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猫

2020-04-23 09:38严敬
椰城 2020年4期
关键词:黄猫莎莎王伟

严敬

猫在我们鸽场的名声非常不好,它完全放弃了它的事业,步入了为我们所不齿的歧途。它放着老鼠不抓,而成天围着鸽舍打转,它们的眼光像浓酽的蜂蜜一样黏在鸽子的身上,时刻准备溜进鸽舍劫走我们的鸽子。它们扭断鸽子的脖子,把鸽子叼到芒果园里享用。我们最不喜欢的就是猫了,我们甚至非常仇视猫。

起初是老鼠和我们作对,老鼠专门偷窃鸽蛋,有时也偷刚孵出的幼鸽。刚孵出的小幼鸽身上只长了一层柔软的绒毛,肉嘟嘟的,同刚出世的老鼠一模一样,老鼠把幼鸽带到洞里去和它们的儿子玩耍,玩上一两天,老鼠才把幼鸽吃掉,接着,它又跑到我们鸽舍里去偷。我们鸽舍每天总要丢失掉好些幼鸽。当初我们以为猫会帮我们一把,把那些狡猾的老鼠除掉,但是,猫也变了,不再是从前正直的猫了,它们说不定是吃老鼠吃腻了,想换个口味,要不然就是领悟到每天抓老鼠抓得太费劲。

我们只好自己来抓老鼠了。我们场发动了一场持久的灭鼠运动。为了鼓励大家的积极性,打死一只老鼠奖励一元钱。以老鼠尾巴为凭,一条尾巴一元。我们从死掉的老鼠身上割下它们的尾巴,这件事情干起来有点恶心,没有丝毫的快感。

老鼠是日渐稀少了,但我们的鸽子却越丢越多。我们都苦恼开了。我们原以为,等我们消灭掉老鼠,就不会再丢失鸽子了。有一天,我们亲眼目睹一只有着花斑纹路的大猫衔着一只鸽子逃进芒果园。开始大家还以为这只是一件偶然发生的事,但后来发现情况变得严重了。鸽舍里每天都有鸽子被虐杀,羽毛遍地,血滴流到舍外,一直指向芒果园。

我在芒果园里砍削树枝时,曾发现那里面出没着一群野猫。猫群不是很大,可能有大小猫四、五十只吧。芒果园面积约有一百亩,蒿草丛生,深可没人,几十只猫藏在里面,犹如鱼儿潜伏在大海。我认识其中的一只母猫,黑色的,身体硕大健壮,这只黑猫的名字叫莎莎。当它还是一只家猫时,为主人所宠爱,那时我就和它相熟,由于它发育得极好,当时大家还担心它会长成一条狗。如果猫变成了狗,也许大家不会觉得有趣,反而会使人感到恐惧。在这只黑猫身上似乎就隐藏着这种趋势。它的主人一味地宠着它,忘记了它本来可以自食其力,一天到晚供给它鲜美的食物。它的牙齿长得又尖又白,舌头又软又红,一双金黄色的眼睛,有时候细长,有时候溜圆,忽大忽小,深不见底,透着一股魅惑人的妖气。我从小就觉得猫这东西很怪,它是所有被人豢养的宠物中最不可亲近的一种。所有和我们相亲的动物都可以让我们一饱口福,唯有猫,我们不敢品尝。我们不消说将猫杀来吃,连猫死掉了,我们都是把它扔得远远的,并且不能随便乱扔,要扔在树杈上,让烈日曝晒,据说这样才可以驱除依附在猫身上的邪气。莎莎确实受到主人的厚爱,主人常常让它和自己同眠一处。它娇柔的叫声成了主人家最美妙的音乐。它曾在发情期失踪了几天,让主人到处寻找,后来它自己又回到了家。不久,它再一次失踪,以后,就没有回来过。我在芒果园里和它意外相逢,它带领着一群猫在蒿草间穿梭,有黑的,有黄的,也有白的,还有红的,它俨然是这群猫的首领。我躺在杂草上睡觉,这群猫就在附近窥视,它们轻轻地走动,一丝儿声音也没有,像一群幽灵。猫的爪子上生有厚厚的肉垫,这就是为什么它们行动起来悄无声息而又诡秘无比的原因。这群猫把我当成它们的目标,小心翼翼、煞有介事的样子十分滑稽。猫群中莎莎的后代居多,这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说不定其余的猫也全都是它的儿孙。莎莎在家的时候,它第一次发情,整日吼叫得凄惨异常,主人却撵跑了所有得信赶来的公猫,而从猫市上抱回了一只纯白的大猫。主人的愿望就是要得到純黑或者纯白的后代,黑白相间的小猫则更佳。最先来会莎莎的是一只有着虎皮斑纹的黄猫,它站在院门口朝里探望。莎莎看见了这只黄猫,同时主人也发现了它。它犹豫了一下就缓步往院里走来。比莎莎脚步更快地上前迎接黄猫的是主人,她挥动双臂,“嘘”了一声,黄猫从这一声中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它敏捷地一扭身,闪出了院门。但它没有离去,在它身后,莎莎的叫声更加嘹亮,如同燃烧的火苗。仅仅只迈出了十几步,黄猫就折返身,这回它没有直接走院门,而是纵身跳上院墙旁的树枝,从树上窥视着院里的情形。看来主人是聪明狡猾的,她害怕自己管不住莎莎,早已备好了一个精致的铁丝笼子,现在派上用场了。莎莎被囚在笼中,它焦躁地沿着笼壁不停地转动着,哀怨的喵呜声像子弹一样从笼眼迸射出来。树上的黄猫心如刀绞,但它只能悄悄地端坐在树杈上,让浓密的树叶掩藏住自己。主人刚刚迈出院门,黄猫就跳过墙头下到院子里。黄猫轻轻走近莎莎,莎莎停止了喵叫,它盯着黄猫,然后抬起自己湿漉漉的鼻子,伸出笼眼,让黄猫碰一碰。黄猫似乎不知道它能做的仅止于此,它绕着笼子转开了,仔细地审视着这个用铁丝结成的小房子,好像一心一意要找出它的漏洞,准备破笼而入。莎莎在笼里更加焦躁不安,它也转着圈,指望冲出来。后来,主人回来了,黄猫才一溜烟地窜上墙头,这引起莎莎绝望地呜叫起来。夜晚,主人又让莎莎陪她,但它惦记着白天的那只黄猫,总是心不在焉。主人有一个奇特的嗜好,她的身上经常莫名奇妙地骚痒,不易止住,她在痒处涂上饵料,引诱莎莎用舌头去舔。这个法子非常管用,莎莎的舌头柔软而且有力,上面长满了肉刺,舔到痒处,灵巧无比,比使用一只手还要舒畅。但那一晚,莎莎常常舔不到痒处,使主人恼怒无比,忍不住要打莎莎。莎莎全然不知自己的失职,好几次跳到沙发的靠背上,透过窗户朝院子里张望。黄猫果然没有离去,它就在院子里徘徊,它的金色的眼睛在夜晚变成绿色的弹珠,闪闪发亮。而且,院子里还来了其他几种颜色的猫。它们都严肃地相互戒备地摇动着自己的尾巴。莎莎知道它们都是冲着自己来的,禁不住兴奋地尖叫一声。这一声叫,像婴儿的哭泣,使主人感到毛骨悚然。她匆忙地朝窗外瞥了一眼,发现窗下闪动着许多绿色的眼球。她顿然明白为什么莎莎不能完成好它的工作了。第二天,她就从猫市上抱回了一只白色的大公猫。她以为这只白猫一定能安慰好莎莎。谁知莎莎却溜出了家门,回家不久就生下了一窝黄色的猫仔,这使主人非常失望。不等这些小猫满月,主人就拿它们全部送人。主人接受这一次教训,谨防莎莎再一次外出。这样,莎莎有时被关在笼子里,有时被用绳子拴了起来。自从莎莎出走以后,它的主人遗憾不已,无意间吐露出莎莎令人怀念之处。同时我们也终于知道,莎莎的出走,是因为它和主人结下的怨恨,主人出示了她手指上的一道伤痕,那是莎莎的牙印。我们推测,莎莎的身上一定也有伤痕,只是它无法在我们面前展示罢了。莎莎遁入芒果园,得到了自由,它可以和它喜欢的公猫交配产仔了。但是它的生活却从此变得艰辛起来。我曾经在芒果园里和它有过短暂的对视,它好像要说什么,欲言又止,它的目光是平静而精明的,如果危险迫近了,它会像影子似的迅速消失。我独自在芒果园里忙碌,它肯定觉得我也像它一样落魄,才敢稍为走近我一点的吧。或许也有另外的意思,莎莎已把芒果园视作了它的地盘,我的莽撞实际上是对它的领地的侵入,它才领来了它的一帮伙计向我兴师问罪。有一点是肯定的,既然它是从我们身边离去的,就不会再回到我们身边来。

当莎莎领着猫群畅行在芒果园里时,它的主人还每天四处娇声地呼唤:“莎莎——莎莎,回来,回来。”我告诉她,莎莎就在芒果园里。她也跑到芒果园里,猫着腰,想要找回莎莎。但莎莎躲起来了,它还命令其他的猫也躲起来,让它的主人感到芒果园是一个与猫毫不相干的世界。它的主人找遍了芒果园。莎莎伏在一片浓荫下,它的主人打它面前走过,根本就发现不了它,它望着它旧日的主人,听她声嘶力竭地唤它,它曾经用它柔软的舌头舔遍了她的周身,那日子有幸福也有屈辱。这之前有好几次它都萌生过回家去瞧瞧的念头,但它都打住了。这次它看到了过去的主人,又有了这念头,它已经站起身,差点从浓密的荆棘丛中钻出来。主人的唤声越去越远,莎莎就是在那一刻打定主意要终身成为一只野猫的。以前我们场老鼠猖獗的时候,我们根本没留心到芒果园里的这一群猫,它们也偷窃了我们的鸽子。这笔账刚开始我们记在老鼠的身上,现在才知道是猫犯下的。场长派人进芒果园,查看到了许多带血的羽毛。老鼠只对付得了还没有长毛的乳鸽,而猫则大小鸽子都要。场长召开了一个全场职工大会,历数了猫的罪狀,正式把猫定为我们的敌人。

猫群就出没在芒果园里,它们捣毁了树上的鸟巢,又在夜间捕捉停宿在芒果树上的小鸟。猫除了是老鼠的天敌外,也是鸟类的天敌,猫是能够待在树上而又不能飞翔的动物,它羡慕那些会飞的鸟,因而它对生在鸟身上的羽毛充满了血腥的爱好,它的胃口几乎扩展到每一样会飞的东西。鸟们不再光顾芒果园,它们全都远远避开这片危险的树林。猫群在芒果园里的日子过得百无聊赖,等到有许多蝴蝶和蜻蜓飞进芒果园,它们也抓这些不那么爽口的昆虫。这些昆虫嚼起来实在没有什么味道,不但没有顺着嘴唇流下的鲜血,也没有强烈袭鼻、满嘴余香的腥味。老鼠们不知什么时候都搬到鸽舍附近去住了,那里对于它们来说行窃非常方便,猫本来应跟踪而去,但猫一惯拿老鼠毫无办法,更主要的是,猫早就对老鼠失去了兴趣。

起初,莎莎领着那群猫还可以抓抓乘兴来到芒果园里的小松鼠,但是对于跑到芒果园里的狐狸,它们就只好任其出入了。抓小松鼠比捉老鼠刺激得多,攀到树梢上的小松鼠,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宛若小鸟一般在飞翔。猫群组成一个庞大的阵势,等候着小松鼠自投罗网。一只猫守着一棵树,它们埋伏在树腰,抱紧树干,只等惊慌的小松鼠从头顶上的树枝溜下来,好一爪拿下它,简直一拿一个准。闹到后来,小松鼠们不但不敢上这里的芒果树,连别处的芒果树也不敢上,望见芒果树就胆颤心惊。这是莎莎它们在芒果园里最快活的时光。随后大家都把芒果园当作大陷阱,谁也不敢擅入。猫群的日子变得平淡了。夏天的夜晚,莎莎领着大伙儿悄悄地来到职工食堂的垃圾桶旁,它知道在这里可以搞到一些吃的。果然,那里有许多鱼骨头和剩饭剩菜,但对于一群饥肠辘辘的猫来说,这点食物是微不足道的。一天深夜,莎莎它们正围着垃圾桶不声不响地进餐,突然从楼上扔下一个石块,险些击中一只猫。这个打击显然是针对它们的。它们四散逃开,只是舍不得丢掉一顿美味,它们才没有马上离去,但是立即奔往食物是不明智的,因为楼上的那个人还操着石块准备砸下来。为了不放弃到嘴的食物,莎莎它们只好撤到离楼房稍远的地方慢慢地等着,等那个因无人陪伴而失眠的人的倦意到来。这样,就得看谁的耐心更大了。天近拂晓,守在高处的人才熄灭了他的灯,睡觉去了。猫群悄悄地一拥而上,享用那堆已经变馊了的食物。

这样的日子是难以如意的。

鸽舍里有数不尽的肥嫩的鸽子,味道肯定比芒果园里的小鸟还要鲜美。一只棕红色的公猫溜进鸽舍,偷出了一只乳鸽,差不多所有的猫都闻到了鸽子的味道。这种叫作鸽子的鸟的美味,顿时唤醒了沉睡在这一群猫心里的许多恶念。以后的日子,猫群成天围着鸽舍转悠,冷不防地溜进鸽舍,拖出一只鸽子,美餐一顿。鸽子的血滴就挂在猫的胡须上。开始的时候,我们还一心同老鼠斗争,每日像狗一样到处寻找着老鼠的洞穴。猫的背叛和骚扰,叫我们忍无可忍,使我们不得不改变斗争的方向。

我们打死的第一只猫是在乳鸽舍里进行的,是一只黑色的怀了孕的母猫。它的样子很像莎莎,但不是莎莎。打死这只猫的是乳鸽舍的组长王伟。他打开鸽舍门时,正迎面碰上这只黑猫叼着一只鸽子往外跑。王伟马上掩上大门,黑猫有点慌乱,它没有料到下班后还会有人来鸽舍,它一扭身子,就近逃进了右边的饲料房,以为那里有出路。王伟赶上去,立即关紧了饲料房的门。王伟有点大喜过望,他知道这只猫逃不了,因为担心下雨,饲料房的窗户还是下班前他关的,这只猫已经走投无路,只有束手就擒了。他没有急于进屋抓这只猫,而是绕到窗户前,瞧起了这只被困的猫,猫嘴里还叼着鸽子。它的牙齿深深地扎入鸽子的胸脯,鸽子倒垂着头颅,微微张开翅膀,似乎还在飞翔。猫叼着鸽子从这袋饲料跳到那袋饲料,急切地寻找逃生之路。这只猫浑身漆黑油亮,像涂了一层沥青,是一只年轻漂亮的母猫。它对自己眼下的处境似乎还没有太清醒的认识,还对逃出屋子充满了信心。它通过窗户看见了芒果树的影子,芒果园就在路的那边,只有一墙之隔,穿过这堵墙,只消一眨眼的工夫,它就可以遁入芒果园。

王伟取来一把铁锹,戴上一双手套,打开屋门进入屋子。黑猫本来应该抓住王伟开门的这个机会逃生的,但这个机会只存在了两秒钟就消失了。王伟进屋后又把门反锁上,这样,屋子里的局面就形成了手拿铁锹的王伟直逼嘴叼鸽子的黑猫了。直到此时,黑猫仍不肯放下到嘴的鸽子。刚才,王伟留下了足够的时间,让它在他动手之前从容不迫地享受掉这顿美餐。但是这只黑猫太死心眼了,它一个劲儿地想要将鸽子劫入芒果园独自静静地享用,或者和大家一起分享。它跳上窜下,那只安详地闭着眼睛的鸽子也随着它飞来飞去,仿佛成了它身体的一部分。王伟持锹紧逼,黑猫又一次扑向窗户。它的头颅重重地撞在玻璃上,它的头痛起来,玻璃却完好无损。黑猫又窜上饲料袋。王伟的武器已好几次对准了黑猫,不过,他都没有忍心下手。他将黑猫逼到角落,按他的想法,他可以生擒这只黑猫。黑猫缩着身子,竖起的尾巴不停地摇摆,它的双耳朝后叠起,圆脸变得尖尖的,黄色的眼珠露出一道惊恐的光束。王伟用锹面去摁黑猫,如他所想,摁倒了黑猫,他就可以一俯身揪住黑猫脖子上的皮毛,将黑猫提溜起来,宣布大功告成。这是他打小练就的本领。当他伸手去揪猫的脖子时,黑猫一扭身,张开前爪,朝俯近了的王伟的脸狠抓了一把。王伟马上感到半边脸火辣辣地痛。黑猫又爬上窗棂,窗外全是芒果树,它的生路近在咫尺,这时,它才惶急地大叫了一声。王伟摸了摸被抓的脸,满手是血。黑猫再一次明白窗户不是出路后又跳回饲料袋上。它在上面焦急地徘徊,胸膛激烈地起伏。这只猫非常健壮,身材匀称,是一只很漂亮的猫。王伟仍只虚晃铁锹,不想加害它。他一心想将它生擒。他又试着用铁锹去摁黑猫,因为这是在他脑子里始终盘旋着的最有效的捕猫的经验。黑猫虽然对着铁锹不住地抓挠,但丝毫不能阻止铁锹再一次将它摁倒。王伟趁机上前薅猫的脖子,这一次,王伟得逞了,黑猫颈项上柔软的皮毛全被王伟抓在手中。正当王伟要提起黑猫的时候,黑猫“呜”的一声,吐出嘴里的鸽子,猛一扭头,张开的猫牙狠狠地钳住了王伟的右手。对于王伟来说,这是以前没有过的经历,他一下子糊涂了,疼痛使他想也没来得及想就松开了抓猫的手。但黑猫却没有马上轻饶王伟的手,它整个儿就吊在王伟的手上,而且四爪并舞,阻挡着王伟另一只手的增援。这样,可能就是喝完一杯啤酒的工夫,然而王伟痛得撕心裂肺。黑猫听到了王伟的尖叫,这尖叫明白无误地告诉它,它已给自己捡回了许多面子,这才松开了嘴。它立在高处的饲料袋上,俯视眼前这个刚才还在惨叫的人。

王伟盯着黑猫,他脸上的血还没有止住,手又开始流血。这只猫太野了,完全不是他记忆中温顺的猫,是一只野性十足的猫。他小时候听说过,猫全身的骨头都是软的,可以像一件衣服那样折来叠去,即使从十层楼跳下也摔不死,并且猫掌握了缩身术,能从拴它的绳套里逃出来,假若将它置于一间密封的屋子,它也能透过墙缝,悄然而出。与老实无能的看家狗相比,猫简直就是一大妖怪。猫向人邀宠的时候,会扬起尾巴、叠着双耳、耷拉胡须、满脸堆笑在你脚前绕来绕去,最后跳上你的大腿,钻入你的怀抱。

但王伟觉得眼前的这只猫已经疯了。它看他的眼光,既恐慌又疯狂,王伟面对这样灿烂的眼睛,背脊沟里不仅冒出了一股寒气。他拿锹对准了黑猫,黑猫已猜出这个人要干什么,它无路可逃。第一下,它往旁边一闪,躲过袭来的锹锋。铁锹扎透饲料袋,饲料像下雨一样撒到地上。第二下,黑猫没有那么幸运。王伟虚晃一锹,骗到了它,锋利的锹刃突然掉过头,准确地扎到黑猫的腰眼上,黑猫的身子发出像树枝折断似的响声,变成了两截。黑猫叫唤了一阵,它的前爪还在不停地抓挠。

我们将死猫扔到芒果园里,挂在一个树杈上。所有出入芒果园的猫都能轻易看到它们遭难的同类。这是我们对芒果园里的猫发出的警告。但是,那群猫对我们的警告视而不见,照样潜入鸽舍劫杀我们的鸽子。我们一天丢失几十只乳鸽,猫开始从各处袭击我们的鸽舍,使我们防不胜防。起先,我们估计芒果园的猫群在五十只左右,据现在的情况看,可能不止这个数,时不时有流浪的猫加入其中,它们还不停地交配繁殖,使这支队伍日益壮大。芒果园里深密的蒿草掩盖了它们的行踪,成了我们消灭它们的最后的障碍。

场里成立了捕猫队,由熟悉猫性的王伟任队长。王伟自从打死了黑猫后,一时还无所建树,我们在大白天经常看到各种毛色的猫在场区里穿行,有的一溜烟闪过,有的则闲庭信步,引诱我们上当,假若我们去追赶,那些可恶的家伙便一扭头,钻入草丛,消失得无影无踪。更使人气恼的是,在我们徒劳无益的追赶之中,鸽舍里的鸽子又丢失了。

王伟怀念起他的枪来。他说:“要是我的枪在就好了,瞄准了,一枪一个,管保把这些猫全打掉。”他曾拥有两支枪,一支是雙管猎枪,他专门用它来猎狐,另一支是气枪,用来射鸟。他练成了神射手,弹无虚发。后来附近的禽兽都认识他,见他来就远远躲开。亏得派出所收走了他的枪,不然,这里的禽兽就要绝迹了。但是,现在,我们和他一起怀念起他那失去的枪。猫就是仗着我们没有枪,我们没有它们跑得快,一而再,再而三地侵犯我们。

一天,一个队员生擒了一只猫。可惜这是一只还没有长成的猫,是一只半大的幼猫。据这个队员讲,他正在给鸽子喂料,这只白色的少年猫就闯进了鸽舍,鸽子被惊动了。这只幼猫没有立即扑向乳鸽,而是好奇地盯着乳鸽看,它肯定不是头一次见识鸽子了,只是此前它见到的鸽子可能都是死的,眼前是一群活着的可爱的鸽子。它的好奇使它想留在这里玩耍一会儿。那个队员悄悄靠近它,一把摁住了它。

幼猫的毛色黯淡无光,甚至还有脱毛的地方,这既是年龄的关系,也是因为猫群长期待在野外的缘故。幼猫被关在笼子里,它稚嫩的喵呜声不断地传来。笼子搁在芒果园边上,幼猫似乎一步就可遁入那繁茂的荒草之中。那个队员蹲在旁边,仔细地往幼猫身上浇水。幼猫惊得左躲右闪,或许从出世到现在还没有人给它洗过澡哩。但马上我们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顺着吹过来的风,我们闻到一股刺鼻的柴油味。那个队员做事一向马马虎虎,从没有像今天这么认真过,他不声不响而又十分耐心地往幼猫身上浇淋,直到幼猫的皮毛湿透。在旁边的草丛中闪烁着许多双猫眼,它们猜不透他要干什么。那些猫,莎莎肯定也在其中,本来要这样纳闷下去,可是仅仅在一眨眼之间,那只幼猫就变成了一个耀眼的火球,惨叫着朝它们飞旋而来。这是它们不曾见过的景象,所有的猫都惊骇得四散奔逃。待它们再聚拢过来时,那只幼猫已成了一团黑乎乎、散发着浓重焦糊味的东西,就像一截木炭。显然不能再称它为猫了,它面目全非,使每只猫都觉得触目惊心。

我们一直以为乳鸽舍是猫群重点袭击的目标,所以我们常常有人守在乳鸽舍。那天晚上,我和一个队员值班,窗外有十多只猫在走动,它们有时发出怵人的喵呜声,有时彼此撕打,互不相让。有几次我听见窗棂沙沙作响,扭头一看,窗户上竟露出几张闪闪烁烁的猫脸。猫脸紧紧压在玻璃上,像淘气的娃娃。这还不算完,它们用爪子不停地挠起我们的大门。我们忍不住冲出去,用手电筒一照,竟照出满地绿莹莹的猫眼。我们挥动手中的木棍,那些绿眼睛散去了,等我们转身,它们又聚拢来。我们被弄得一晚上都没有合眼。乳鸽舍倒是没有丢鸽子,但是,就在这一夜,猫群却闯进了种鸽舍,劫走了好些种鸽。猫把一处不太结实的墙掏空,从那里涌进种鸽舍。围着乳鸽舍彻夜转悠的十几只猫是不是故意来纠缠我们,好给另一群猫打掩护?如果真的有这样的意识,那它们就太狡猾了。

又有四只猫落入我们的手中,我们把这四只猫装入口袋,让人带到城里的猫巿上卖掉。城巿里无奇不有,我们打听到城里居然有人开起了猫肉店,他们将猫肉捣碎,说成是一种野味,做成肉丸和肉羹,大受巿民的青睐。但不久,其中的一只就从城巿逃回了芒果园。因为它有半个右耳没有了,当它再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一眼就认出了它。它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虽然步伐显得病软无力,但有足够的力气逃脱我们的追捕。它似乎非常怀念它的家,刚回来,就各处探访,告诉大家,它回来了。它用它粗硬的胡须轻轻触一触路边的草茎,在树干上蹭蹭它少肉的脊背,又伸长伤风的鼻子在风中嗅闻起来,好像始终在辨认这里是不是它以前的家。城巿到处是光秃秃的,没有一块荒草之地,只有这里才是它的乐园。从城巿到乡下,有一百多公里,它是怎样回来的呢?以前,我们都认为猫的活动区域的半径顶多就是七八公里左右,超过这个距离,猫就要迷路。但这只豁耳的猫却与众不同,简直是有点大智大勇,我们不免对它另眼相看。但是,我们当初生擒它却没有花多大的力气。豁耳是一只强壮的雄猫,它除了混在猫群中偷我们的鸽子外,就是到处寻找母猫。我们附近刚好有一只母猫发情,王伟去把它弄了来,用绳子拴在一间空屋子里。母猫凄惶的叫声响彻云霄,使隐藏在芒果园里的公猫蠢蠢欲动。我们冲进屋子里的时候,豁耳正在爪抱尾摇做它的美事。我们拎紧它脖子上的皮毛,它仍沉浸在它的幸福之中,毫无反抗地缩起四爪,脸上露出深沉的迷惘,仿佛责怪我们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来打搅它。猫虽然是狡猾敏捷的动物,但愚蠢起来也不可思议,我们用同样的方法前后逮到了九只公猫,除了四只送到城里做猫肉羹外,其他的全吊死在芒果园里。豁耳又踱到它被生擒的地方,我们看见它蹲坐在屋角旁,一副沉思而又疲惫不堪的样子。它在想那只漂亮的母猫吗?它在那儿坐了好一会儿,我们还以为它要睡着了。我们绕到屋子的背后,再过去一点,就能接近它了,正当我们要这样做的时候,豁耳扭过头,轻蔑地看了我们一眼,拔起后身,不紧不慢地走开了。我们没有追它,追也是白费劲。王伟再一次强烈地怀念起他的枪来:“要是有枪多好啊,我一枪嘣了它。”这话多解气呀,但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豁耳镇定自若地跨入芒果园。

有一段时间我们没有看见莎莎露面,到鸽舍盗窃鸽子的活儿都是一些年轻的公猫和母猫干的。它们中有几只中了我们的埋伏,让我们剥掉皮毛,扔到了芒果园。但其余的猫并没有因此而停止袭击鸽舍,反而变得更加不可理喻地加害我们的鸽子。它们袭击鸽子似乎不再是为了饱腹,纯粹是报复,许多乳鸽的脖子被扭断,鲜血淋漓地躺在鸽舍里。这情形以往没有过,那时猫只偷走够它们吃的就满足了,如果肚子饿了,又再来偷走一只。现在,它们除了填饱肚子外,还一只又一只地咬死鸽子,扔得满地都是,撕下的羽毛厚积鸽舍,仿佛下了一场大雪。莎莎是这群猫的首领,它是这群猫的母亲、妻子、祖母、老祖母,每一只猫的痛都成了它的痛。即使它很少露面,我们也知道,是它在酝酿和指挥着把这种痛再还给我们。莎莎成为野猫之前,是主人的宠物,它趴在主人的怀里入眠,用柔软的长舌来回舔着主人涂在身上各处的蜂蜜和牛奶,使主人度过了一个个漫漫长夜。有时,在莎莎吃得很饱的情况下,它的工作就马马虎虎起来,令主人很不满意。主人马上总结出一条经验,要叫莎莎的舌头舔到痒处,必须在她需要它之前让它空着肚皮,这样,它才能完全听她的使唤。开始的日子,莎莎算得上是一只好猫,屋子里时刻会响起主人呼唤它的甜蜜而又心满意足的声音。莎莎的应答也十分亲昵和娇柔。后来莎莎赶上了青春期,对自己的工作不免有些疏漏。主人对它有了很多的意见,还对它做出了以前没有过的惩罚:不给它吃东西。主人以为不给莎莎吃东西,莎莎就能干好它的工作。她的白嫩的肌肤,涂上一层金黄的蜂蜜,始终陈放在莎莎的眼前。莎莎被院子外的那只黄猫闹得心烦意乱,它没有像往日那样在主人身上拖曳它那柔软的长舌,而是使用了它的白牙。主人痛得目瞪口呆,叫唤不已。莎莎几步窜出门外,跳上墙头,无影无踪。主人还以为它会就此一去不归,恨得她气愤难消。没想到莎莎在外流浪了几天就回来了,它好像知道自己犯下了过错,进门的步子变得迟疑和胆怯。主人揪住它,拿来木棒,在它身上揍起来。主人教训了它之后,希望它还是回到好猫的队伍中来。我们当时也觉得,莎莎自己还是想做一只好猫。它亲昵温順地在我们的脚下绕来绕去,讨好邀宠的喵呜声仍甜腻腻的不绝于耳。但是,最后它又犯了老毛病,竟扬长而去,跑到芒果园再也不肯回去。

猫叼住鸽子奔跑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的强悍劲头。它灵巧的四肢,柔软的身躯,在快速运动时,显得十分协调。也许猫难以胜任长距离的奔跑,但它瞬间的爆发力和扑捉目标的准确性是不可想象的。老鼠在猫出击的一刹那,早晕乎过去,乖乖地成为猫的盘中餐。但是,猫猎杀鸽子连那一扑都免了。它溜进鸽舍,眼里放出莹莹的绿光,鸽子只要感觉到猫的这种眼光,就像被施了魔法,定在原处,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此时,栖息在笼架上的鸽子们仿佛超市里货架上摆放整齐的货物,任由猫的挑选了。猫走过去,对着鸽子的耳朵柔声絮语,鸽子们好像为甜蜜的情话所陶醉,只等着投入猫的怀抱。猫总是扭断一只鸽子的脖子,又扭断一只,挨个扭下去。在我们打得猫四处逃窜的时候,有一天白天,莎莎溜进了鸽舍。我们没有想到它竟这么大胆。它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鸽子。好多鸽子都认识它,因为以前它屡屡入舍而没有被它看上。鸽子们的魂都吓飞了,然而,它们盯着它的眼神却像女孩看着自己钟情的情郎。等我们赶来的时候,莎莎已钻出了鸽舍,嘴里不忘叼走一只白鸽。它故意在芒果园的边上停下来,回过身嘲讽地打量起我们来。莎莎的身材不像前些日子那么匀称紧凑了,感觉有些松驰。最后我们看清楚了,莎莎的肚皮下垂了许多,它可能又做了母亲。

莎莎停留的时间,让我们可以仔仔细细将它瞄准,然后放上一枪,叫它立即毙命。但是我们手中没有枪,这始终只是我们想象中的快感。王伟不仅享受着这种快感,而且被这种快感折磨着。以前他持有枪的时候,枪仿佛成了他的另一条手臂,射出的子弹也成了他延长的手。他痛感到,现在他没有了这样的手,猫才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捕猫队越来越难有作为,因为猫变得比先前更加狡猾,它们吃了许多亏后,对我们的计策也有所了悟,再不轻易上当了。我们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有一天王伟拿来了一截竹片,他不声不响地鼓捣了半天,下班时,他居然将一张弓摆在了我们面前。他又去采来竹枝,用刀削削,在一端安上磨得锋利的三角铁,成了箭。弓和箭我们都有了,有人要马上拿去射猫,被王伟制止,王伟说,等他再做几张,一起去射,把握大些,因为你如果没有射中它,让它知道我们有了新武器,它就会藏在芒果园里不出来了。接下来几天,我们一心饲喂鸽子,暗下里就练箭。猫们肯定还不知道这些箭将会代替我们的脚步去追赶它们。更无从知道箭的步伐比起它们的步伐不知要快多少倍。但箭这玩意儿不好弄,精确度比较差,我们头次操弓的时候,当中的一个队员,本来打算射墙上画好的圆圈,结果却将箭射进旁边的办公室,还险些射到了人。王伟教大家练,他反复告诫大家,在我们练成以前,千万不要拿箭去射猫。这段时间猫过起了比较省心的日子,不管进哪幢鸽舍,似乎都没有危险。有几只母猫的发情期到了,公猫们照例又忙开了。王伟将伏击猫群的时间定在母猫发情期结束之后。这很有道理,因为猫群经过追逐和消耗,需要补充营养,生活也得重新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

我们第一次射猫,就射到了好几只。天甚至还没有黑严实,猫群就开始向鸽舍移动。整个猫群被一种发泄后的幸福情绪所笼罩,它们眼神惺忪慵懒,步伐沉重迟缓,毫无警惕,照它们的想法,它们进鸽舍掏鸽子,如同上树捣鸟巢。如果它们有足够的提防的话,它们可能会发现藏在九里香后的人影,可是它们太大意了。我们的弓箭悄悄地瞄准了它们,一只猫就是一条缓缓游动的影子,正把柔软的身子送往我们锋利的箭镞。王伟小声说了声“发”,我们一齐将箭射出去,几乎同时,我们听到箭镞扎进肉里所发出的那种瞬间即灭而又充满快感的细小的声音,被射中的猫大声惨叫,像从水中捞到岸上的大鱼一样跳腾起来。其余的猫扭头便跑。一只猫左眼中了箭,像驴那样转着圈。有一支箭穿透了一只猫的脖子,将那只猫钉在了地上,它扭曲的躯体紧贴着地面,连动也不敢动。另外三只猫被射中了胸脯,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还有两只猫叫箭射中后腿,带着箭拼命想逃。我们拔出了箭,对于没死的猫,无须用箭,用木棒就可以解决问题。木棒揍在猫的身体上,发出噗噗的声音,那种柔软美妙的感觉通过木棒传到我们的手心,十分受用。

逃到芒果园的猫,惊魂未定,它们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我们手中的家伙怎么这样厉害。有几只猫躲在草丛里想看个究竟,王伟操起弓箭往闪着绿光的地方发了一箭,箭到声起,绿光灭了,又射中了一只。

一团愁云惨雾笼罩着芒果园。躲在里面的猫都心惊胆颤,它们不敢再跑出芒果园,它们知道外面有人正拿弓箭等着它们。猫群变得胆怯而谨慎起来,鸽舍暂时安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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