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主要是向时间致敬”——关于洛夫诗歌的一点读余零墨

葛筱强

2018年3月19日，在现代诗坛享有“诗魔”美誉的诗人洛夫先生于台北家中辞世。消息传来，网络上一时怀念与回顾文章迭出，令人目不暇接。而独处于塞北小县城之吾辈，唯有重翻洛夫先生的诗作，一边在他风格多变的诗歌创作生涯里捡拾那些珠玉般的文字与诗心，一边在慢慢浸染的轻愁里，写些漫漶如春风的读余零墨，以示对先贤的敬意与哀思。

东坡居士尝言：“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纵观洛夫先生70余年从事诗歌创作的心路历程，我的理解是，不仅为文当如东坡所言，作诗者，取法亦如是。洛夫先生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坦言：“我对文学有高度的洁癖，在我心目中，诗歌绝对是神圣的，我从来不以市场价格来衡量诗的价值。我认为写诗是一种价值的创造，包括人生境界的创造，生命内涵的创造，精神高度的创造，尤其是语言的创造。”因而，无论是他早年的绚烂之诗，还是晚年的大味至淡之作，都有力地体现了他的这种诗歌美学坚守。如，这首《烟之外》：“在涛声中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已在千帆之外/潮来潮去/左边的鞋印才下午/右边的鞋印已黄昏了/六月原是一本很感伤的书/结局如此之凄美/——落日西沉”。古人讲文章不写一句空，这句话，在我的体会是，现代诗歌未必全盘遵守。诗歌，说到底，它的全部内涵就是解决理想与现实的关系，在诗里要有更多的想象空间留给读者，人们在阅读诗歌时产生的那种断裂之感，需要由阅读者的想象力来连接。换句话说，诗完全可以不按时间顺序来写，完全可以在一个句子里直接转换时间和空间。在这一点上，洛夫先生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较为完美地实现了。他的另一首短诗，也验证了这一点，《子夜读信》：“子夜的灯/是一条未穿衣裳的/小河//你的信像一尾鱼游来/读水的温暖/读你额上动人的鳞片/读江河如读一面镜/读镜中你的笑/如读泡沫”，诗人游走的想象之笔墨在虚幻之境与现实纸笺之间自由往还，无拘束，无滞碍，将思念之美、之痛、之无以言表抒发得张力十足，读来让人久久回味。

我一直认为，洛夫是用自己一生苦苦坚守与追寻，为自我生命完成了一个诗意化的世界。之于诗意化的世界，诺瓦利斯曾说，除了自我的精神，我们不能假定其他什么实在了。也就是说，他在自己的精神成长中，否定了经验的实在，肯定了自我设立的诗意的实在。在我看来，洛夫先生早年的诗歌写作，或带有这样的印痕，但随着光阴的变动不居，人生阅历的推迁蕃衍，在他的诗中，我们亦能看到裹挟其中的，生命的痛悟与回望，生活的风雷与敲击。写一首好诗不难，难的是在不同的阶段包括创作的最后阶段，总能写出不同于以往的好诗。洛夫先生就是这样，从少年到晚年，每个十年都有代表作写出来，以至于让诗歌史编撰者不得不在诗史里面讨论他、分析他，这是难能可贵的。而必须值得注意的是，洛夫的诗歌创作一直风格多变，诗歌题材跨度非常大，无论是具有经典意义的《石室之死亡》，还是倾向于戏谑的《隐题诗》，他皆能游刃有作，从容而作。他确确实实是一位具有不同面相、十分繁复的诗人，用一两句话总是不能将其概括。人们称其为“诗魔”，就是说他的技法多端，跟变魔术一样，有如拥有魔法一般。比如说“乡愁”，作为洛夫先生诗歌创作中的重要体裁之一，在一次聚会上，洛夫说，乡愁有两种——一种是人性意义上的，另一种是文化意义上的，而后一种乡愁在诗歌创作上影响更大。源于这种诗歌理念，他于2002年年末访问并讲学南京时创作的《秦淮四首》，就尤为令我喜爱有加，仅举其中之《夜寻乌衣巷》：“撩起褪了色的酒招/茫然四顾/不知乌衣巷在何处/只记得/刘禹锡确曾把一抹夕阳/斜斜/挂在巷口/微温的金陵/便这样/辉煌了千年//却怎么也没料到/当年一群王谢堂前的燕子/竟跌跌撞撞地/飞进了隔壁肯德基的烤炉//天黑了，我提着灯笼四处寻觅/找到了！找到了！我欢呼着/顺手触摸那三个字/只见生了锈的六朝金粉/纷纷而落”，诗中对故国与人物的冥想幽思，对现世与历史的交织俯仰，都在“物是人非”的慨叹里化作无尽的惆怅与流连，读来不禁令人唏嘘不已。在“乡愁”这一题裁的诗歌创作中，最让人心仪的，是他晚年创作的长诗《漂木》。关于这首长诗创作的初衷与价值，用洛夫先生自己的阐述就是，“以小我暗示大我，以有限暗示无限”，既有根植于东方的“禅思哲辩”，亦有漂泊异乡的“天涯美学”。作为一首源于对“人的命运漂泊之感”的鸿篇巨制，《漂木》的定位，既不是叙述一种简单的历史过程，也不是对个人命运和生存状态的单纯关注，而是在全人类视域内以悲悯和感恩的心态来探究人性的奥秘，寻求一种精神支撑和精神出路。既是对人的生命意识深刻细腻的表现，也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纤毫毕露的描述。

在台湾诗坛，洛夫与余光中两位诗人同年出生，然后几个月内相继去世，加上此前离开的李敖先生，真是让人感觉一个时代就这样过去了，如同风吹书页一般，与这个时代有关的历史翻得真是太快了，让吾辈真是有点措手不及。无论如何，生而为人，甚至生而为诗人，我们的生命在这烟火人世存留时所能做的，就应像洛夫先生在《漂木》一诗中所说的那样：“我来，主要是向时间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