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辉
那些年,单位的人经常开着车来我家喝酒。母亲喜滋滋卷起袖子给我们张罗酒菜,父亲端着他的大茶壶到街上照看客人的车辆,惟恐有小孩在上面划下印痕。父亲常常等我们到深夜,大口大口地抽他的“彩蝶”烟。后来我在城里安了家,星期天一家三口都要回老家团聚。每次返城时,母亲会拾掇一些干豆角干萝卜丝,还有她腌制的芥菜疙瘩,用食品袋装了挂在摩托车把上。妻子抱着我们的儿子跳上后座,母亲会追出胡同口冲我们喊:“用大衣包住孩子的脚,路上风大。”
有一天,母亲坐在门槛上,膝盖上放着一只簸箕,老花镜耷拉在鼻尖上,簸箕里面是父亲开小片荒收获的黄豆。母亲起身后突然一阵头蒙,一下子栽倒在地。送到县医院做了CT,显示脑干出血。母亲从此丧失了行动和语言功能,把自己的余生交给了轮椅和父亲。我和爱人上班,周末才有时间。父亲倒是满不在乎,他腰杆挺拔,脸色红润,六十多岁的人找不见几根白发,身子结实得像一截老树墩子。他抱着母亲,就像抱袋麦子似的,噔噔噔,从里间一口气抱到院子里的柳圈椅里,让母亲晒太阳。母亲坐在那里,垂着头,瞪着岁月在小饭桌上留下的道道划痕。小饭桌上经常晾着一碗煮羊奶。他热好羊奶,从小铁锅倒进花瓷碗里,用调羹刮掉上面的奶皮,一口一口喂母亲,不时用毛巾擦去淌下的奶水。几只母鸡蹲在墙头上,一眼不眨地盯着两位老人。院墙根那棵老榆树下,功勋满满的老母猪独自哼哼,几只满嘴乳汁的小猪崽,竖直耳朵谛听风刮树叶的沙沙声。父亲一年出售两窝猪崽,我们给他钱他不要,硬给了他偷偷进孙子的书包。
母亲又一次复发,再没有醒来。她安详地躺在床上,看起来很瘦小,手上的青筋几乎要撑破皮肤。虽然没有挽留住母亲,但在母亲卧床的这几年,父亲尽心尽责,呈现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温柔。我们担心父亲过分悲伤,见他在母亲的丧事上忙前忙后,饭也没少吃。我们放心了。但是我们很快发现错了。有一天,父亲醒来在床边独坐了很久,叫了他两次吃饭也不见出来,忽然双手啪啪拍着床沿哭起来,声音不大却很揪心。我被父亲的哀恸震惊了:年近七十,满头白发仿佛一夜丛生,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心碎。
厕所墙角里堆满了输液瓶,还有针头没来得及拔出来的输液管,上面粘着胶布。屋里屋外都留存着母亲生前的气息,我想给父亲换一个环境,把他接到了县城。
还不到半年,我发现父亲脸上的皱纹像刀刻出来的一样,头发灰蓬蓬的,用手一抓,一把碎发。我晚上回到家,经常是这样一副样子:父亲瘫坐在沙发里,电视频道还是我离开时给他调好的中央十一套,茶几上几块饼干完好无损,一杯热水早已变凉。前些年,只要电视里播放“梨园春”,他说什么都不会出门,可现在,他只会在电视机前打盹。躺下后又总是睡不着觉,吃安眠药也不管用,枕头和沙发上都是白头发。我让他去找老头们打打麻将,父亲半天不说话,最后摇摇头:“你妈一走,我的魂儿也叫她带走了。”
父亲开始变得痴呆,老是找不到回家的路。迷路时,好心人问他儿子的名字,他半天想不起来,最后竟呜呜哭了。
父亲的状况越来越不好,接连住了两次院。医生发现他心脏有严重的早搏,还有骨质疏松引发的脊柱疼痛,走路摇摇晃晃,出院后我给他配备了一根多足拐杖。父亲很少活动,只有去卫生间时才拿起拐杖,哆哆嗦嗦着,老是滴到马桶外面。后来,他连小便也不知道了。每次给父亲脱了衣裳让他躺下,我都会在他身下垫一块成人尿不湿。我半夜里起来去看父亲,把父亲的被子往上拉拉,盖住他的半个肩膀。这时父亲会睁开眼,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嘟囔一句:“有仨人在房顶打麻将,你妈停八万。”我知道他在说憶怔话,他经常梦见母亲。
最后一次住院,父亲已经离不开轮椅了。在院里时常狂躁,手足亂舞,把送到脸前的水杯和药片打掉。有一天,爱人打来电话,说父亲的情况不太对头。等我从单位赶到医院时,父亲的床前站满了医生,我大声呼叫父亲,他的头歪在一边,没有回答我。父亲的胸膛上下起伏,床头监视器里弹跳的绿线条记录下那机械的跳动越来越弱。无论医生护士如何尽力,最后,那根绿线条变成了一根平行线,静止在那里。
我们将父亲葬在母亲身边,她才走了一年。我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遗像,把他面朝下扣在了里间的三斗柜上。这是豫北乡下的规矩,三周年后才能拿出来与母亲挂在一起。照片虽然扣着,但我相信:他们的婚姻没有消失,那段相随的美,令人不舍的时光,会留存于儿孙,留存于街坊邻居,留存于记忆中。
责任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