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平,20世纪60年代生人,2003年从事文学创作,发表小小说作品600余篇,在《作品》《当代小说》《啄木鸟》《佛山文艺》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血色往事》《神手》《并非走眼》小说集三部。
1
何静怎么也没料到社长陈然会让她去采访郝歌生。
七天前,龙州发生了一起人质绑架案,龙湖分局民警郝歌生因为解救一名人质,身中数刀,险些丧命,目前还在医院里。郝歌生的事迹已在群众中广泛传颂,朋友圈里的转发铺天盖地,官方媒体电台、电视台也做了大量报道。虽然余温还在,可这事已算不上什么新闻,失去了新闻的基本属性,这个时候再去采访郝歌生,还有意义吗?
陈然似乎看出了何静的心思,开导说,你想啊,郝歌生身为一名老刑警,而且第二天就将正式退休,这个节点上他完全可以让年轻的民警上,可他却无所畏惧,挺身而出,其亮点还是很多的,只是他一直在抢救,我们没有深挖。院长刚刚打来电话,说他已经从ICU转到普通病房,可以接受采访了。
可我不是新闻部的人呀。何静说。陈社长说,之所以让你去,正因为你的文采好,可以写一篇纪实文学,多方位弘扬正能量,号召大家向他学习。
何静答应得还是不爽快。陈然社长朝她面前推了推水杯说,英雄之所以能成为英雄,是有其内在原因的,我们必须走进他的精神世界,从灵魂深处捕捉素材。当然,这也是一项政治任务。市委已经决定以郝歌生同志为典型,开展一场轰轰隆隆的学习活动。
对这类说辞,何静有种内心的抵触,便说,可是这期专栏还没出来,我已经跟人家预约了,就在明天见面。
何静在做一个叫《何静夜话》的情感类专栏,每期一个专版,已经两年多了,社会反响很好,是报社的亮点版面。
陈然说,那就辛苦一点,二者兼顾嘛。见何静不说话,陈然又说,实在不行专栏就停一期。要有个轻重缓急嘛,要分清孰轻孰重。
不能让新闻部的人去吗?何静问。
陈然社长说,新闻部的人都下去了。最近濮水河污染严重,群众反映强烈,但污染源究竟来自哪里,各家企业似乎都很无辜,所以需要我们去暗访,查明原因,全市曝光。而且我们最近刚接到一封举报信,已经派新闻部的人按知情人提供的线索去暗访了。
还是让新闻部的人去吧,我怕两头都耽误了,两頭都做不好。何静还是没答应。
你这个孩子。陈然端起水杯又放下了,摸出一根烟,在桌子上啪嗒啪嗒蹲烟嘴。陈然平时是不抽烟的,可每遇到烦心事,需要稳一稳情绪时也偶尔抽一颗。蹲烟嘴是他的习惯。陈然蹲完烟嘴又将它伸进茶杯里蘸了点水,反向吹了吹才点上,说,本来可以派新闻部的人去,可我还是想让你去。陈然望了望何静说,这也是你爸的意思。
我爸的意思?何静感觉有点蹊跷,工作上的事老爸平时是很少过问的。
其实你爸对你还是很关心的。陈然说,我将想法给你爸说了,你爸也很支持,觉得应该给你一个锻炼的机会。
锻炼的机会?何静不明白,采访郝歌生就算锻炼的机会?
你这孩子。陈然说,我看你是做那个情感性专栏做傻了,怎么一点敏感性也没有呢。陈然只抽了两口,便将烟拧在烟灰缸里,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这么给你说吧,新闻部的马主任明年初就要退休了,只要能把郝歌生这篇文章写出彩,我准备调你去新闻部,任副主任。马部长退休以后,你就可以名正言顺接他的班了。
何静对当官一向没概念,内心里也没看上这些所谓的主任副主任,即便当也要靠自己的能力,沾父辈们的光,仅凭关系,不光彩。何静说,我还是做我的专栏吧。
陈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专栏能做一辈子呀,什么事情都有它的生命周期,以我看你这个栏目不出五年读者就会出现视觉疲劳,今后怎么办?你考虑过没有?
我还真没细想过。何静说,真办不下去了再说吧。
你这孩子。陈然端起水杯哧溜猛喝一口水,又重重地将茶杯蹲在桌子上说,去吧,你先回去考虑考虑,下午答复我。
何静转身要走,又被陈然社长喊住,问,你和小董现在怎么样?
前段日子陈然社长在医院当护士长的老婆曲梅阿姨给何静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是他们医院的外科大夫,叫董一凡。其实何静和董一凡只看了两场电影,喝过一次咖啡,清汤寡水的,没什么感觉,何静没有拒绝,但也谈不上什么进展,就那么不咸不淡地搁着。
小董名校毕业,可是个潜力股呀,唯一的不足就是出身寒门,不过这都不重要。陈然说,他年纪轻轻已经是医院的主刀了,前途不可估量。小董相貌、性格、能力,各方面都没得说,你可要珍惜啊。
何静笑了笑说,谢谢社长,我知道了。
你这孩子,没人在的时候,就喊叔叔吧。陈然说,你到医院后也可以多接触接触小董,看看别的医生对他是如何评价的。他接着又说,这也是让你去采访的另一个原因,就当是对小董的一次暗访吧。
瞧你说的。何静有点不好意思了。
陈然笑着摆手说,去吧去吧,两件事情都给我好好考虑考虑。
陈然和何静的老爸何曙光毕业于同一所大学,虽然上下隔了几届,但也算校友吧,加上何静又在报社供职,两家走动相对频繁,每逢节假日两家四口都会结伴旅游,放松一下。毕竟年轻几岁,加上节假日又不便于动用公车,每次出行都是陈然开他家的福克斯。
老爸曾笑谈,你们的陈社长心可真细啊。
何曙光说的是个半截话,何静没去追问,不知道这句话是贬义还是褒奖。不过,从安排她去采访郝歌生这件事情上来看,陈然真可谓是用心良苦,心思缜密。一来顺水推舟让何静去接管新闻部,送她尤其是何曙光一个人情;二来如果真的能撮合成何静和董一凡,当了月下老,就会更密切与何曙光的关系,今后在仕途上也为自己多增加一些砝码。
陈然各方面考虑得都非常周全,可谓是一石二鸟。
2
三天前一名叫嫣然的女人加了何静的微信号,说想对她倾诉一下自己的遭遇。
何静的微信号就在《何静夜话》专版的下面,是公开的,有情感遭遇的可以随时扫码添加她。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正如一位名人所讲,婚姻就是一件华丽的旗袍,下面爬满了虱子,看起來都一团和气,其实谁又能知道别人心中的苦楚。世界说起来很大,其实也很小,找一个可以敞开心扉诉说衷肠的人,难呀。于是,何静两年前便提议开辟《何静夜话》。何静自己也没想到竟然会一炮走红,需要借助《何静夜话》来倾诉心声的人比比皆是。
嫣然只是微信昵称。即便何静知道了倾诉者的真实身份,在栏目里她也会使用化名。都是心灵深处的伤疤,一般都不肯示人,因为牵涉到各人隐私,栏目最最重要的就是要严格为倾诉者保密,之所以有那么多倾诉者愿意添加何静,正是基于这点。
嫣然说她和老公在别人眼里就是郎才女貌,天地造化,但其实他们并不幸福,尤其是最近发现老公有了外遇,他们的婚姻便更加摇摇欲坠。他们的女儿非常优秀,成绩也很好,并且明年就将高考,她想离婚,却又怕影响女儿,所以只能独吞痛苦,隐忍不发。嫣然说她最近常常失眠,度日如年。她偷偷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她已是轻度抑郁,如不及时调节,还会朝重度发展。她害怕自己哪天真的想不开而结束了生命,将女儿孤零零地丢在这个世界上。嫣然说她已经几次在梦中抱着女儿一起跳楼,她好担心好担心梦里的一切会在现实中出现,她很想找人倾诉一下,可又怕被人耻笑,所以才找了何静。
她们约定周末在荷花岛茶馆见面,而不是何静对陈然说的明天。何静不想接受采访郝歌生的任务,所以才对陈然说了谎。
跟嫣然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天,何静急着撰写的这期专栏,这期要上的是上周约见的一位倾诉者的情感经历。周四见刊。
从社长那里出来,何静便俯头工作,答应不答应陈然另说,这期专栏必须见报。文章才写了一半,何静必须抓紧,于是紧闭房门,并将手机设置成了静音模式。
忙了整整一个上午,一稿出来了,何静这才松了一口气,抓起手机看,十二点了。报社的人大都拖沓,像发疟疾,冷一阵热一阵,何静打开房门时发现其他房间已经没人了。
何静在微信里问徐多在哪里?中午是不是一起吃个饭?
徐多说,不行啊,省行检查组来了。徐多发了个抱歉的表情,说,哪天我请你吃大餐。
何静问,你说的哪天是哪天?
徐多知道何静生气了,赔笑脸说,当差不自由啊,哪天有时间了我通知你。
何静气愤地说,你有时间了我还没时间呢。你当我是小丫鬟呀,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徐多发了一连串拱手道歉的手势,却没再发一个字。
一股冷意阵阵袭来,何静预感到,激情过后将是灰烬,她和徐多的路快到尽头了。这段时间,徐多总是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拒绝何静的邀约,再不像从前那么热情了。
徐多也是一名倾诉者。
倾诉者大多是女性。可半年前偏偏徐多也扫码添加了何静,成了一名倾诉者。
徐多和他老婆褚晓红的结合源于他们父辈之间的交情。他们的父辈都供职一家大型金融机构,只不过褚晓红的父亲是市行副行长,而徐多的父亲是一家偏远县支行的副行长。褚晓红的父亲只她这么一个女儿,独生子女,掌上明珠。而徐多家三个儿子,徐多排行老三。
褚晓红高不攀低不就,挑来挑去成了剩女,褚晓红比徐多还大六岁。
徐多很不情愿,可老爸说,你傻呀,娶了褚晓红就等于攀上了褚行长这个高枝,就等于上了快车道,你奋斗十年八年,甚至一辈子也顶不上褚行长的一句话。
徐多跟褚晓红结婚后一直住在岳父家,房子是岳父家的,轿车也是岳父给他买的,徐多差不多就算倒插门了。
他们之间的落差是显而易见的,所以褚晓红在徐多面前总是趾高气扬,动不动就耍小性子,很多场合都弄得徐多下不来台。可是岳母却偏袒褚晓红,明明是她无理无脑,岳母却总是怪罪徐多,说,你一个大男人,就应该让着她。
寄人篱下,滋味不好受啊。徐多说。
能受就受,不能受就不受。何静说,男人就应该干净利索,别那么优柔寡断的。
你说得轻巧。没有褚晓红的爸爸,我能这么快当上支行行长?再说,我爸她爸都是老相识老感情,你让我怎么办?
既然鱼翅熊掌不可兼得,你就舍弃鱼翅而得熊掌吧。何静说,不然的话,你只能选择隐忍。
可我不甘心啊。徐多一脸痛苦的表情。
世俗。一个典型的世俗男人。那场谈话没持续多久,何静便想离开,觉得这场谈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那天淅淅沥沥地下着一场秋雨,徐多开车送她,却将何静带进了酒吧。徐多执拗地要何静陪他买醉,说太郁闷了,只有酒醉才能释放自己。
其实那时何静也在感情的漩涡里挣扎,相恋五年的男友就在两天前正式提出和她分手。男友出国留学,为了能留在国外,跟导师的女儿好上了。
音乐袅袅,灯红酒绿,也不知喝了多少酒,何静不觉中已经醉了。等她醒来时,自己已身在宾馆。何静重重地给了徐多一耳光,徐多竟然搂着何静,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
爱情保质期的确是很短很短,这才几天呀,徐多便以这样那样的理由疏远何静了。
何静想,自己和徐多之间称得上爱情吗?也许只是一种情欲的释放和发泄,跟爱情没一毛钱关系。
现在回想起来,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那一夜徐多孩子似的哭泣,软了何静一颗柔弱的心,可是现在想来,也许那只是徐多高超的演技,何静刚刚失恋,不经意间又在自己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何静按住微信里徐多的头像,试了几试,还是没舍得将他删掉。
何静突然觉得自己很虚伪,自己明明也在舔舐伤口,却还要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耐下心来聆听别人的倾诉。
如果自己是名读者,会不会也成为一名《何静夜话》的倾诉者?也许会。
何静曾经在脑海里蹦出要写一写自己的念头,跟其他倾诉者一样,用化名,出一期《何静夜话》,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再怎么使用化名,字里行间自己的痕迹是抹不去的。
3
何静最后还是答应了陈然社长。
爸爸公务缠身,一年也难得在家吃几顿饭。妈妈供职的龙州市图书馆离家又很远,开车也需要半个小时,单位有食堂,她午饭一般都在单位吃。弟弟在北京读研,所以家里中午很少有人。报社也有自己的食堂,可饭菜的质量和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
何静有时也在单位用餐,但大部分时间是去外边吃。
何静看其他办公室的人都走了,也下楼去准备吃点什么,具体吃什么她也没想好,出报社的门左拐有条小吃街,挨家看看再说。
这时妈妈来电话了,问何静吃了没有?何静说,刚下楼,还没吃。妈妈便让她等着,说快到报社门口了,咱们一块去吃灌肠。
灌肠是龙州特色小吃。妈妈常说,女人吃点灌肠好,补血。何静开始是拒绝的,总嫌脏,妈妈吃,她总是一边看着。后来壮着胆子吃了几口,那味道柔柔滑滑的,倒吃上瘾了。
显然是陈然给过她电话了,她们吃着灌肠,妈妈说得轻描淡写,但那口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妈妈说,别辜负了你陈然叔叔的好意,工作上要追求进步,生活上也要早做打算,你也老大不小了,两个方面都该考虑了。
何静一撇嘴说,啥也不是,我看他就是想巴结我爸。
瞧你说的,咋能那么想呢。妈妈说,即便是他出于某种目的,对咱们也并无坏处呀。还是多从正面看待你陈然叔叔。
何静赌气说,我还没想好。
瞧这孩子。妈妈说,就按你陈然叔叔说的办吧,不然你爸爸知道了,也得批评你。
没想到事情还这么复杂,何静说,好好好,也不是多大事,我去采访好了。
妈妈叮嘱,不但要去采访,还要写出彩来,是机会就不能错过。
知道了。妈妈对何静体贴入微,疼爱有加,不过在心底,何静怎么看妈妈都有点世俗。
何静说,放心吧,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好。
妈妈笑了,说这就对了。
何静讽刺口吻说,下午我就去见他,当面谢谢陈然社长的好意。
妈妈说,你就抓紧去采访吧,我给陈然叔叔回电话。另外小董那里也要多接触接触,抽空带他到家里坐坐。
何静不吃了,把筷子朝桌子上一扔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再说了,我还没想成家。
你都多大了。妈妈说,在咱这里不算小了,这可不比北上广,是该好好考虑考虑了。你成家了,我和你爸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何静要哭的样子说,你们是不是烦我了,想赶我走?
妈妈瞪她一眼,瞧你这孩子说的。好啦好啦,多接触接触,行咱就成,不行也好另做打算,总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你爸也是急呀,那天还问我你们进展如何了。
没感觉。何静低下头去说。
哦,知道了。妈妈问,你心里是不是还没放下你那个同学?咱不想他,不就是一个博士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小伙多的是。论容貌,论家庭,很多人还怕攀不上呢,妈回头再帮你物色物色。
何静低头不语。
妈妈又劝,现在很多外国人都想在中国谋职,叫我说呀你那个同学简直就是脑子进水了,美国有啥好的,天天都是枪击案,说不定哪天他也会让人给一枪毙了。
妈,你看你说的。何静沉着脸说,再怎么着也不能这样诅咒人家呀。
好好好,咱不说这个了。妈妈见何静生气了,才闭嘴。
说干就干,何静下午便去了医院。
医院的停车场满满当当,何静绕了一大圈也没找到停车位,只好又绕出来,在街边一个很远的地方停下车,步行回来。
越不想见谁越碰到谁,何静等电梯的时候被人在背后拍了一下肩,回头一看是董一凡。董一凡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谁病了?何静说,谁也没病,是来采访的。
董一凡热情地说,我陪你去吧。
何静忙摆手说,不用不用,这是工作,又不是私事。
董一凡说,等回头去我办公室吧,下午不是太忙。
何静不好直接拒絕,便说,看情况吧。
郝歌生住的是VIP优质病房,何静站在门边看到郝歌生身上都是管子,输液管、呼吸机还有测量心跳和血压的机器。看到门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一位岁数跟郝歌生相仿的女人站起来,问,你找谁?
看样子应该是郝歌生的爱人。
何静便把来意说了,女人说,真不巧,他刚睡着。
何静问,郝警官一般几点可以醒?
女人说,这可没准。他现在还非常虚弱,昏昏沉沉的也不知会睡到几点。
我可以在这里等吗?何静问。
女人摇头苦笑说,愿意等你就等吧,反正是没个准。
何静便坐下来,掏出小本本,梳理一下采访提纲。这种采访最好用一种聊天的方式进行,渐渐把话题展开。等提纲拟好,何静也想好了文章的主副标题。
这时进来一名护士,给郝歌生换液体,看见何静,便问女人,她是谁?
女人答,报社记者,来采访的。
那可不行。护士将何静喊到门外说,我们护士长说了,郝警官现在虽然度过了危险期,但需要绝对的休息,不能接受任何采访。
何静说,是你们院长让来的。
可是院长并不清楚郝警官的现状呀。护士显得很犹豫,说,我请示一下护士长吧。
一会儿护士便出来了,说,护士长说不能接受采访。
不对呀,这是政治任务,院长说了也不算?何静问,你们护士长在哪?我去问。
护士努努嘴说,就在里面,你去吧。
护士长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短发,很干练,只是面无表情,显得很严肃。护士长看了何静的工作证,又在她的脸上盯了半天才问,你就是《何静夜话》栏目的何静?
再怎么说自己还是有点名气的,何静觉得有门儿,便欣慰地问,护士长也是栏目的读者?
护士长脸上又恢复了严肃,说,算是吧。
社会需要正能量,郝警官就是典型,所以安排我来采访。何静说。
对不起,现在不行。护士长说,等两天吧,等他稳定了,你再来。
可是你们院长说可以接受采访了呀。
护士长似乎很反感,说,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病人。
还没开始,居然先吃了闭门羹,这反而激起了何静的挑战欲,何静准备给社长电话,再通过院长施压,这时突然想到陈然社长的爱人曲梅阿姨就在这家医院,便气呼呼地去了儿科。
曲梅阿姨听了,说,是莫小霞呀。这个莫小霞平时为人挺好的,最近不知怎么了,脾气怪怪的,很难沟通,估计我去了她也不一定给面子。与其那样,倒不如还是让你陈然叔叔直接给院长说。
何静很敏感,问,这个莫小霞护士长最近什么情况?
曲梅阿姨说,也许个人问题吧,好像她婚姻出了点问题。
哦。何静明白了,怪不得她关注《何静夜话》栏目呢。何静来了兴趣,倒想接触接触她,说不定哪天她也会成为栏目的对象呢。
陈然社长不久便回了电话,说院长也拿她没办法,莫小霞是个很较真的人,平时工作很负责任,还是市里的三八红旗手。她既然那样说了,就给她一个面子,等两天再去。
跟自己性格相似,不唯上,有个性,何静倒有几分喜欢莫小霞了。
这时董一凡来电话问何静走了没,要不晚上吃个饭?
何静说晚上赶稿子,婉言谢绝了。
4
何静是回去写稿子了,既然采访朝后拖了,那就抓紧把稿子整理好,也好为采访多争取一下时间。栏目开办两年多了,已经驾轻就熟,在脑子里打好腹稿何静几乎是一气呵成,只需再做简单修改,交给排版编辑便可大功告成。
何静平时积累了一些素材,既然采访不成,就再写一篇,把下一期的专栏写出来,有备无患。开辟专栏以来,从没断过档,真的缺了一期,恐怕会影响阅读量和关注度。
还不到下班时间,备用稿子便通过邮箱发给了下周的值班编辑。
看看离下班还有十几分钟,何静又给自己添了一杯水,望着在茶杯里滚动的茶叶,发了一会儿呆,这时突然想到那个叫嫣然的倾诉者,是不是也利用这段间歇,也和她见见面?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何静很敬业,也难怪社长会推荐她去接任新闻部主任。
何静一般都很尊重倾诉者,不会随意更改约定时间,这次情况特殊,就问一下,试试看。何静在微信里给嫣然留言,却迟迟没有收到回复。又停了十分钟,仍不见嫣然回话,何静猜测她是不是在忙,没看见,便试着拨通了语音,却很快被拒绝了。何静想,嫣然是看到了,只是忙,或者不方便,便放弃了。
何静在微信里语音,问妈妈在不在家,晚上做什么饭?
图书馆人员本来就不多,妈妈又担了个工会主席的闲职,一般下午就不去单位了。妈妈却说没在家,市里组织歌咏比赛,要排练节目。妈妈说单位人少,不好凑,她也只好来了个滥竽充数,所以要晚一点回家,让何静随便吃点吧。要是自己不愿意做,就上街吃。
何静嫌妈妈唠叨,既然家里没做饭,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能饿着嘛。
妈妈说,你去那家“河岸小聚”特色小店吃吧,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你跟他们很熟?何静问。
妈妈说,你吃完走就行,回头我把单签了。
妈,你看你。何静有点抱怨妈妈,这么点小事她都算计,也不知她签的是自己的名字还是爸爸的名字。爸爸也知道妈妈的毛病,平时一再叮嘱做事要谨慎,可不能因小失大,可妈妈总是不听,这点小便宜她也占,也不知爸爸知道不知道,知道了恐怕又要对她一阵狮吼。
妈妈是怕爸爸的。自从姥爷过世,爸爸走向了领导岗位,妈妈就开始怕爸爸了。估计是某些事情不太顺利,最近爸爸总是发脾气,爸爸一发脾气,妈妈便不吱声了。有时何静也挺可怜妈妈的,但她私心真的是太重,做事总是不照拢,也不怪爸爸。
客观地说,爸爸能有今天,离不开姥爷的影响,只不过在境界上,他们不在一个层面,爸爸考虑问题很周全,而妈妈总是粗枝大叶,不顾影响。何静经常听到某某高官的花边新闻,可从来也没听到有爸爸的绯闻。其他方面暂且不论,最起码在“家”这个问题上,爸爸很谨慎,这点妈妈也是放心的,所以爸爸发脾气,妈妈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全中国的女人都在减肥,都在比什么锥子脸A4腰,晚上基本不吃什么东西,严格控制脂肪摄入量,何静也只吃了一个苹果、两根香蕉,一顿晚上就算打发了。何静跟其他女孩子一样,办公室里常放着零食。
觉得一个人回家没意思,何静便准备去荷花岛茶馆,泡上一杯茶,听几段音乐,跟夏莲随便聊聊。
开茶馆的夏莲也曾经是栏目早期的一名倾诉者,后来跟何静几乎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何静跟很多倾诉者的交谈一般都是在荷花岛里进行。
何静在这里存着茶,是恒业地产资助的,他们会定期来结账,不管何静喝了多少。
《何静夜话》专版上给他们留了一块豆腐大的廣告,所以他们免费提供何静的用茶。
恒业地产家大业大,生意在龙州做得风生水起,不在乎这点蝇头小钱,他们还承诺每月给何静免费签单三千元餐费,只是何静一次也没去找过他们老总。何静觉得作为新闻人,应该有最起码的职业道德,资助点茶费还可以接受,至于吃饭签单就没必要了。这些老总们比猴都精,何静的社会关系他们又不会不知道,何静不想给爸爸添麻烦。
何静刚发动车,妈妈又来电话了,问何静吃过没有?吃的什么?
何静嫌妈妈啰嗦,问她有什么事?
妈妈说,忘了给你说了,你爸爸也没回家,你去遛遛毛毛吧。
毛毛是他们家的一条纯白色泰迪犬。那可真是妈妈的宝贝,妈妈对它简直比对她和弟弟还亲。据说这条犬是有人专门从国外带来的,是条纯种的法国犬。
那就先去遛犬吧。
这条泰迪犬也的确喜人,何静一开门,它又是摇尾巴又是打滚撒娇。
郝警官也许没有觉察到,正是深埋在心中的这份责任和正义,让你在一种特定的场合瞬间迸发了。何静继续引导,任何一件偶然的事情,必有其必然的存在。
也是也不是。郝歌生却不按何静的思路走,又吃力地晃动手指说,也就是凑巧了,像你说的责任呀境界呀,没那么玄乎,所以说呀,还是别采访了,真的没什么可写的。
郝警官做出如此英雄之举,居然还这么淡泊名利。何静很夸张地伸出大拇指说,为郝警官点赞。
何静问,即便你去了现场,还有两名年轻的辅警,你可以选择让他们上,或者可以等待增援,为什么你以即将退休之身而挺身而出呢?当时想的什么?是深藏在心中的责任还是头顶上那颗闪烁的警徽?
寫新闻稿件虽然不是何静的专长,但传媒大学的功底让她知道,新闻采访必须主动引导,这样才能让你挖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使采访更具价值。
我老同志嘛。郝歌生淡淡地说。
老同志?何静问,这个时候好像年轻同志才是冲上去的理由呀。
不对,就应该是老同志上。何静发现郝歌生说这句话的时候,攥了攥拳头。
何静感觉郝歌生的情绪有点被激发出来了,想继续引导下去,这时却进来一名护士,制止了他们之间的谈话。
何静没注意到,她和郝歌生谈话的时候,郝歌生的爱人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估计是她把护士喊来的。
护士微笑着说,对不起记者同志,郝警官需要充足的休息,不能接受这么长时间的采访,还请记者同志抽时间再来吧。
何静盯着郝歌生的脸问,郝警官还能坚持吗?
她希望得到郝歌生肯定的答复,可他却说,那就这样吧。我还是那句话,别写了,真的没啥好写的。
何静只好告别,说,郝警官的事迹还是可歌可泣的。你休息吧,我回头再来。
6
何静还是惦记嫣然,不回微信也不接语音,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既然不让采访郝歌生,那就再联系一下嫣然吧。何静边走边拨了语音通话,这时她已经走到了护士站。
巧的是哪位护士的手机也响了,何静伸头看了看,这时那个叫莫小霞的护士长正趴在电脑上,手机就放在鼠标边。莫小霞扭头看了一眼,犹豫着点了一下,而何静的手机也被挂掉了。
何静当时没多想,回去的路上觉得好奇怪,莫不是那个叫嫣然的微友就是莫小霞?好像很有可能,不然她看何静的眼神咋就那么奇怪呢。不过,她为什么突然拒绝再与何静联系?何静不明白。何静很后悔当时没反应过来,不然再拨一下,如果莫小霞的手机又响起来,那就肯定是她了。何静笑了,心想不急,下次再去时,就在她身边拨。
午饭也不知道吃什么,何静便拐到了春嫂凉皮店,要了一大份凉皮。何静是老客户,春嫂知道她爱吃辣,便多放些炒辣椒。凉皮本来是油田开发那年随采油工人从陕西传过来的,不过到了龙州已落地生根,并进行了改良,而且翻新了花样,有了调凉皮、裹凉皮和炒凉皮三种吃法。春嫂的凉皮做得最好,细腻、光滑、筋道,辣椒也炒得好,脆而香。
春嫂问何静怎么好长时间不来了?怎么是一个人,对象怎么没来?
对象?何静不知她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愣着没回答。
春嫂比划着说,就是那个个头高高的,国字脸,留着寸发的那个。
她说的肯定是徐多。何静自己都忘了,哪次吃凉皮带徐多来了?何静哧溜哧溜地吃了一份不过瘾,本来想再吃一份的,可又担心春嫂再唠叨徐多的事,便又买了一份,带走,回办公室。
吃过午饭,何静取出毛毯,铺在沙发上准备小眯一会儿,楼下突然吵吵嚷嚷的。何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拉开窗户朝下看,这时陈然正表情严肃地招呼人上车,看样子是有什么事。何静喊,发生了什么事?
陈然抬头望见何静,朝她招手说,你也下楼吧,一块儿去。
什么事?何静问。
陈然急切地招手说,快下来,车上说。
原来是新闻部的田倩和苏晓阳被人打了。陈然提到的那封举报信,是说宏祥化工公司偷偷排泄化学肥料,污染濮水河,要求记者曝光。于是陈然便派田倩和苏晓阳去暗访。举报人说,其实宏祥化工公司的污水处理池只是一个摆设,循环的是自来水,而废水则由一根暗管通入濮水河,他们常常在深夜偷偷将污水排入河内。
举报者肯定是位知情人,不然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举报人说,污水处理池边不远有个小屋,对外称是配电室,其实是掩人耳目,瞒天过海,那里面藏着污水排泄管道的阀门,白天关闭,深夜拧开。
田倩和苏晓阳装扮成工人混进厂区,蹲守在污水处理池边,准备趁他们夜间拧阀门时,偷偷拍照录像,结果被人发现了。田倩和苏晓阳出示记者证,但他们哪里肯听,被污蔑为小偷,一番推搡之中,被夺去了手机,扔进了处理池。
何静问,报警没?陈然说,报警了,可是他们说是误伤,手机没了,不知拍到东西没。
太无法无天了!何静气愤地说,环保部门之前不清楚?
陈然说,他们不会不清楚,只是他们出于某种原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什么情况?何静问。
具体不清楚。公司是中小板上市企业,据说公司的老板梁宏祥也很有点背景,上边有人替他说话。陈然说。
社长准备如何处理?就这么白白被打了?何静因为太气愤,连珠炮似的问。
陈然很少抽烟,更不习惯在车内抽烟,但他却猛抽了两口,把自己也呛得一阵咳嗽。陈然狠狠地将烟扔在车窗外说,他妈的,谁也不行,这次非干到底,必须彻底曝光!
看来陈然是真的急了,平时温文尔雅慢条斯理的他,竟然动粗口骂人了。
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田倩和苏晓阳只是被推搡了几下,也没伤到什么,他们的目标也许只是田倩和苏晓阳手里的手机,何静跟随陈然到达医院时,他们已做了简单处理准备离开,却被陈然挡了回去。陈然让他们住院,这样才能将声势做大,以便扩大社会影响,给梁宏祥施加更大压力。苏晓阳指着手臂上几处涂抹处说,也没伤到什么,不严重,医生说不用住院。陈然黑着脸说,伤不严重,但性质很严重,必须住院。陈然给院长一通电话后说,去吧,他们同意住院了。
陈然陪他们刚到病房,梁宏祥便带着一帮人来了。梁宏祥满脸赔笑说,我代表宏祥公司向记者同志专程道歉。梁宏祥掏出一张信用卡说,为表示诚意,二位记者的医疗费全部由厂里出,尽管刷,好好休养。
陈然吊着脸将信用卡拍在梁宏祥手里说,他们是因公受伤,报社不是乞丐,这点钱还出得起。
苏晓阳说,这是我们社长。
梁宏祥连连鞠躬说,这事全怪我,向社长道歉。也怪我平时要求得太严,误会了。您也知道我们的同类厂家,全国也只有三家,产品配方绝对保密,要求他们不能放过一个外来人员,不然会受到严肃处理,所以才造成了如此误会。
误会?苏晓阳愤愤地说,我们不是去偷你们什么秘方的,他们上前盘查时我们出示了记者证。
梁宏祥再次道歉说,所以说是误会嘛。责任在我,全在我。梁宏祥回头说,拿来。后面一个人便递上两部最新款的华为手机。梁宏祥递上来说,损毁的手机,我们赔偿。
苏晓阳推挡着说,我们要我们自己的那部手机,你马上给我们送来。
梁宏祥苦着脸说,那么深的水,怎么捞?再说,已经进水了,捞出来也废了。
陈然给说,这件事必须曝光!
请社长高抬贵手。梁宏祥赔笑脸说,为表示诚意,我回去代表公司向报社写封书面道歉信,曝光的事免了吧。
梁宏祥丢下手机和信用卡说,二位记者同志好好养伤。梁宏祥回头对两个年轻女人说,你们留在医院,专门照顾二位记者同志。梁宏祥又深深鞠躬,说,今天就到这里,回头我再来看望记者同志。
梁宏祥留下人,显然还有另外的意图,陈然摆手说,都走吧,我们会派人照顾他们的。
梁宏祥走了之后,陳然问田倩和苏晓阳,拍到东西了?
苏晓阳说,还没有,还不到拧阀门的时间就被他们发现了,这么说是想吓唬吓唬他们。
陈然说,事件引起了市委的高度重视,他们已经指派环保部门去实地落实,我们也要参与,以便直接获取证据。
苏晓阳说,我去吧。
陈然按下苏晓阳说,你们留在医院,住在这里就是对他们的施压,我另派人去。
何静说,我去吧。
你还有采访任务。陈然皱眉头犹豫着说,新闻部人手也的确紧张。
何静说,没事,两件事同时做,我保证不耽误采访郝歌生。
陈然掂量了一下说,也好吧。
7
耽误了一个下午,陈然走时已经快天黑了,何静让他们先走,说是要去看看郝歌生,如果条件允许,抓紧采访了,然后全身心投入到宏祥化工排污事件上来。
何静走过护士站,突然想到嫣然,于是又折回来,隔着台面站在离莫小霞不远处,按下了语音通话,可是微信里却出现了提示:你与通话人不是微友关系,请添加后再通话。
嫣然已经将她从微信里删除了。
莫小霞正埋头在电脑上梳理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何静的存在。何静想过去问一下莫小霞,问她究竟是不是嫣然,但又觉得有点太突兀,如果她不想交往了,肯定是有某种顾虑,于是便放弃了。
这件事回头再说吧,当务之急是先去完成对郝歌生的采访。
可是,郝歌生在休息。他爱人将食指竖在嘴上,轻轻说,刚刚睡着,回头再来吧。
何静只得放弃。
爸爸总是很忙,晚饭只有妈妈在,何静便将宏祥化工的事讲给妈妈听,气愤地说,太无法无天了,我准备明天陪同环保部门去核实,非抓到他们的把柄不可。
宏祥化工?他们的老板是谁?妈妈盯着何静的脸问。
何静说叫梁宏祥。
你还是不要去了。妈妈说。
为什么?何静不明白,平时婆婆妈妈的老妈,怎么就干预起她的工作了?而且提到梁宏祥,妈妈脸上的表情居然怪怪的?
让你不要去就不要去。妈妈生气了,丢下筷子去了卧室。
妈妈在里面打电话,何静蹑手蹑脚地过去,听到她好像是在给爸爸通话,说的是何静要去曝光宏祥化工的事。妈妈把手拢在嘴边,声音很小。何静更纳闷了,妈妈对这件事为什么这么敏感?还要专门给爸爸汇报。
何静想问问爸爸,可是爸爸一如既往地忙,很晚才回家。爸爸回家的时候何静已经睡着了,朦胧里听到房门轻微地响,起身出来,爸爸已经进卫生间洗澡了。
何静在客厅里等了好大会儿,爸爸才出来。何曙光发现何静独自在客厅里,低声问,怎么还不休息?
听何静将原因说后,何曙光沉思一下说,你们的人不是被打了嘛,你妈妈担心你啊。
何静第二天很早便到了单位,等待陈然派遣她去和环保局人员会合,可是陈然迟迟未到,马上就九点了,何静等不及,便电话问社长怎么安排的。陈然说,他们已经去了,上边某领导是让他们单独去处理,回头把核实的视频传给我们,接受新闻部门的监督。
我们怎么可以相信他们,如果他们想管早就处理了。何静说。
陈然说,上边是这样通知的,我也没办法。还是听从上边的安排吧。
听得出来,陈然社长的态度也变得暧昧了,何静不明白这一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社长为什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何静问,你所说的某领导是谁?保护伞?何静知道这么问很幼稚,但还是忍不住问了。
陈然停顿了一下说,具体是谁就不说了,反正是上边的意思。
何静仍坚持,说,我觉得还是陪同他们一起去更合适。
陈然说,报社不是天外来客,也不能独善其身,总要照顾各个方面。既然领导已经这么定了,就按指示办吧。梁宏祥估计是找市里某领导疏通了,他表示无论濮水河的污染是否跟他们公司有关,他们都会出一百万,帮助濮水河的污水处理。领导觉得他们的态度还是诚恳的,所以要我们低调处理。对了,采访郝歌生的事市委宣传部又催了,你还是把这件事先做好吧,如果那边有了新的进展,需要我们介入,我们再跟踪报道。
何静说,我不相信他们,万一还是走过场,日后污染问题还会死灰复燃。
就听我的吧。陈然说,我也是没办法。实话告诉你吧,是你爸爸受某领导之托打了这个电话,至于其他的原因,我就不清楚了。
那我问问我爸爸。何静气愤地说。
你这孩子,怎么总是一根筋。陈然说,你就别问你爸爸了。不让我们介入自然有不让介入的道理,要相信我们的上级。
何静挂掉陈然的电话,没忍住,还是给何曙光打了电话。
何曙光说,新闻监督是你们的职责,树立正面标杆也是你们的责任。既然上级有安排,自然有其道理,你还是听从陈然社长安排,抓紧去采访郝歌生。市委很重视这件事,你一定要做好。
我不,他们不让去,我自己去宏祥公司,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何静赌气说。
听话!何曙光严厉地说,市委准备召开表彰大会,授予郝歌生“时代楷模”称号,文章必须在大会召开之前写出来,这样才有轰动效应。反面教材得有,正面典型也得树,尽快把郝歌生的材料整理好,我和你陈然叔叔都对你寄予很高期望。
何静挂了爸爸的电话,连喝了两杯水也没把心中的火气压下去。这时陈然推门进来,又苦口婆心说了一大通,何静这才悻悻地去了市医院。
郝歌生恢复得很快,已经可以下床了,尽管由老婆搀扶着,举步维艰,但毕竟是在康复的路上迈出了一大步。郝歌生情绪不错,见何静进来,忙招呼,坐下坐下。
为缓和气氛,何静忙恭维道,到底是名老公安,身体素质超级棒,要是换成别人没仨月俩月是绝对不行的。
郝歌生笑,不行了,老了老了,要是再年轻几岁,我一把就把他的刀夺过来了,也不至于挨了他几刀。
何靜借机问,我还是有疑问,当时为什么不让更年轻的上?
郝歌生说,老有老的好处,更容易取得他的信任,要不是狙击手没隐蔽好,被他发现,说不定我就做通他的工作了。可惜,他发现有狙击手后就变得更加狂躁,丧心病狂,紧紧搂着人质的脖子,刀子已在人质脖子上划出几道伤口了,我这才不得不下手夺刀。
何静想尽快把话题引过来,问道,你当时有没有想过自己有危险?
郝歌生笑,也没想那么多,不过眼前瞬间还是闪现了一个人。
何静觉得有戏,在郝歌生眼前闪现的肯定是哪个英雄人物,于是忙掏出手机,按下了录音键。
郝歌生摆手说,别录音,就当我们随便聊聊,可不能当正式采访谈。我也真算不上什么英雄人物,真要写出来,你会后悔的。
我为什么要后悔?何静疑惑地问,弘扬正气,讴歌英雄,不应该吗?
郝歌生把头伸过来,确认何静关掉了录音才说,那我给你说说,我为什么不愿接受采访,不愿意让你写这篇文章。
在何静疑惑的目光里,郝歌生说,其实,我是个有污点的人,不然干了一辈子警察,为什么就没混上个一官半职呢。有好几次都把提拔我的名单报上去,可都没批。为什么?我的档案里有受到严重处分的记录。
郝歌生释然地一笑说,请别误会,我不是什么官儿迷,倒不是非要混个官儿当当,只是给你讲述这个事实。
何静认真地说,郝警官,你讲,我听着。
郝歌生不放心地再次观察了何静的手机,问,确实没录音吧?
何静把手机递上去说,你看,的确没有。
郝歌生说,好,那我就聊聊当年的事。
8
郝歌生说,那年他还在一个乡镇的基层派出所工作,这天来了一个叫卢秀丽的女人要报案,说被人强奸了。一般的强奸案并不难处理,直接将犯罪嫌疑人抓来,核实证据以后便可交给检察院公诉即可,可正是这个看似一般的案子,让他受了严重处分,差点还被摘去了警察的帽子。
强奸卢秀丽的是个憨子,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弱智者。卢秀丽去麦田里浇地,被憨子盯梢尾随,给强奸了。关键还是当着卢秀丽男人的面给强奸的,而且还被路人碰到了。
光天化日之下受此大辱,卢秀丽决定来报案。
何静问,他男人咋那么怂?怎么自己的女人在他的眼皮底下就被人强奸了呢?
郝歌生说,卢秀丽的男人脑子受过伤,为此落下了行动不便的毛病,根本不是憨子的对手。憨子脑子虽然不灵泛,可四肢发达,吃得膘肥体壮,结果几下便把卢秀丽的男人推到水沟里去了。
那天是郝歌生值班,郝歌生很同情卢秀丽,便带领另外一名同事去调查落实情况,出人意料的是卢秀丽的男人却矢口否认卢秀丽被强奸一事,郝歌生又去找撞见这事的那名村人,结果这人也说没此事。
没有证据和证人,郝歌生只好走人,可卢秀丽不肯善罢甘休,追上郝歌生再次投诉,结果被她摇摇晃晃赶来的男人拽了回去。
本来这事也就结束了,不想过了几天卢秀丽又来报案,不仅再次提及被强奸一事,还说她的男人实施家暴,拎着棍子打她。卢秀丽的男人手上无力,打得也不会很重,但是,卢秀丽被人强奸,男人不但不作证,还虐待她,更让卢秀丽倍感委屈。
郝歌生又回村落实,问卢秀丽的男人打人没有,卢秀丽的男人说打了,就该打。
郝歌生那时还年轻,血气方刚,见卢秀丽的男人居然这样对待自己的女人,便吼他,为什么打人?卢秀丽的男人说,谁让她去报案呢,结果让全村人都知道她被憨子强奸的事了,往后还怎么让我在村里做人。
郝歌生问,这么说你承认卢秀丽被人强奸了?
卢秀丽的男人却说,他是个憨子,又能把他怎么样?本来不吭声,外人不知道,事情就过去了,可是她偏偏要报案,这下可好,弄得满城风雨。
亏你还是男人!女人受了欺负,你不去找憨子算账,反过来再打自己的女人。郝歌生点着卢秀丽男人的鼻子吼,什么东西!
我……卢秀丽的男人结结巴巴地说,我要是能打过他,当时就把他揍扁了。
郝歌生再去找目击人,那人说,起初是卢秀丽的男人让他说谎的,说我和他都不承认,村里人也就不知道,一了百了,求个平安。憨子傻,派出所也咋不了他,与其得罪他,让他趁机报复,倒不如忍下这口气为好。
以郝歌生的想法,将憨子带走,弄到派出所再说。跟随郝歌生来的同事却劝他,还是回去向领导汇报一下吧。所长也很为难,一个不具备完全行为能力的人,只能对其看护人训话,让其加强看管。可是,憨子只有一位八十来岁的老母亲,憨子动起怒来,老母亲他也敢打,哪还有看护能力。
这事也就这么搁着,心想憨子以后不再犯就是,不想憨子见派出所咋不了他,更加的变本加厉,居然又强奸了卢秀丽。
郝歌生太气愤了,本来领导派他是去吓唬憨子的,结果憨子一点也不在乎,还望着郝歌生呵呵地傻笑。郝歌生恼怒之下便拔出了枪,鸣枪警告,结果子弹打在石头上,折射回来打伤了憨子的腿。这下可好,憨子强奸没人管,被郝歌生误伤了,倒出来一帮沾亲带故的亲戚,闹到了派出所,还将郝歌生状告到了法院。结果,领导为了缓解各方压力,以郝歌生使用枪械过当,致人重伤为由,给了他个开除留用和党内记大过的处分。
郝歌生说,现在自媒体这么发达,你写出来,万一被人吐糟,就完全被动了。我当不当什么楷模倒无所谓,影响了警察的整体形象是大事,所以,你最好还是别写我了。
何静听了也很气愤,说,我觉得你做的是对的,太令人发指了。
回想起来当时还是有点冲动。郝歌生说,不过,当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打击憨子的嚣张气焰,不开枪吓唬他怎么办?
何静问,那以后憨子就不敢了吧?
憨子还敢不敢我不清楚,那以后我就被调往一个更偏远的乡镇。郝歌生长叹一口气说,可惜后来听说卢秀丽投河自尽了。
啊?何静吃惊地问,那是哪年的事?
郝歌生说,二十多年了。我到现在还后悔没有保护好卢秀丽,二十多年过去,眼前总是浮现她泪迹斑斑的脸,所以在我上去夺刀制服歹徒时,眼前又闪现出她的那张脸。如果我当时不能阻止歹徒的暴行,我将会对不起另外一个女人。我是警察,连个女人也保护不了,对不起头顶上这颗警徽啊。
你做得对。何静给郝歌生竖拇指。
何静问,女人后来投河自杀,是又遭到性侵还是受了家暴?
郝歌生苦笑,真的不知道了,我调走以后本能地拒绝再探听卢秀丽的消息,我能预感到卢秀丽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而我又无能为力,可是没料到她那么快就自尽了。
郝歌生的讲述让何静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仿佛眼前就站着一个面目狰狞嘿嘿傻笑的憨子,不觉感到毛骨悚然。
郝歌生说,最可怜的是卢秀丽的女儿,我记得那时她才一岁多,卢秀丽死了,谁来照顾她?我记得那孩子的名字叫圆圆。
这个叫圆圆的女孩现在在哪里?何静想,如果有她的消息,抽时间也可去采访采访她,《何静夜话》也需要关注一下她的命运。
郝歌生说,不知道。对了,卢秀丽的男人好像也姓何,好像叫何朝阳。
啊?何静惊呆了。
怎么,你认识?郝歌生问。
何静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摇头说,哦,不认识。
何朝阳她何止认识,这个人就是爸爸的孪生哥哥,自己的大伯。
爸爸和大伯何朝阳是对双胞胎,只是何静很少回老家,对大伯的情况知之甚少,感情也不是很深。
何静从郝歌生的病房出来,又感觉不大对。印象中大伯腿脚的确是不便,可是大伯一直独身,哪来一个叫圆圆的女儿呀。怎么搞的?事过多年,是郝歌生记错了?
晚上回到家,何静问妈妈,我大伯叫不叫何朝阳?
妈妈说,怎么了,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何静问,他是不是有个女儿叫圆圆?
胡说,你大伯有病,连个老婆也没有,怎么可能有孩子。妈妈问,听谁跟你说的?
妈妈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愕,也有点慌乱。何静说,没啥,随便问问。
你问这些干什么?妈妈叮嘱,别瞎想了。
“别瞎想了”是什么意思?何静感觉妈妈这句话很奇怪,我瞎想什么了?
何静想去问问爸爸,可是何曙光一夜未归,第二天问妈妈,妈妈说爸爸出差了,跟市领导一道去广州招商引资了。
何静想,如果以后有机会,不如直接去问大伯。
9
据说陈然之前让哪位大仙测过八字,说他是土命,忌木,所谓金木水火土,木克土,火又克木,最好不要养花,如果真要养,就养开红花的花。更邪乎的说法是陈然上衣口袋里还装着一个红红的尖辣椒,用黄绸缎包裹了常年带在身上。
说法无法证实,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陈然养的花的确都是红色的,一盆君子兰、一盆红掌、一盆红玫瑰,还有一盆凤梨花。凤梨花俗称鸿运当头,看来陈然社长还真有那么一点点迷信。何静进门给他汇报情况时,陈然正拎着一块湿布擦拭花叶。
何静将郝歌生受过处分的情况说了,问陈然还写不写,如果继续是不是该把郝歌生的这段经历抹去,但又担心网友吐槽,造成不良影响。
还有这事?陈然收起湿布,又想摸烟。何静夸张地咳嗽两下,陈然不好意思地又将烟放回去,说,你先等等,我给市委反映一下,征求他们的意见。
何静问,宏祥公司的事进展如何?趁这个时间去协同调查吧。
陈然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忘了告诉你了,他们环保部门的人已经去过了。陈然打开手机说,你看看,这是他们检查的录像。他们说并未发现举报信中提到的违规排污现象。
不可能,莫非举报人杜撰?何静说,说得这么详细,一定是知情人,应该不会有假。
陈然说,我传给你看看。
何靜回到办公室,仔细又看了一遍录像,发现问题了。粗略看,那的确是个配电室,没发现有排污管道的阀门,可是地板砖是新铺上的,从老旧程度上即可辨别出来。
何静将疑问给陈然电话汇报,陈然说,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是以环保部门的说法为准吧。退一步说,即便他们之前有违规行为,现在已经改正了,而且又拿出一百万帮助濮水河净化处理,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这不对吧?何静问,如果都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今后还会有人这样做,何况等风头过去,谁能保证宏祥公司不会故伎重演?
你说怎么办?推翻环保部门的结论?陈然说,绝对不妥,那会影响方方面面的关系。
什么叫影响关系?何静问,难道为了所谓的关系就放弃新闻部门的职责?
何静还想说什么,陈然打断她说,好了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还有个会议,马上就走,会议结束后,顺便将郝歌生的情况向市委宣传部汇报一下,你等我消息。
何静趁陈然还没离开,抓紧说,陈社长,你听我说完,他们这么长时间没监督到位,其中肯定有蹊跷,说不定还有人充当他们的保护伞。我们还是将情况落实清楚,该曝光一定曝光,这样对其他公司也是一个警示。
也好,等我开会回来再探讨这个问题吧。陈然挂了电话,拎着公文包开车走了。
这事让何静很憋闷,究竟发生了什么,连陈然社长的态度也变得模棱两可,如此暧昧。
何静平时很少给爸爸说单位的事,不过她实在是疑惑,便给何曙光发了微信,将事情讲了。何曙光回复说,按你陈然叔叔的意思办。你是单位的一份子,代表的是报社的整体形象,一定要有组织性、纪律性。有句话说得好,屁股决定脑袋,你不在社长的位置上,肯定没有你陈然叔叔考虑得全面。
怎么都这么没原则?何静郁郁寡欢了一个上午,接近中午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电话。何静以为又是《何静夜话》的热心读者,便接了。电话里是位男人,说想请她吃个便饭,认识一下。
莫名其妙。何静问,你谁呀?
男人说,见面就知道了。
居然还兜圈子,何静气愤地说,我没时间。
别挂电话,别挂电话,我是你舅舅。
这也太离谱了。何静呵呵一笑说,想忽悠我也要落实一下情况,我哪有什么舅舅。
我真是你舅舅,见了面我告诉你。
咦?这骗子胆子也太大了,倒要见识见识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何静说,在哪里?
龙州饭店青岛厅,请准时光顾。
何静到龙州饭店时,男人已经在恭候了。此人正是宏祥公司的老总梁宏祥。何静突然发觉自己很笨,应该能猜到的。
何静干脆地说,饭就不吃了,有话请讲。
梁宏祥笑着说,既来之则安之,请坐。
何静还是没坐下,一副马上走人的架势。
梁宏祥说,舅舅请外甥女吃饭,不违规吧?
何静呵呵地笑,你一口一个舅舅,我妈姓仝,你姓梁,怎么就成舅舅了?我怎么从来没有听我妈讲过?
你坐下,我慢慢给你讲。梁宏祥这才提到一段往事。梁宏祥说,你姥爷从前是有过一段婚姻的,你之前的姥姥,也就是我妈,姓梁。那个年代不知怎的就时兴了一拨提倡婚姻自由的运动,你姥爷便和我妈离婚了,后来又找了你现在的姥姥万素贞。
你之前的姥姥没文化,又是老人们操办的婚姻,你姥爷和她感情不怎么好,所以就没了来往。我也就随了母姓,改姓梁。也难怪你不知道,这么多年一直没怎么联系。
何静问,我妈妈知道吗?
梁宏祥说她知道,但她不认这门亲,应该没给你说。你爸还是很重感情的,知道这件事后还有些来往,不过都是背着你妈。
何静问,那么你今天叫我来,为的什么?
也没什么。梁宏祥摸出一张卡,不管怎么说,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舅舅,就收下它吧,算舅舅的一份见面礼。
何静忙推挡回去说,认和不认跟这个都没关系,你还是收回去吧。
梁宏祥苦笑着说,我是舅舅,这是我个人的钱,跟公司没一毛钱关系,算贿赂吗?
何静还是不要,说,有事你就说吧。
是这样。梁宏祥说,坦率地说,公司之前是有偶尔排污现象,不过濮水河的污染,不全在我们公司,其他公司也在偷偷排污。只是我们的财务老总因为挪用公司的款项用于炒股,结果赔了不少,我发现后便将他除名了。举报信应该就是他所为。不过,我们现在已经纠正了,并且愿意出一百万,为治理濮水河污染做贡献,保证今后绝不会再有此类事件发生,曝光的事还是免了吧。就算给舅舅一个面子,就算给我们公司一个纠正的机会。
何静说,这事不由我一个人做主,还要听取领导的安排。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梁宏祥说,领导那里我去说情。我们是上市公司,一旦曝光影响很大,就算从保护龙州企业发展的角度讲,也要慎重考虑考虑。
跟梁宏祥突然有了这种关系,何静愣在那里犹豫了。梁宏祥说,坐吧,卡我就收回了,等你结婚那天再给你吧,不过饭还是要吃的。你如果走了,舅舅会很难过的。
那顿饭吃得囫囵吞枣,五味杂陈。何静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妈妈也真够绝情的,姥爷的婚姻都是他们老一辈人的事,毕竟血浓于水,这门亲还是应该认的。
10
又过了一天,陈然还是没回复到底还写不写讴歌郝歌生的这篇文章,何静见他不在办公室,就想打电话问问,手机刚拿在手里,突然就响了,是爸爸来的电话。何曙光焦急地说,你抓紧回老家一趟,代表我去看看你奶奶。何静问,出了什么事?何曙光说,你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住院了。谈判进行到关键时刻,我暂时回不去,你妈妈又忙着排练节目,你就代表我去一趟吧,如果缺钱就替我先交上,爸爸回去再给你。
何静偷笑,老爸居然这么客气。其实爸爸说妈妈忙着排练也只是一个借口,妈妈始终看不上乡下人,跟奶奶关系一直不怎么好,这么多年以来也没回过几趟老家。
奶奶只是跌了一跤,原本想著没什么大事,可是何静还没回到老家,爸爸又来电话了,问何静走到哪儿了,说情况不妙,最后诊断结果出来,你奶奶颅内出血,已经意识模糊了,你抓紧朝老家赶,我也马上坐飞机回去。
何静赶到县医院时,奶奶的确已经神志不清了,抓着何静的手不停地喊,圆圆,圆圆。何静凑到奶奶的脸上说,奶奶,是我,我是静静。可是奶奶抓她的手越来越紧,嘟嘟囔囔地一直在喊,圆圆,圆圆。
何静之前在奶奶的嘴里一直是妮儿呀妮儿的,怎么突然喊她圆圆了?
大伯一瘸一拐地从屋外过来说,妮儿,你就是圆圆。
圆圆?何静吃惊地盯著大伯的脸,我真的是圆圆?
大伯还是说,妮儿,你就是圆圆。
这么说大伯才是真正的爸爸?而那个自杀而去的大娘卢秀丽就是亲生母亲?何静好久没反应过来,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奶奶抓着她的手一松,故去了。
何静想彻底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奶奶的离世,搞得家里一团糟。那个之前一直被何静喊作大伯的人何朝阳,拖着摇摇晃晃的腿忙里忙外,何静不忍心再去问他,问他估计他也顾不上说。
何曙光是第二天下午才赶回来的,爸爸回来之后大伯才像有了靠山一样,松了一口气。不过,乱糟糟的,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大伯还是不放心,这里看看,那里瞅瞅,何静一直没有问他的机会。
爸爸没有太大声张,可还是有很多人知道了消息,奶奶出殡那天来了许多人,梁宏祥也在其中,并且随了一份厚礼。
管事的是近亲七宝爷。七宝爷一脸荣光,觉得爸爸给何家光宗耀祖了。可是爸爸却对七宝爷说,花圈全留下,礼金一律退回。七宝爷不解,礼尚往来,老家讲究这个。爸爸还是说,不能接,七宝叔您就听我的吧。
书记和市长也派秘书来了,秘书问何曙光,用不用留下一辆车?何曙光说,大家都忙,快点回去吧,静静的车在,我们一起回去,就不动用公车了。
殡葬完奶奶回来的路上,何静终于凑到大伯的身边问,我的小名真的叫圆圆?大伯回避了何静的目光,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看来自己并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何静这时才想起那天遛狗时张阿姨冒出的那句话“你来的时候才这么高……”而何朝阳和含冤死去的卢秀丽才是自己的亲生爸妈。
返程时,车刚开出村子,何静便将车停在了路边,问妈妈,那个宏祥公司的老总也来了,你看到了吗?
妈妈回答,看到了,怎么了?
何静再问,他为什么来?
妈妈说,也许你爸各方面都很照顾他吧。
这么说你认识?
妈妈说,他不就是宏祥的老总嘛。
呵呵。何静嘴角撇了撇,挂着嘲笑。
何静扭过头来,盯着爸爸妈妈的脸问,你们说,我的小名叫不叫圆圆?
爸爸愣了一下说,怎么会叫圆圆,你从小就叫静静呀。
你们可真虚伪!何静呼地加大油门,将车开得飞快。
慢点,你这是干什么?爸爸吼她。
何静没搭理他,继续踩踏油门,把轿车当成了火箭。
后视镜里,何静看到爸爸妈妈相互对视了一眼,满脸的尴尬。
一个小时后回到了家,何静将车停在小区外,没好气地说,你们下车吧。
何曙光问,你不回家?去哪里?
何静故意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去找房子,搬出去住,把我亲爸接过来。
妈妈急了,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就算不是亲生的,我们把你抚养这么大,容易吗?
何曙光拍拍她的肩说,你先回去吧,我陪小静出去转转。
何静赌气说,我想自己一个人出去转转。
何曙光说,爸爸有话对你说。
爸爸让何静将车停在濮水河边,说下来吧,爸爸有话对你说。
爸爸平时也不怎么抽烟,这次一连抽了两颗,久久没有说话。何静揪下一片树叶,一下一下撕成碎片,再揪下一片树叶,继续撕。
何曙光终于说话了。你的确是爸爸的女儿,只是卢秀丽才是你的亲生母亲。
啊?究竟是怎么回事?何静太烧脑了,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片混沌。
何曙光这才讲起了何静的身世。
何曙光说年轻的时候血气方刚,不小心得罪了上司,所以上司处处给他小鞋穿,搞得他很狼狈,也很颓废。
在单位待着没意思,那些日子礼拜天就回老家。因为县城离老家还有一段路程,所以每次回老家,都要去他一个高中同学那里借辆自行车。何曙光说,这位同学就是你的亲生妈妈卢秀丽。那时卢秀丽的老爹,也就是你的姥爷,在一家纺织厂把大门,就给你妈妈在厂里找了份临时工。那天也巧,从市里出发的时候天气还好好的,可回到了县城,却飘起了鹅毛大雪。路上又湿又滑,离老家还有三十多里路程,你妈妈不放心,劝我晚上就别回去了,说她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我可以住她那里,她回女工宿舍住。
晚上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出来时雪更大了,积雪已经有一尺深了。我们便推着自行车,步行回去。我们又在你妈妈租借的那间屋里聊了很久,后来……何曙光又摸出一根烟,猛喷出一团烟雾说,后来你妈妈就没再回女工宿舍。
当时我想,上司之所以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欺负我,无非就是我太没背景,所以我那时特别想改变,可苦于没有改变的门路。何曙光长叹一口气说,命运如此,也该是今天这个结局。没过几天有人给我提亲,对象就是你现在的妈妈仝玲。仝玲的爸爸那时已是市政协副主席,他身边就她这么一个女儿,所以想找个倒插门的女婿,于是看中了我。听别人说我还有点才气,就是有点傲气。可他老人家却偏偏喜欢有个性的人,说没关系。都说门当户对,我担心仝玲嫌弃我的出身,可她却一见钟情,说不在乎,一切都可以改变。
可是我和你现在的妈妈刚刚结婚,你亲妈卢秀丽就来了,说她怀孕了。那时还很封建,如果让她爸爸知道了,非打断她一条腿不行。何曙光三口两口就抽掉了那根烟,将烟头扔在地上,又狠狠地踏上一脚说,对不起你呀孩子,当时我劝你妈妈做掉,可你妈妈倔,不肯。可是万一事情闹大,你仝玲妈妈和她爸爸肯定不会原谅我,我的前途就算完了,说不定还会被开除。没办法,有次回老家,我便把情况给你大伯说了。你大伯那时还是个健全人,说只要卢秀丽同意,他可以娶了她。你卢秀丽妈妈实在是太想要这个孩子,也就答应了,于是他们便草草地结婚了。我和你大伯是双胞胎,所以你卢秀丽妈妈的爸爸妈妈也就没发现。
他们婚后过得还算不错,爸爸愧疚的心也略感宽慰。不想你大伯有次上电杆去接电线摔了下来,脑袋摔出了毛病,人痴呆了,手脚也不太灵便。再后来,你妈妈又发生了那么一件事,再再后来,倔强的她投河自尽了。
何静已是满脸泪痕,对何曙光吼,你为什么不去帮她?为什么!
何曙光深深低下头,那时还年轻,你这个姥爷对我期待也很高,我怕令他失望,全身心扑在工作上,所以很少回老家,家里发生的事情也没人给我说。直到你妈妈去世,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可惜已经晚了。
你妈妈已经去世,你大伯身体又是那个样子,后来我好说歹说才把你接了回来。何曙光说,因为计划生育,我们也就你弟弟一个孩子,你又是个女该,你仝玲妈妈也就没太多反对。你也看出来了,你仝玲妈妈虽然毛病不少,但对你还是上心的。
何静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的身世居然这么复杂。这么说,郝歌生是为妈妈而受的处分?
11
何静将爸爸送到家,并没有下车,何曙光问,怎么还不下来?快点下车,跟我回家。
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再回来突然感到那么陌生,其中的滋味五味杂陈,何静需要消化消化,便说,你回吧,我去散散心。
何曙光见她心情不好,也没勉强,只是不放心地说,早点回来,我和你妈都等你回家。
去哪里呢?何静想到了夏莲,便打电话问她忙不忙?夏莲说,还那样,一般般吧。何静问她能不能出来?夏莲问,去哪里?何静说,随便去个地方,喝酒。夏莲笑了,问,怎么就想起喝酒了?何静说,不为什么,只是想喝酒。夏莲感觉到了异常,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何静说,你就别问了,如果方便,就出来陪我喝酒。夏莲问,你现在哪里?何静说在车上,马上就到你茶馆门口了。
何静将车停在茶馆门前的时候,夏莲已等在那里,见何静脸色难看,夏莲便说,天这么晚了,今天茶馆人又不多,就在茶馆里聊聊吧。何静问,有酒吗?夏莲说,有。只是没有菜,我这就打电话要外卖。何静边上楼边说,不要菜,有酒就行。
夏莲还是电话要了外卖,并带何静去了楼上给自己留的休息室。楼上清净,夏莲知道何静一定遇到了烦心事。
夏莲给何静泡了杯普洱。平时何静来,都是喝普洱。何静不说话,夏莲也不多问,只悠悠地给何静泡茶。何静只喝了两口便放下了,问,酒呢?
夏莲问,你真想喝呀?何静说,真想喝,一醉方休。
夏莲只得取出酒,小心翼翼地问,究竟怎么回事?
何静将茶倒掉,咚咚咚地给茶杯里添满了酒,菜还没有来,一仰头,一杯酒已经下肚了。何静呛得捂着嗓子咳。
夏莲说,我们是不是好朋友?你既然来找我,一定是信任我对不对?心里有什么事别闷在肚里,也给我说道说道。
何静不说话,又给茶杯里添酒。夏莲一把夺过酒瓶说,别这样折磨自己好不好?你这样喝酒,对我也是一种摧残。
这时外卖哥来了,夏莲将筷子递到何静手里,哄孩子一样说,吃点菜,来,吃两口。
何静没接筷子,趁夏莲没注意,又端起茶杯,一口气喝下了。
夏莲连忙将酒瓶藏起来说,不行,不能这么喝了。
你让我喝,我今天就是想醉,你让我醉生梦死一回行不行?何静跟夏莲夺酒瓶,夺着夺着,已是满脸泪水。
好何静,咱别这样喝了行不行?夏莲抱住何静也呜呜地哭了。
把酒瓶给我。何靜以命令的口气说,如果不给我酒瓶,我就去外面喝。
夏莲只得妥协,握着酒瓶慢慢地给何静倒,说,让喝让喝,咱慢慢来。
何静到最后也没吃一口菜,就那样干喝,喝着喝着便醉了,挺在沙发上哭得天昏地暗。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黎明,何静发现自己躺在折叠床上,夏莲却蜷缩在沙发上,忙推醒夏莲问,我怎么在这里?你陪了我一夜?
夏莲朝她翻白眼,你说呢?你昨天醉成那样,吐了个一塌糊涂,我不陪你,够朋友嘛。你爸爸一连打了几次电话,你都深醉不醒,是我接的电话,说你和我在一起,他才放心了。
对不起。何静忙给夏莲道歉。
夏莲问,到底怎么了?
何静长长一声叹息说,不说了,都过去了。走,天马上亮了,陪我跑步去。
荷花岛茶馆离龙洲公园西门不远,两个人走到公园门口时,一轮的朝阳正冉冉升起,霞光将门楼上的飞角翘脊渲染得一片灿烂。这时已有早起晨练的人陆续走进公园,一群欢快的麻雀正嘁嘁喳喳地在地上觅食。远处不知是哪位发烧友正直着嗓门唱歌,唱的是电视剧《便衣警察》里的主题歌《少年壮志不言愁》: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历经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何静一下就想起了郝歌生。
也不知道市委还让不让为郝歌生歌功颂德,即便上边不让写了,何静觉得还是有责任将他写出来,因为郝歌生对她有恩,大恩。发生在郝歌生身上和自己身上的故事太多了,如果转变思路,换成文学的形式,它会是一篇不错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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