得两个人才能抬上抬下,她一个女人家,怎成?因此,每次往地里灌水,都是田谷儿帮的忙。田谷儿的辣椒地与她的相邻,就在东面。田谷儿也在自家地上打了一口井,那水挺旺的,任你日夜不停地抽,也抽不干。水是人家的水,机子是人家的机子,虽然说过是要给人家报酬的,但每次都这么麻烦人家,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总觉得欠着人家一份情。因此,每到这个时候,王清莲就会想起男人来,要是男人在家的话,也在自家地里打一口井,也在井边装一台抽水机子,爱什么时候往地里灌水就什么时候灌,那该多好呵!可男人偏偏就到城里打工去了。
王清莲锄了一会儿地,抬起头来,就看到田谷儿拖着一架牛车来了,王清莲一眼就瞧见了车上装着的抽水机子。王清莲想,莫非田谷儿的地也干了?
田谷儿把车停在地边上,卸下车子,朝王清莲打了个招呼,就说,你那地该灌了吧?好像他早就知道似的。王清莲说,是的。又问他,你的地也干了?田谷儿朝她嘿嘿一笑,算是回答了她的话。笑完后才说,我先灌我的,等灌完了,你地里的草也锄完了吧?那时再给你的灌,保证误不了你的地。王清莲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
田谷儿是村里一个最快活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好像从来没有看到他忧愁过,虽说已是年近三十的人了,却还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整天都是乐呵呵的。
因为地块相邻,田谷儿和王清莲在劳动时常常互相说着话儿,又因为年纪相当,共同的话儿好像就多了些。田谷儿对王清莲说,某某村人,穷呵,连饭都吃不饱,每天都饿得前胸贴后背,连老鼠肉都吃。一日,正在房间换裤子,忽见一老鼠跑过,急得他扔掉了裤子,只光着屁股去追,说得王清莲“扑哧”地笑开了。其实,哪有这回事儿呢?他只是编出来,让自己也让王靖莲乐一乐罢了。他又说,某村有一位老翁,牵着一头公猪去配种,路上遇到一女子,那女子便说你这猪黑不溜秋的,多丑呀!那老翁便嗔怪道,看你这女子,人家母猪都不嫌丑,你倒嫌起丑来了?说得王清莲立时就笑弯了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田谷儿就是这么个人,喜欢说笑话,喜欢逗乐儿,不说不笑,田谷儿就不是田谷儿了。何况,这地里的活儿,太寂寞,太累人,不说不笑,反倒更苦更累。
田谷儿早先也是在城里打工的。也许是他的命不好,干了几年,也没挣下几个钱来,还受了一肚子城里人的气。要命的是,女人在家里熬不住寂寞,竟跟着一个到村里做生意的外地人跑了,从此他便回了家。从此他就认定,自己的命就是土命,生在土坎坷里,活在土坎坷里,到死也要死在这土坎坷里了。
因为田谷儿曾在城里打过工,王清莲便常常问他一些城里打工的事,田谷儿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有时说得轻松,有时说得沉重,总令王清莲的心悬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比如他说,有一小偷,仅仅为了几十块钱,就把一个打工仔杀死了,令王清莲听得心惊肉跳,脸都吓白了。心里于是便默念着菩萨保佑,千万别让自己的男人遇到这等歹徒。当然也有轻松的话题,说有一个打工仔,是从一个穷村来的,生得一表人才,在一家公司打雜,后来被老板娘瞧上了,说你若是愿娶我的女儿为妻,我保你一辈子享清福。那老板的女儿是个瘸子,可是那位打工仔还是愿意娶她为妻,享一辈子清福去了。王清莲听到这里,那颗心便悬起来,总担心自己的男人也会被某个女人夺走去。王清莲不愿再听下去了,就对田谷儿说,你别说了,别再说了。
田谷儿便不再说了。但不说了终究寂寞,于是他便拉开嗓子唱起歌来。他唱的还是那首他时常挂在嘴上的歌:“过山莫忘山果香,过水莫忘水清甜;叫声我的阿哥喂,你莫把阿妹忘!阿妹有心等着你罗,阿妹有情牵着你;叫声我的阿哥喂,你莫把阿妹忘!”田谷儿的歌声甜美、宏亮,他一唱,那歌儿便随着风儿在辣椒地上荡开了。
王清莲听着田谷儿的歌,立时就想起自己的男人来。她记得小时候,她和男人一起上学时,因为他家穷,她就常从家里给他带一些好吃的东西,还给他买过纸和笔,因为她喜欢他。后来长大了,她还是那么喜欢他,但家里人总嫌他家穷,都不愿她嫁给他。一天,她和家里人在田里插秧,他刚好路过,也下来帮忙。忽然,她看到一条黑乌乌、软乎乎的水蛭不知何时已叮在她的小腿上,顿时就惊吓得呼天叫地起来,一头就扑到他身上,紧紧地抱着他,叫他帮她把那条水蛭摘下。家里人都知道她自小害怕水蛭,见了水蛭就像见到了虎狼一般,却不想她会扑到他身上,她就是扑到她姐姐身上,让她姐姐帮她摘下那条水蛭也行呵。家里人哪里知道,她是用这种别人看不出的方式,表达她对他忠贞的爱意。最后,家里人还是同意了她嫁给他。她相信自己的男人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想到这些事,都不会忘记她的,正像田谷儿唱的歌一样。想到这里,王清莲的心便渐渐地舒朗起来了。
其实,田谷儿唱的这支歌,是他的女人过去时常唱的。因为时常唱,田谷儿便学会了,记牢了。田谷儿总以为女人的这支歌是唱给自己听的,是让自己永远不要忘了她。令田谷儿料想不到的是,他不忘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女人却把他忘了,离他而去了,不回来了,永远也不回来了。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喜欢唱这支歌。因为唱起这支歌,他就会想起过去自己和女人在一起的幸福时光,那是一段多么值得留恋的日子啊!可惜自己后来到城里打工,把女人的心也把女人的身丢了。想想自己在城里打工的时候,自己的女人肯定也像王清莲这么辛苦,这么孤单,也许,还会像王清莲这样心焦焦地想着自己,盼着他早日归来。可过去他并没有想到这些,他只顾埋头干活,拼命挣钱,几乎全把她忘了,女人怎能不离开他呢?
想到这里,田谷儿就对王清莲说,你应该到城里去看看方春旺——方春旺就是王清莲男人的名字。见王清莲不说话,田谷儿又说,你应该去看看他。
好像是田谷儿的提醒,王清莲这时才想起自己的男人确实很久没有回来了,掐指算算,真的有八九个月没有回来了,也没有给她来过什么信儿了,自己确实也应该去看看他了。记得男人刚去时,时常给她打电话,还给她寄过一回钱,虽然这钱不多,总共也就几百块,但总让她心里热乎乎的,因为这是自己的男人用汗水换来的,因为自己的男人心里惦记着自己。然而,就只是这一次,后来,就再也无钱寄给她了,不知道是他挣不到钱了,还是他把挣到的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更让她想不到的是男人再没给她打电话,更别说回来看她了。男人这是怎么啦?她无法知道。但她总是这么想,男人不回来,肯定有不回来的道理,也许是太忙了吧。她从田谷儿的嘴里,知道那些打工的人却是身不由己,一切都得听老板的,老板说忙,不准你请假,你能怎么着?现在她想,既然他忙,不能回来看她,她更应该去看看他了。其实,她过去也是有过这个念头的,但都因为忙,脱不开身,这念头终究还是不能实现。就说眼下这时节吧,辣椒地里的活儿这么紧,她能脱得开身吗?
田谷儿这时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就对她说,你要是想去看他,就放心去吧,这地里的活儿,我帮你看管着。说这话的时候,田谷儿很自然地又想起自己的女人,也许自己的女人也有过这种左右为难的苦境呢。
王清莲听田谷儿这么一说,想了想,便决定到城里去看男人。一想到要去看男人,恨不得身上长出翅膀,一下就飞到男人身边,因为她实在太想自己的男人了。白天里东忙西忙的,连想的工夫都没有,可一到晚上,睡在床上,男人的影子总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就像在耳边嗡嗡乱叫的蚊子一样,挥也挥不去,直搅得她睡不稳觉。有时睡着了,在梦里与男人一起有说有笑,醒来时却不见男人的影子,泪水不禁就流下来了。还有儿子,也想他爹,整天缠着她嚷嚷,爹什么时候回来?没办法,她就对儿子说,你爹到城里挣钱去了,挣很多很多的钱,好让我家阿小长大上大学。可儿子却说他不要钱,他只要爹。他长大了,也不上大学,只想整天和爹妈在一起。他想起和小伙伴一起玩耍时,有时被人欺负了,就说回家告诉我爹。可他受了委屈,却不能说这话,因为爹不在家里。就因为这,儿子觉得挺委屈的,才天天嚷着要爹。而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心疼地把儿子搂在怀里,哄着他说,爹很快就要回来了,不再离开阿小了。
她之所以决定去找男人,当然主要是想去看看男人现在身子还好不好,看他做的工到底苦不苦,如果实在太苦了,就要他跟着她回来吧,不能累垮了他。她知道他的脾气,干什么活儿都讲究做得最好,因此,同干一件活,他出的力流的汗往往比别人多一倍,她要给他提个醒,活是要干好的,可千万别把身子累坏了呀!……
想好了要去看男人,王清莲就开始着手准备了。她先跟娘说了自己的打算,娘说你去吧,把儿子交给我,你尽管放心。儿子已经四岁多,又只离开几天,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王清莲又找到田谷儿,说真的要去看看他了。田谷儿说,你就放心去吧,好好与他住几天,这地里的活儿,我帮你照管就是了,你不用惦记。王清莲感动地说,田谷儿,你真是个好人!田谷儿说,你再这么说,我就生气了。王清莲本来还想说些感谢的话,见田谷儿这么一说,就不再开口了。
第二天一早,王清莲吃过早饭,把儿子送回娘家里,就离开了村子。本来儿子是哭闹着要跟她一起去看他爹的,但她还是狠心把儿子扔下了。她觉得自己是出远门,怕路上会遇到什么麻烦事,连累了儿子。
她手提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一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些刚从树上摘下的男人平时爱吃的杨桃。她先是坐车到了县城,然后转乘一辆长途大巴,前往男人打工的那座城市。那是一座濱海城市,离县城足有三百多里路,听人说,是要坐几个小时的车才能到达的。
王清莲一走,田谷儿很自然地就负起帮她看管辣椒地的责任来。冬种辣椒,因为是反季节的,最易发生病虫害,如不及时发现和防治,眼看着长势很旺的辣椒地,一夜之间可能就全毁了。因此,田谷儿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他每天总是在自己和王清莲的地里转,细心地观察着,生怕一时疏忽,错过发现防治病虫害的时机。好在三天过去了,他和王清莲的辣椒苗都长得好好的。可这时地又干了,又该往地里灌水了。往地里灌水其实也是一门技术,一次不能灌得太多太透,不然,就容易烂根。因此,每次往地里灌水都要以半湿为宜,这就得勤灌,往往几天就得灌一次。
这天早上,田谷儿就给自己的辣椒地灌水,田谷儿种了五亩辣椒地,一灌就灌到大阳偏西。完了,他才又往王清莲的辣椒地里灌,王清莲的地也干了。因为没带午饭来,他就觉得有些饿,本想回家弄饭吃了再来,又怕误了时间,只好忍着。眼看天就要黑了,王清莲的地也灌得差不多了,他心里一高兴,反倒不觉得怎么饿了。
他没想到王清莲这时候却来了。王清莲手里提着一篮子饭菜,显然是给他送来的。王清莲去了三天,终于回来了。田谷儿说你怎么就回来了,去了就得住几天,我答应过你的,保证帮你看好地,你怎么还不放心?王清莲说,我就是惦记着我的地,心早就飞回来了。她从竹篮里端出饭菜,对田谷儿说,你一定饿坏了,快吃吧。
田谷儿确实饿极了,端起饭碗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觉得王清莲做的饭菜很香。他又想起自己的女人,她也是很会做饭的,还会做各种小吃,每顿都让他贪婪地吃得肚子滚圆,可惜她走了,已经很久吃不到女人做的饭菜了。
田谷儿边吃着边问王清莲,你这一去,见到方春旺了吧?他到底干的是啥活儿呀?
王清莲说,我看到他了,他干的什么活儿,他没说,我也没问。
其实,王清莲哪见到她的男人方春旺呢?当她坐着那辆大巴,颠了几个小时,到男人打工的那座城市时,已经很晚了。她下了车,找到一个电话亭,就照以前男人给他的一个电话号码打过去,希望男人来接她。可接电话的不是她男人,而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问她找谁?她就说找的是方春旺。那女子又问你是方春旺的什么人?她说是他的女人,是从家里来找他的。那女子一听,便说从来没听他说过有女人,就啪地把电话筒搁下了,任她再怎么打,也无人接听了。她一时弄不清是什么一回事,无奈地放下电话筒,一时心里显得焦急:这时候,在这么个陌生的地方,如果找不到自己的男人,她可怎么办呵?她付了电话费,走出汽车站,看到满街的灯火已经亮起,五颜六色的,有的还眨巴着眼睛,像是平时在野地里看到的鬼火一般。满街都是车流人影,可就是没有她熟悉的。她不知自己此时该往何处去,顿时觉得孤单无比,泪水不禁就涌了出来。她想放声大哭一场,可在这城里,在这街上,没有一个她认识的人,她哭给谁听?
好在这时候有人叫了她一声,她抬头一看,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村里邻居家的大女儿,名叫菊儿。菊儿比她小几岁,平时都亲热地叫她大姐。菊儿说,大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我看了你很久了,都不敢认你,不相信是你,说完就亲热地走过来拉着王清莲的手。王清莲说,菊儿呀,我是来找我男人的,可我电话打过去,他就是不来接。菊儿,你说我可怎么办呵?菊儿说,大姐呀,你人生地不熟的,不该一个人来呀。王清莲还记挂着她的男人,她对菊儿说,他叫我来找他,就打这个电话的,他不会骗我吧?菊儿说,大姐你啥也别说了,先跟我去吃饭,然后到我那出租屋里过夜,明天再说吧。说完,就把王清莲领到一个食摊前……
田谷儿说,城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方春旺都带你吃什么了呵?
王清莲说,都是一些我喜欢吃的东西,但我也叫不出什么名儿来。
其实,在城里,王清莲只吃到菊儿给她买的三碗面汤。不是菊儿花不起钱请她,菊儿在这个城市里打工几年,手头也有些积蓄,是她不想吃,也吃不下。刚遇到菊儿的那天晚上,她只吃了菊儿给她买的一碗面湯,菊儿本来是想给她买一只鸡翅的,但都被她制止了,她不是不愿领菊儿的这份情,她是见不到男人,无心吃。第二天起来,菊儿又给她买了一碗面汤,然后才带她去找方春旺,因为找不到方春旺,中午她都不想吃,到了晚上也一样。菊儿对她说,大姐,就算菊儿求你了,你再吃些东西,别把身子饿坏了,她才又勉强吃下菊儿买来的那碗面汤……
田谷儿问,方春旺说他想家了吗?田谷儿想起自己过去在城里打工时,因为忙,因为累,连想家的工夫都没有。但有时,夜里醒来,看到工地上空冷冷清清挂着的一轮明月,他立即就会想起家来,想起家里孤孤单单的女人来,想得他的心一阵阵发痛。他想,作为男人,方春旺肯定也会像他一样的。
王清莲说,他说他想家呢,想家里的我,还有儿子,他说他做梦都在想。
其实哪有这回事呢?她连男人方春旺的面都见不到,更别说与他说什么话了。那天,菊儿领着她去找方春旺,见到方春旺的出租屋里住着一位年轻的女子,那女子说她是方春旺的女人,叫她以后别再来找他了,找也是白找,方春旺不会再见到她了。那女子的口音,就与接电话的女子一模一样。王清莲这才知道,男人方春旺的心变了,他已经有了新的女人,这么久了,她还蒙在鼓里呢……
田谷儿说,那里的海最美了,方春旺都带你去看了吧?
王清莲说,都带我去看了,那海确实很美呢。
其实,那天晚上,只有菊儿陪着她坐在海边。菊儿的住地离海不远,王清莲说她要去看海,菊儿不放心,就一直陪着她。她哪有心思看海呵,她是觉得,自己苦苦想念的那个人,自己辛勤劳作给他抚养儿子的那个人,良心被狗吃去了,被狼吞去了,不再要自己了,于是她就想到死,想到要跳进这海里,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田谷儿又说,方春旺怎么不跟着你回来看看儿子啊?田谷儿说这话的时候,就想起自己要是也有一个儿子,也许他的女人就不会离开他了,可是他没有儿子,现在,连女人也没有了。
王清莲说,他是想跟我回来看儿子的,可我不让他回来,他忙着呢,回来一趟,就少挣几个钱了。
其实,是菊儿想跟着她回来的。菊儿是个好心的姑娘,她是怕她路上出意外,但她不让菊儿陪着她回来,任菊儿磨破嘴唇,她都不答应。菊儿只好安慰她,大姐,你要想开些,现在这事儿,多着呢。菊儿把她送到汽车站,又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大姐呀,菊儿求你了,你要平平安安回家,不然,就是菊儿的罪过了。说着,菊儿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田谷儿说,方春旺他有福呵,他有你这么个好女人,又有一个乖儿子,真是美死他了。
这时候王清莲不再说话,她觉得自己如果再说话,肚子里的苦水就会顺着嘴巴里涌流出来,她不愿田谷儿看到这苦水。但田谷儿说的这些,她都在车上想过了。是呵,自己的男人怎么就这么狠心呢?怎么就会把自己连同儿子一起忘掉呢?过去的恩恩爱爱,难道说忘掉就忘掉吗?她想不通,真的想不通。但她知道这其中必定是有原因的,只不过她不知道这原因罢了。怪只怪自己当初让他到城里打工。如果不让他到城里打工,天天与她厮守在一起,也许他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这时候天完全黑了下来,一轮明月随之升起,但辣椒地里,还有不少人在忙碌着,手电光在其间一闪一闪的。田谷儿到地里转了一圈,然后就坐在地头上,他对王清莲说,地快灌完了。
王清莲好像没有听到似的,没有回答田谷儿的话,因为她实在太累了。三天三夜,她心儿焦焦的,酸酸的,不曾合过眼,今天又坐了一天的车,她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些支撑不住了。
她走到田谷儿的身边,挨着田谷儿坐下来。她对田谷儿说,田谷儿,我实在累极了,你让我靠在你背上歇歇吧!说完,也不管田谷儿答应不答应,就歪靠在田谷儿的背上,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了。
田谷儿稳稳地坐着,不想惊动她。田谷儿想她是累坏了,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