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永为 荆美玉 闫宝萍婧
摘 要:社会民主与学校重建的关系是杜威教育思想中的一个核心主题。工业革命以及随之引起的在科技、交通、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诸领域的全面变革,对美国民主构成了严峻挑战。从哲学高度,深入反思学校如何重建和变革,以在美国社会的民主进程中扮演更为积极、有为的角色,成为一个重大而紧迫的时代课题。杜威从教育的角度,重构了民主概念,主张学校应超越旧个人主义的狭隘性,通过主动作业培养未来公民的民主意识和社会精神。20世纪20年代前后,杜威的教育思想发生转向,对制度化教育在社会民主进程中的功能的有限性的认识更为清晰,但终其一生,杜威都未曾放弃对学校重建问题的关心。杜威有关民主和学校重建关系问题的思想十分深刻,超越了杰斐逊和贺拉斯·曼等前人,影响了克伯屈和拉格等社会改造主义教育家。在美国教育史中,杜威是一位继往开来的大师。
关键词:杜威;社会民主;学校重建;主动作业;旧个人主义
中图分类号:G5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7615(2020)02-0023-07
DOI:10.15958/j.cnki.jywhlt.2020.02.004
Abstract: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ocial democracy and schools reconstruction is a core theme in John Deweys educational thought.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and the subsequent comprehensive changes i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transportation, politics, economy, culture and other social fields have posed a serious challenge to American democracy. From the philosophical point of view, it has become an important and urgent subject of the times to deeply reflect on how to reconstruct and reform the schools in order to play a more active and promising role in the democratic process of American society. Dewey reconstructed the concept of democrac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ducation, and advocated that schools should go beyond the parochialism of old individualism and cultivate the democratic consciousness and social spirit of future citizens through active work. Around the 1920s, Deweys educational thought changed, and his understanding of the limited function of institutionalized education in the process of social democracy was clearer, but during all his life, Dewey did not give up his concern for school reconstruction. Deweys thought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democracy and school reconstruction is very profound, surpassing Jefferson and Horace Mann and other ancestors, and influenced social reconstructive educators such as Kilpatrick and Rugg. In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education, Dewey is a master who carried forward the past.
Key words:John Dewey; social democracy; school reconstruction; active work; old individualism
在近代西方,最早全面地讨论学校重建与社会改良关系问题且对于世界教育史影响深远的教育家也许是捷克的杨·夸美纽斯。夸美纽斯提出了包括统一学制、设置督学、建立学年制和班级授课制、由专家编撰各科教科书等一揽子学校重建方案,以应对17世纪欧洲社会普遍的宗教不宽容、国际战争、饥馑和文盲问题。继夸美纽斯之后,洛克、卢梭、裴斯泰洛齐和赫尔巴特相继在各自时代条件下,从不同的哲學视角对上述方案进行修改,但基本的主旨则都是为了一个更加美好的社会而改造教育、重建学校。这种具有启蒙意识与理性精神的教育探险,在18—19世纪的北美大陆也可以看到。富兰克林、拉什、华盛顿,特别是杰斐逊,以及19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贺拉斯·曼和亨利·巴纳德在继承欧洲和本国教育先贤的思想遗产的基础上,结合美国国情和时代要求,提出了学校重建与民主促进的关系的重要议题,并付之以制度化的州立普通学校体系。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处在迅速工业化和城市化过程中的美国社会,移民如潮水般涌来,垄断资本空前集聚,阶级、城乡、宗教冲突加剧,社会问题突出,社会分裂加深,美国的民主传统遭遇严峻挑战。美国社会各界对重建学校以解决社会问题、保卫美国的民主精神的需要极为迫切。杜威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洞察美国社会现状,反省美国文化和精神,探索新的学校发展观,以适应美国民主的需要。杜威的学校重建思想在美国教育史中占有重要地位。
一、工业革命与学校重建的必要
1885年是杜威入职密执安大学哲学系的第二年。在这一年的秋季学期,杜威几乎每天都到学校图书馆里翻阅有关资本主义工业、机械、工资和阶级斗争方面的书籍 [1]48。他对工业革命比较系统的理性认识主要是从此时开始的。值得注意的是,杜威从一开始就将工业社会与民主联系在一起。
在1888年发表的《民主伦理学》一文中,杜威从社会的和道德的角度去讨论民主的意义。他运用新黑格尔派的社会有机体概念对美国的民主观念从日常生活的伦理层面进行了创造性的阐释,提出了三个关于民主的非常重要的观点:第一,民主不只是一种政府的形式,它更是一个社会的或伦理的概念:“民主是一种政府的形式只是因为它是一种道德的精神的联合的形式”[2]240。如霍华德·怀特所言:“杜威坚持认为,民主与其说是一种政治秩序,不如说是一种共同生活的方式,甚至认为把民主等同于政治民主充满了危险。”[3]第二,民主不只是意味着公民的和政治的民主,更意味着工业的民主。“除非它是工业的,也是文明的和政治的,否则民主是名不副实的。”[2]246“民主必须成为工业的。”[2]248第三,民主主张个性(personality)是最初的也是最终的实在(reality)。“它承认完全意义的个性只有个人通过后天习得;它承认实现个性的刺激和鼓励来自社会,……发展个性的选择必须来自个人。”[2]244从伊利诺伊大学出版社编辑的37卷本的《杜威全集》可见,上述三个观点在杜威漫长的学术生涯中得以贯穿始终。
1894年,杜威辞去密执安大学哲学系系主任的职务,接受哈珀校长的邀请,赴芝加哥大学任哲学系、心理学系和教育学系三系主任。1896年,在哈珀校长的支持下,杜威创办了芝加哥大学附属小学。1899年,杜威出版《学校与社会》,旋即享誉内外。这本书是杜威在芝加哥大学附属小学的家长会上发表的几篇演讲稿基础上整理而成的。在该书第一章中,杜威旗帜鲜明地指出了学校与社会进步的关系。杜威指出,当前美国社会正在发生一场迅速的变迁。这场社会变革有几个明显的特点:首先是工业上的变化,杜威称它是“笼罩一切的、甚至支配一切的变化”[4]28;其次是科学的应用与各种自然力的重大发明;再次是城市化与家族和邻里制度的消逝。这些变化深刻地影响了教育。他呼吁:“根本的状况已经改变了,在教育方面也只有相应的改变才行。”[4]30“明显的事实是,我们的社会生活正在经历着一个彻底的和根本的变化。如果我们的教育对于生活必须具有任何意义的话,那么它就必须经历一个相应的完全的变革。”[4]39
然而,杜威指出,当时美国的学校还没有对正在发生的这一切变化做出主动和理智的反应。他说,在当时美国的学校中、课堂里,社会精神的缺乏是很明显的。早在1888年,杜威就已经指出,民主是一种社会的和道德的生活。所以,缺乏社会精神的学校显然不能培养具有民主精神的未来的社会成员。在杜威看來,民主的社会是一些循着共同的路线,拥有共同的精神,并参照共同的目的而活动的个人聚集在一起而成的。这种共同的需要和目的,要求加强思想的交流和感情的和谐一致。然而,学校却缺乏这种共同的和生产性的活动。在课堂里,社会组织的动机和凝固剂是非常缺乏的。因而,从民主的伦理维度看,杜威叹道:“在伦理方面,目前学校可悲的弱点在于,它所致力的是在社会精神的条件显然十分缺乏的情况下培养社会秩序的未来成员。”[4]31-32
杜威感慨地说:“今天有多少被雇佣的人不过是他们所使用的机器的附属品!”[4]37由于缺少合适的学校教育,工人们不能从他们的日常工作中认识它所含有的重大意义,大部分工人根本没有机会去发展他的想象力和他的同情的眼光来领略他工作中社会的和科学的价值。在1915年的《明日之学校》中,杜威对在现代工业社会中的工人的处境再次作了披露。他写道:“由于严密分工形成的经济状况,生产被分割为多种多样的过程。即使是在一条特别的生产线上的工人,也很少有机会通晓整个生产过程。……机器运转靠的是工人,除非他受过专门的智力训练,否则无法认识复杂的事实和自然原理。”[4]329“杜威强调,民主的伦理属性不允许我们将工业的维度从民主的概念中剥离出去,因此,从工业民主的角度看,重建学校教育,使之面向更广大的普通民众,帮助其适应现代社会的状况,对于教育者而言,是时代向民主提出的最为重要而迫切的课题。
二、学校重建中的民主概念
如前文所述,社会民主包含伦理上的民主和工业上的民主。杜威相信,唯有社会民主是可能的,政治上的民主才会是有保障的和可以信赖的。从社会民主进程的大视野,全面反思学校的重建观念和行动,是杜威区别于同时代很多教育专家之处。这是众所周知的。杜威强调,学校作为社会的机构理应与全社会具有同样的行动方向,因此,作为社会方向和原则的民主理应成为指导学校重建和教育改造的根本遵循。
问题是,民主在教育中究竟意味着什么?民主的道德的和工业的方面,在教育活动中、在学校工作中体现在哪里?我们到底应该如何判断某所学校正在进行的教育是否是民主的?对于这些问题,杜威在芝加哥大学期间还不是十分明了,至少在他所发表的文章和出版的著作中,对于教育中的民主究竟指的是什么,在入职哥伦比亚大学之前杜威还是语焉不详的1903年,杜威发表了《教育中的民主》一文,主要批评了教育中的管理者权威对教学自由和思想自由的压制现象。这篇论文不算是理论性的文章,更多具有教育“时评”的特点。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将这篇文章与1916年出版的《民主与教育》一书的第7章“教育中的民主概念”进行比较阅读。。杜威对于民主和教育两者关系较为全面与清楚的阐释发生在1915年前后,体现在1915年与伊芙琳·杜威合著的《明日之学校》,以及1916年的《民主与教育》中。在《明日之学校》中,杜威和伊芙琳以“民主和教育”为题,设专章讨论当时正在进行的美国学校重建运动中的民主实验。在《民主与教育》的第7章“教育中的民主概念”里,杜威清楚地阐释了学校重建中的民主概念。
这一章分为5节,分别是“人类联合的含义”“民主的理想”“柏拉图的教育哲学”“18世纪的‘个人主义理想”和“国家的教育和社会的教育”。其中,前两节是重点,指出民主是一种社会生活的形式,提出民主的两个要素:后三节是据此观点从教育史的角度,探讨西方人对个人和社会关系的三种主流认识的时代性与局限性。杜威认为,一切教育改造的标准都包含特定的社会理想。他认为,美国的教育改造应以民主的理想为标准。所谓民主的社会,其核心在于两点:其一,有广泛的共享的利益;其二,有极少限制的自由交往。这就是说,如果一个社会的全体成员都能以同等条件,共同享受社会的利益,并通过各种形式的联合生活的相互影响,使社会各种制度得到灵活机动的重新调整,在这个范围内,这个社会就是民主的社會。“这种社会必须有一种教育,使每个人都有对于社会关系和社会控制的个人兴趣,都有能促进社会的变化而不致引起社会混乱的心理习惯。”[5]98因此,对杜威而言,如果没有一套合适的教育系统,民主是不能成为现实的。
这套合适的教育系统,一方面要承认个人的首要价值。也就是说,必须把个人视为不可通约的存在,尊重和欣赏他的个性的知能,并为这种能力的发展提供合适的环境和条件,如伯依斯沃特说:“直到教育把释放个人在艺术、思想和情感上的才能变为它首要的关注点,民主才成其为民主。教育如果是杜威所主张的那样,就必须培养确信自身不可替代和不能通约的人类。”[6]52另一方面,要将合作性的活动作为学校教育的中心。在杜威看来,民主社会实行全面参与的民主。因而,只有通过合作性的活动,民主中的个人把权力和能力相互融合,从而构成共同体,才能实现对个性充分、自由的表达[7]。所以,我们应该抛弃一种流行的谬见,就是把杜威的教育哲学混同于自我实现的哲学。因为,对杜威来说,“个人从本性上来说乃是社会性的”[6]51。所以,作为教育关注的中心的生长不等同于自我实现,生长是个人与社会在持续性的相互作用中不断加以实现的统一性。“也就是说,教育是促进儿童本能向社会生活需要的方向生长的过程。”[8]由此可见,杜威对个人及其个性的认识是建立在对个人社会性的承认这个前提之下的。因此,我们在讨论学校重建中的民主问题时,就不能不去研究杜威对传统个人主义哲学的批判。
三、学校中的旧个人主义及其超越
在杜威看来,个性是民主的最初也是最终的实在,而个性是在社会交往中形成的,所以,为民主培养未来社会成员,必须要在一个充分社会化的环境中进行才可以。但阻碍学校社会化和民主化的,正是隐匿在学校工作中的各种形式的旧个人主义的观念。
杜威指出,面对城市社会正在解体的客观形势,旧个人主义已经不再起到积极的作用,成为社会民主和进步的障碍。杜威说,传统学校是个人主义的,这是以社会生活能够提供一种合作的生活方式的教育为条件的。但由于工业化和城市社会的出现,当前美国人的社会生活发生了重大变化,家庭和近邻的各种职业已经消失了,原本这些职业对于培养人的合作意识和能力是起着重要作用的。因此,杜威强调,希望学校能够承担起对儿童进行合作意识培养的责任。
杜威叹息说,在学校里“个人主义的动机和标准得到了反复灌输”[4]141,“儿童在尚未成熟时就被抛入个人主义竞争的境地”[4]142,“只要纯个人主义的方法进入他的工作中,社会精神就会因不用而萎缩”[4]140。杜威指出,为了生活而准备的教育,是把遥远的成功作为激励,这种教育只适合个人主义,不利于培养大多数人的合作意识和社会精神。他说:“遥远的成功主要是对那些要抢在前面——抢在别人前面——的个人主义欲望已经成为非常强烈的动机的人们才有吸引力。那些个人野心已经很强烈、为未来的胜利描绘光辉图景的人是会受到感动的,其他本性较宽厚的人是不会做出响应的。”[4]142当代教育史学家乔尔·斯普林正确地指出:“由于现代工业和城市生活并不能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合作,所以杜威坚持认为,学校需要做出改变,而成为教育人们相互合作的中心。例如,杜威就撤掉了单人课桌,而采用小组多人课桌,他相信单人课桌有助于提升个人的经济竞争性,而学生使用多人课桌进行学习活动,则有助于培养它们的合作意识。”[9]
杜威认为,准备社会生活的唯一途径就是进行社会生活。他指出,离开了任何直接的社会需要和动机,离开了任何现存的社会情境,要培养对社会有益和有用的习惯,是不折不扣地在岸上通过做动作教儿童游泳 [4]138。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如威斯特布鲁克所说:“杜威的教育理论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以孩子为中心,而更多的是以教师为中心。他对儿童在他所设想的学校中发展民主性格的信心,与其说是基于对‘儿童自发和粗劣能力的信念,不如说是因为教师有能力在课堂上创造一种环境,使他们有能力‘调解这些能力,使之转变为社会智慧和反应习惯。”[10]413-414杜威敦促教育工作者在学校与社区创造、发展和维持学习环境,让这些环境取代非教育的、错误的甚至是反教育的环境[11]。而且,杜威认为,学校应该通过参与更广泛的成人社会生活来帮助学生做好社会生活的准备。正确行动的动机在学校内外应该是一样的[12]。因此,杜威主张教师把儿童的社会生活引入到学校之中。例如,将儿童的家庭生活的工作引入到学校中,并且使儿童在学校中学习到的东西,在家庭中也可以应用。此外,在杜威创办的实验学校中,儿童还经常要到公园、田野和森林,以及博物馆和图书馆中学习,到工厂和商店里参观,使儿童的生活由学校和家庭扩展到更加广阔的世界,这种方式使儿童从小时就参与到社会生活之中,对社会生活的各种机制有所了解,学会运用理智,为社会生活的改革和进步做出贡献。
四、儿童的主动作业是学校重建的中心
学校和教育的民主化在教学上的反映就是采用各种不同形式的主动作业,通过它们,学校的民主精神得到新生。这些主动的作业乃是各种形式的民主的生活方式,学校通过让学生参与适合于他们年龄的各种形式的主动作业,“让他们为民主生活做好准备”[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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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钟昭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