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犇
倘要在近些年的战争片中,找出一部故事最不复杂的影片,答案大概不会有争议,即萨姆·门德斯执导的《1917》。影片最后的字幕是“献给一等兵阿尔弗雷德·门德斯皇家来复枪步兵团1营”,这个一等兵正是导演的祖父,这部影片根据其祖父早年的讲述而改编。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方传令兵奇迹般地在8小时之内将撤退指令送达前线,使得1600名士兵没有落入德军陷阱,免遭屠戮。影片甚至可以用一句话来概述。然而有时候,故事越简单,脉络越清晰,拍起来反倒就越困难。
关于“一镜到底”(或“伪一镜到底”)的运用的利弊,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个人感觉,在战争片中采取“一镜到底”是个突破,“一镜到底”使得影片始终是顺序推进,不走回头路,提升了行动的节奏。“一镜到底”有很强的代入感,使得观影者身临其境,成了与他们一同执行任务的传令兵,时刻与之同喜同悲。
该片在技法上的硬核,似乎不用赘述。奥斯卡“最佳视觉效果”“最佳摄影”“最佳音响效果”三个奖能够说明一些问题。即便不用奖来衡量,当我们看到战地上的草场、飘零的樱桃花、埃科斯特镇的照明弹与火光,听到鼓点似的音乐时,都能感觉到该片在技法上的成熟。
与技法相比,我更关注影片(剧本)的细节。
影片以战地的草场开篇,近处有黄花、白花,很快,镜头落在两个小憩的下士身上,即躺在地上的布雷克和靠在树上的斯科菲尔德。影片的结尾同样是战地的草场,与布雷克的哥哥布雷克中尉告别后,斯科菲尔德靠着一棵树,掏出家人的照片看了看,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就像影片开端那样。斯科菲尔德来不及思考、也思考不了战争的意义,只要战事不停,只要自己不战死,斯科菲尔德仍将继续奔命。一个是后方的景,一个是前线的景,二景何其神似,而历经艰险和生死的斯科菲尔德像完全没有移动过一样,这样的刻画透露出战争的荒诞性。
照片是战争片的常用道具,该片也有几处与照片有关的情节。布雷克和斯科菲尔德在进入德军防空洞,发现床架上插着一张德军家人的照片,应该是德军紧急撤退时落下的。继续往里走,斯科菲尔德绊到了地雷线,两人几乎窒息,眼看着一只老鼠引爆了地雷,斯科菲尔德被埋。布雷克救出他,当斯科菲尔德走出来,洗净眼睛后,便掏出装有照片的铁盒,确认照片在不在。正是死里逃生,才激发起此前比较冷漠的他对家人的牵挂。布雷克临死前,让斯科菲尔德帮他掏出家人的照片,斯科菲尔德举着照片给他看,布雷克死后,斯科菲尔德将照片放回布雷克的衣服,让其家人“陪着他”。斯科菲尔德对家是疏离的,他讨厌回家,因为回去后很快就要离开,永远不知是小别还是永别。但经历了布雷克的死,经历了重重险境,影片的最后,斯科菲尔德再次掏出家人的照片端详,那一刻的心态必然与之前迥异。
无论是在征途上,还是最终将信送达前线,几乎所有的将士对之都异常冷漠,长期高强度的征战和未来的遥遥无期使得个体的情绪、性格变得古怪。赶路时,布雷克碰倒了伤兵,立即被对方的人抓住脖领,如果斯科菲尔德不来劝和,很可能被胖揍。到了约克街,史蒂文森少校已牺牲,他俩只好将便条给莱斯利中尉,莱斯利中尉对来者十分不屑,报以枪击似地嘲讽,例行公事地向他们交代前行时的注意事项,给他们一些物品,往他们身上撒酒祷告,语气里仍掺杂讥讽。当斯科菲尔德到达前线的战壕,忙于战事的士兵更是没工夫搭理他。斯科菲尔德冲进指挥所,找到指挥官麦肯齐。对于斯科菲尔德,无情的麦肯齐没有一句肯定的话,最后仍冷语道:“去找人看看你的伤口,现在滚吧,下士。”只有门口的军官对斯科菲尔德说了句“干得好,小伙子”,冷酷里露出零星的暖色。
对樱桃花的刻画让人眼前一亮。布雷克和斯科菲尔德到了一个被德军毁坏的农场,看到很多被砍倒的樱桃树。樱桃树引发布雷克回忆了家,回忆了童年。斯科菲尔德觉得这些树都将死去,布雷克说:“果核腐烂后还会再长,到最后会长出更多的树。”然而不久,三架飞机近距离空战,一架敌军飞机坠落,两人本能地救出敌军飞行员,结果布雷克被敌人捅了。“我不曾害怕,我爱他们,我希望……”布雷克让斯科菲尔德帮他写信告诉他妈妈,又让他重复一遍要走的地名,布雷克很快就死了,像被砍倒的樱桃树。而在斯科菲尔逃离埃科斯特镇,坠入深渊,又浮出水面时,樱桃花再次出现,它们飘落到水中,岸边全是浮尸,斯科菲尔德爬上岸,哭泣着。他此时大概睹物思人,想起了布雷克。无论是樱桃树被砍倒,还是樱桃花在飘零,它们一直见证着生死交织。
此外,对白里的金句,以及诗与歌的引用,也增强了影片的艺术表现力与感染力。
比如,斯科菲尔德问将军:“就我们两个人吗?”艾林摩尔将军回答道:“无论是下到地界还是登上王位,独自旅行的人走得最快。”斯科菲尔德将信送至前线,麦肯齐对他说:“希望是一种危险的东西。结束战争只有一个办法,战斗到最后一口气。”
昏倒的斯科菲尔德醒来后向外跑,火光里有人朝他射击,他踹开木板,躲进去,这是埃科斯特镇的一户人家。得知是英国兵后,法国女子让他坐下,帮他擦拭伤口。抽屉里的女婴突然哭泣,女子抱起了女婴。斯科菲尔德给他们食物,但女婴只能喝牛奶,他便将此前在废弃农场灌了些牛奶的水壶递给她。女子让他跟女婴说话。
斯科菲尔德竟对着女婴背起了爱德华·李尔的诗《呆头人》,“他们乘着筛篮出海/他们乘着筛篮出海/尽管他所有的朋友可能会说/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在一场暴风雨里/他们乘着筛篮出海/越来越远/越来越渺小……”这本就是一首诙谐诗,再次透露出战争的荒诞性,同时流露出向死而生的意味,即便乘着筛篮出海,也会有生命得以幸存。从布雷克的死,到女婴的活,阐释出一个道理:再惨烈的战争,也不可能毁灭所有的希望。
斯科菲尔德上岸后,走进树林,远处传来歌声。一个战士给一群战士唱歌,唱的是《游荡的异乡人》。“我是一个可怜的流浪的异乡人/穿过这个悲哀的世界/那里没有疾病、艰辛和危险/那童话般的土地,我出发了/我要回家见我的父亲/我要回家,不再有更多的迷茫/我只要越过约旦河/我只要回到家乡……”战士没有不想家的,尤其是听到这首歌,他们都想回家,回到亲人身旁。
完成任务的斯科菲尔德找到了布雷克的哥哥布雷克中尉,他把戒指和军牌交给布雷克中尉。斯科菲德尔表示会替他给妈妈写信,又对布雷克中尉说他的弟弟是个好人,救了他的命。布雷克中尉全程没有咆哮,甚至最后对斯科菲尔德说:“我很高兴有你陪着他。”这着实比咆哮、质问等更震撼人心。与《拯救大兵瑞恩》不同的是,瑞恩被救幸存,不至于全家牺牲,而布雷克中尉只是此刻安全,他会像弟弟一样战死吗?影片不再刻画,客观上将希望留给人们。
《1917》的细节、对白、诗歌、音效、画面等,呈现出“战争美学”,反战主题则强化了这一美学。我以为,反战是最好的“战争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