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妍妍
(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陕西西安 710062)
桑德拉·希斯内罗丝(Sandra Cisneros,1954—)的代表作,《芒果街上的小屋》出版后翌年即获得“前哥伦布基金会美国图书奖,1989年被收入《诺顿美国文学作品选集》”[1]。“小说由44个相对独立而又互相关联的短篇组成,描述了一个住在美国芝加哥贫民区墨西哥移民的后代埃斯佩朗莎·科德罗的成长。”[2]埃斯佩朗莎(Esperanza)敏锐地观察着芒果街上的人和事,她察觉到白人邻居和他们的小孩对芒果街上墨西哥移民的厌恶和恐惧,也目睹墨裔女性所处的困境——被囚禁在父权控制或丈夫虐待的牢笼。她决意摆脱宿命,通过写作走出去。但随后,她意识到自己与芒果街联系紧密、不可分离,体悟到“离开是为了回来……为了那些无法走出去的人”[3]。
“共同体”一词源于拉丁词汇“communis”,意为“共同享有的”(common)。德国社会学家费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nnies)区分了“共同体”与“社会”的区别,指出“共同体”是“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社会不过是一种暂时的和表面的共同生活。因此,共同体本身应该被理解为一种生机勃勃的有机体,而社会应该被理解为一种机械的聚合和人工制品”[4]。他界定了共同体的“三大支柱”,即“血缘”(blood)、“地缘”(place)和“心缘”(mind)。[5]共同体“似乎总是被用来激发美好的联想”[6]。随后,“共同体”这个社会学和哲学中的基本概念,也延伸至文学领域,开始存在于文学作品的想象之中。
《芒果街上的小屋》中的共同体既有墨西哥裔移民,又有居于其中,处于种族、性别双重边缘位置的女性。希斯内罗丝依靠自身的边缘化身份体验,改变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思想,对墨西哥裔群体未来的理想生活进行思考和憧憬。她的创作实现了对个体追求自我价值的关注,对女性群体追求平等自由的关注,以及对芒果街社区移民生存和斗争的关注。因此本文将从以上三个角度入手,探究《芒果街上的小屋》中深层的共同体意识。
共同体的特点之一是“肯定个体的主体性,凸显集体身份,强调个体在社(族)群中的归属感以及与社群的互动关系”[7]。《芒果街上的小屋》中的小主人公埃斯佩朗莎就是主动寻求个人主体身份建构的代表,表现出摆脱传统女性定位,争取平等自由的强烈愿望。她的这一愿望,最直接地表现在对拥有一栋房子的追求上。小说刚开始,埃斯佩朗莎一家还租住在鲁米斯,学校的嬷嬷路过她家,问她住在哪里,她指了指三楼那处破败老旧、墙皮斑驳、窗户上横着几根木条的房子,随后嬷嬷冷淡的语气伤害了她的自尊心,让她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是。她梦想着有一栋自己的房子:“不是破败的小房子,也不是阴面的公寓,不是爸爸的,也不是其他男人的,而是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房子。周围栽种着紫色矮牵牛花……没有别人的呵斥,没有别人扔下的垃圾,是一座寂静如雪的大房子,一个属于我自己的空间”[3]。此处,“房子”更代表了埃斯佩朗莎对个人空间的渴求。对房子的追寻唤醒了她的自我身份意识,她开始为重建自我和追求平等的阶级身份而努力。
她意识到她必须坚强地站起来、走出去。在小说刚开始的几章,埃斯佩朗莎总是作为事件的参与者。但随着小说的推进,她逐渐跳脱出来,变身观察者,描述着芒果街上发生的人和事,实现了从自我到社区,从个体到共同体的视野拓展。在她的敏锐观察中,芒果街上还有许多人在努力做更好的自己。密涅瓦(Minerva)虽然嫁给一个粗暴不负责的丈夫,却坚持每晚写诗读诗,以求精神世界的片刻自由;埃斯佩朗莎的姑姑瓜达卢佩(Guadalupe)鼓励她坚持写作,不希望她重蹈覆辙,重复悲惨的命运;阿莉西娅(Alicia)每天上学前要给父亲做早餐,之后乘两趟火车和一趟公交才能到学校,但她仍一直坚持……社区中的这些自由抗争的女性为埃斯佩朗莎树立了行动典范,给她提供了力量和支持。反观芒果街上那些传统女性,她们缺少“群体的爱、温暖和安全感,其主体身份在群体中缺失”[7]。埃斯佩朗莎意识到只有通过写作才能摆脱束缚,争取更大的发展空间,获得经济和精神上的自由。埃斯佩朗莎的经历表现了个体主体性在共同体建构中的重要性。
和其他墨裔女作家一样,长期的种族压迫和性别歧视造就了希斯内罗丝的双重边缘身份,并使她的作品呈现出独特的边缘化特征。她时刻关注处于边缘位置的弱者(如墨裔女性)的命运。《芒果街上的小屋》关注墨裔女性在种族和性别压迫下的生存状态,关注她们的苦难和抗争,体现了希斯内罗丝对传统观念中女性定位的反思和颠覆。小说扉页上的“写给女性”直观地表现了她为女性群体发声的强烈意识。女性世界的孤立和无助使埃斯佩朗莎认识到女性之间应该相互团结帮助,这样才能过得轻松一些。但在芒果街上,女性似乎还未意识到这种责任。
作者刻画了许多性格、生活经历迥异却面临相似生存困境的女性形象。埃斯佩朗莎的曾祖母年轻时坚强、倔强,曾自由的像一匹野马,却被曾祖父用麻袋套住头扛走,婚后只能待在家,“用一生向窗外凝望,像许多女人那样凝望,胳膊肘支起忧伤”[3]。埃斯佩朗莎的妈妈,天资聪颖,会说两种语言,会唱歌剧、修电视,却在结婚后放弃了这一切,甚至不知道地铁到市中心的路线怎么走。与埃斯佩朗莎同岁,但受父亲虐待的莎莉(Sally),初中未毕业就辍学与一名男子结婚,而且这名男子不让她离开家门或与朋友们见面。来自波多黎各的玛琳(Marin),期望通过婚姻改变命运,却被送回家乡,幻想破灭。拉菲娜(Rafaela)每个周二都会被丈夫锁在家里,因为她太漂亮,丈夫担心她会逃跑等等。这些女性的共性是:“精神上缺少丈夫和家人的关爱,缺乏女性作为主体的自我觉醒意识,依附于‘聚合’家庭,没有能力去构建自身的主体性,也就不可能构建属于她们的家庭共同体,只能消极的等待他人的救赎”[7]。
与这些女性不同,小女孩埃斯佩朗莎则不愿遵循传统价值观中女性所要扮演的角色,有强烈的女性意识。她追求自由独立,渴望实现人生价值。在妈妈安慰她长大后会变好看时,她决定长大后不要像别人一样温顺,要成为离开餐桌时不用摆正椅子、收拾餐具的人。[3]“埃斯佩朗莎”这个名字在英语中意味着“希望”,但在西班牙语中则意味着“哀伤”和“等待”。这也是小女孩曾祖母的名字。埃斯佩朗莎“继承了她的名字,却不愿继承她窗边的位置”[3]。随着小说的推进,埃斯佩朗莎日趋成熟,她也从一开始的只关注妹妹蕾妮(Nenny)到承担起更多的责任去帮助社区内的女性。在一群男孩恶作剧,要求莎莉亲他们每人一口才归还抢来的钥匙时,她极力劝阻,去找大人“告状”并想办法“救”她。埃斯佩朗莎用行动号召芒果街上的女性,在没有任何改观的男性世界面前,她们应该团结起来互相帮助,建立起女性自己的保护圈。
作为墨裔作家,希斯内罗丝肩负的责任感使她在创作中突破自身的性别局限,走向更广阔的共同体构建。希斯内罗丝热爱族裔文化,但她绝不赞同狭隘单一的民族主义,而是倡导多元共存。在希斯内罗丝看来,墨裔移民只有将墨西哥传统文化特性融入美国社会,才能维护自身的民族文化身份。她在写作中大量使用西班牙词汇,语言的混杂性表明文化的混杂性。《芒果街上的小屋》这部小说的体裁是既不像诗,也不像小说的一种混杂体裁——诗小说(lazy poem)。小说内部各个章节独立存在,又有一定的相互联系,这种灵活的文本特点暗示了作者在两种语言间切换的自由性。希斯内罗丝主张族裔社群间应求同存异,积极沟通,和而不同,对共同体的强烈诉求正是她的创作动因和内心写照。
芒果街是美国芝加哥城内一个破旧贫困的移民区。埃斯佩朗莎在这里认识了凯茜(Cathy),一个白人女孩。凯茜是她在芒果街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她曾短暂地享受到这种不分阶级和种族的快乐。直到有一天,凯茜一家要搬走,因为这个社区的人越来越杂了,像埃斯佩朗莎这样的贫困移民不断涌入,白人社区的纯洁性被杂化。正是这时,埃斯佩朗莎开始意识到横亘在她与凯茜之间的巨大差异,种族和阶级上的鸿沟使她无法与凯茜成为永远的朋友。白人把有色移民的不断涌入视为一种危险的信号,他们表现出深深的厌恶,把这些移民比作肮脏廉价、像扫把一样的存在,并感到恐惧、害怕,以为这些人会用亮闪闪的刀子袭击他们。同样,埃斯佩朗莎意识到,当她进入非墨裔聚居区时,她也会双腿颤抖,紧紧摇上车窗,目光直直地望向前方。这表明了墨裔移民的生活无形之中被圈定在芒果街这个社区,他们不敢轻易靠近白人社区,而白人社区的人也不敢轻易接近他们。
然而,芒果街上的居民并未就此接受命运。埃斯佩朗莎的父母为家奋斗,努力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阿莉西娅每天乘两趟火车和一趟公交去上大学,为的是靠知识改变命运,不想一辈子在工厂或厨房平庸度过;杰拉尔多,不会讲英语的墨西哥人,辛苦打工,每周都把工资寄回家,为家族生命的延续默默贡献力量;埃斯佩朗莎承诺拥有自己的房子后收留路过的流浪汉,她说即使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她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始终是芒果街上的一员。这也体现了她的共同体意识,她愿意尽己之力去帮扶同一族裔中的弱势群体,从物质和精神两方面帮他们找到自我。三姐妹的预言让她明白,她始终是芒果街上的人,不能忘掉种族和精神之根源。她“最后致力于写作,把写作作为联接两种文化的桥梁,成功搭建了一个自由的生存空间。这个新空间所倡导的‘混杂性’成为多元化时代抵抗主流文化同质化政策的有力武器”[8]。芒果街上的移民都在坚守着,在追寻中努力构建社区共同体,迸发出坚强不屈的毅力。
综上所述,《芒果街上的小屋》体现了希斯内罗丝的共同体意识。主人公埃斯佩朗莎逐渐萌发自我意识,努力通过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和写作摆脱束缚,并决心用自我力量唤醒那些被困于芒果街上的人。她完成了女性从个体主体性构建到建设并维护共同体的转变。桑德拉·希斯内罗丝为沉默的奇卡纳女性发声,借助小说中几个坚强不屈的女性向男权社会和白人主流社会呐喊,喊出女性同胞平等、独立和自由的心声和新声。芒果街上的居民不接受命运,为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懈奋斗,想象着他们在美国的民族共同体。希斯内罗丝对于共同体的思考是一个逐步递进的过程。她的思考精神和价值取向在多元文化共存、各族裔平等对话的今天,尤其具有积极意义和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