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牡丹亭》评本多样,从评本中读者的点评视角出发,可以探究读者接受中的人物形象。春香作为《牡丹亭》的重要配角,读者对其态度存在多样化的特点。对比王思任评本和吴吴山三妇评本中对春香的评价,可以清晰发现不同身份、不同批评观的读者对于人物的不同理解。
关键词:《牡丹亭》评本;春香;读者接受
《牡丹亭》的相关评本十分丰富,吴梅曾言:“余丙辰岁除夕《祭书》诗有‘一事平生差得意,案头六种《牡丹亭》句,今并此为七矣。六种为玉茗原本、三妇评本、清晖阁本、冰丝馆本、臧晋叔本、墨憨斋本。他如钮少雅、叶怀庭、冯云章诸谱,皆不记云。”[1]由此可知,仅他一家的收藏,除原本外至少还存在六种点评本。评点是体现读者阅读与接受的一手材料,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读者感受也存在差异,本文即以王思任清晖阁本和吴吴山三妇评本为例,来探讨读者接受中的多面春香形象。
1 春香其人其事
在文学作品中,有血有肉的配角无疑是促进故事获得成功的更大保障。春香这一角色作为贴旦,一如《西厢记》里的红娘形象,在《牡丹亭》中尤其是前十几出曲目中表现出她的作用。
作为杜丽娘的贴身婢女,春香与杜丽娘关系密切。《肃苑》里,春香唱到:“小春香,一种在人奴上,书阁里从娇养。侍娘行,弄粉调朱,贴翠拈花,惯向妆台傍。陪他理秀床,陪他烧夜香。小苗条喫的是夫人杖。”[2]这其中反映了她在日常生活中与杜丽娘寸身不离的情境。而杜丽娘对于春香的态度,亲和之中包含着信任。前者如《闺塾》中,春香惹恼了陈最良,是杜丽娘抢过了陈最良的荆条并扔在了地上,几番好言“恐吓”春香后,才免了春香的皮肉之苦。后者如《写真》里,杜丽娘告诉春香:“咱不瞒你,花园游玩之时,咱也有个人儿。”[3]并将梦境一一讲给了春香。从这个层面而言,春香是首个接触也是唯一一个杜丽娘愿意吐露牡丹亭之梦的人。
整体来说,春香的形象带着贴旦惯有的逗笑性质与传统丫鬟角色的活泼顽皮。她的首次登场是在《牡丹亭》第三出《训女》之中,杜实向春香问话,问小姐在绣房中所作何事。春香的回复是:“(贴)绣房中则是绣。(外)绣的许多?(贴)绣了打棉。(外)什么棉?(贴)睡眠。”[4]作者通过打棉与打眠的谐音双关,使春香活泼顽皮的形象跃然纸上,塑造了一个伶俐可爱的婢女角色。而在《闺塾》之中,“春香闹学”这一段更是表现了人物个性。春香先是与陈最良就“关关雎鸠”进行一番争闹,而后在取笔墨纸砚时故意胡闹,以画眉的螺子黛为墨、以眉笔为笔,闹后又请出恭牌借故游园,归来还故意引逗丽娘,这般“不守规矩”惹得儒生陈最良大怒,相应而来的则是春香的一句:“(贴作背后指末骂介)村老牛,痴老狗,一些趣也不知”[5],可以说也增添了故事的趣味性。
除此之外,春香更是作者用以敷衍故事的重要线索与视角。正是因为春香,杜丽娘才于闺塾进学,也正是因为春香,才有了杜丽娘的游园,产生了全篇最为出名的《惊梦》一出。而似《闺塾》中借春香之口道出的纯真言语,与陈最良这一儒生形象产生了最为鲜明的对比,更反映出汤显祖本人创作中重情而轻理,为“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6]的论断提供了活生生的生活实例。
2 王思任、三妇评本中对春香的相关评价
春香其人其事如此,在读者眼中却有不同的理解与评价,以王思任清晖阁评本与吴吴山三妇评本中的评点为例,其对春香这一角色的理解是异同并存的。
首先来看观点相似之处,即两个评本都认为春香活泼狡黠,常常口吐妙语,在贯穿情节促进故事展开的同时,以真、情、无邪之态反衬出人受理学束缚后思想的局限与僵化。
王思任评价《牡丹亭》描写人物“其款置数人,笑者真笑,笑即有声;啼者真啼,啼即有泪;叹者真叹,叹即有气”[7],并以“贼牢”二字评点春香,讲其人物塑造可谓是“无不从筋节窍髓,以探其七情生动之微也”[8]。此外,他还就人物塑造的特点和不足说到:“春香眨眼即知,锥心必尽;亦文亦史,亦败亦成。”[9]不过虽如此,却仍旧是“若士元空中增减污塑,而以毫风吹气生活之者也。然此犹若士之形似也”[10]。
而除了集中评价之外,王思任对于春香的理解更多则反应在对其所做之事、所说之话上,如《闺塾》之中就春香的几次闹学行为,王思任分别评价为“生描灵写”[11]、“妙绝”[12]、“正是文章凌空起峭处,妙绝,妙绝”[13]。而对于春香各种插科打诨或是看似不着理之言语,王思任更是欣赏,如第九出《肃苑》里,调侃陈最良“(老爷)说你讲毛诗,毛得忒精了”[14],又如第十六出《诘病》中,春香道杜丽娘的病因是“道她一枕秋清,却怎生还害得是春前病”[15],他都给出了“妙”、“高才”或是“针线”的评价之语。
三妇合评本中对于春香的评价其基调亦与王思任的评价相似。《闺塾》闹学中,其评价春香“写春香憨劣,处处发笑”[16]、“春香一次说诗,实是妙语”[17]、“此段大有关目,非科诨也。盖春香不瞧园,丽娘何由游春?不游春,哪得感梦?一部情缘,隐隐从微处逗起”[18]。从人物行为、人物语言、人物在故事中所起到的作用等方面对春香均进行了评价。
而要说两个评本中对于春香的差异,则是在对春香的情感之上,王思任眼中的春香,自始至终都是“贼牢可爱”的小丫鬟形象,其喜爱之情贯穿评本;而三妇对春香的情感却经历了从喜爱到疏远再到反感的过程。
喜爱之情在前文已有談及,而三妇评本中的疏远则是从《诊祟》中体现出来。这一出中春香劝杜丽娘不要沉迷于梦境所见,即“小姐,梦去知他实实谁?病来只送的个虚虚的你。做行云先渴倒在巫阳会。全无谓,把单相思害得忒明昧”[19]。对于春香这一番劝戒,三妇评本中评价道:“春香劝语似达,然絮絮叨叨强作解事,正闷人耳。”[20]此处评价则显出三妇看春香置身梦外,难以理解杜丽娘之情,不懂反劝,故对春香表示出不耐之情。
往后对于春香的评价中,虽在《闹殇》中可以见得春香的顽皮,但前文中对于春香的喜爱之情却愈来愈少,这种情形到了《忆女》中更是直接转化成了厌恶。三妇在本出中对于春香追忆小姐的评价是“人情久亦渐忘”[21];认为春香的伤心“与老夫人触处伤心,亦有主客之别”[22]、“夫人哭语,自有至性相关,丫头便只说受恩矣”[23];而对于春香希望老夫人收养自己视作亲生,其评价为:“春香现身说法,俨有自媒之意。钱曰:春香所见甚大,奈妒妇不省何。”[24]及至此处,三妇对于春香的态度与前文已是大变了。
3 多面春香的由來
要说对于春香的评价,大部分人或许都如同王思任一般,如三妇这样最后产生了明显厌恶之情的较少。事实上,任何一个人物形象于不同的读者看来都存在差异,这在于读者接受中属于常见的问题,这也正是“一千个读者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抽象表述。产生这样一种差异的缘由并非不可寻找的,王思任与三妇对春香形象的理解差异除了汤显祖在人物塑造时有意或是无心的复杂化或是留白之外,亦是能够从读者本身进行归因。而究其原因,可以归至读者身份与批评观的差异之上。
读者身份涉及读者的身份、环境、职业以及相关个人因素,这影响着读者心中文本的地位。于王思任而言,他首先是一个文人,其次是一个与汤显祖近乎同时代的晚辈,二人还曾有过交游,从汤显祖逝世后王思任所作《题汤若士小像》及其注中能见得王对于汤的感激与赞誉。与臧懋循评本、沈璟改本中着重对曲律的批评不同,王思任在《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序》中即提到:“予不知音律,第在以文义侧之,虽不能为周公瑾,而又不至如马子候。”[25]可以说王思任是将《牡丹亭》视作传奇文本,除人物、文词评价外,更重要的是从汤显祖所设置的“情理冲突”、追求真情的核心思想出发的。他的批评因契合汤显祖之意而广受好评,陈继儒曾于王本《牡丹亭》前题词,写:“独汤临川最称当行本色,以花间兰畹之余彩,创为《牡丹亭》,则翻空转换极矣。一经王山阴批评,拨动骷髅之根尘,提出傀儡之啼。关汉卿、高则诚曾遇如此之知音否?”[26]因此,在阅读《牡丹亭》的过程中,王思任虽也关注剧中人物形象的塑造,但更重要的还是看重人物言语、行为如何呼应主题、促进主题、深化主题,故而他为春香自然本性之言语而啧啧称道,而对于一些不重要的情节则未作评价。
比之王思任的文人和汤显祖友人身份,三妇则显然是闺阁女子的评点。早夭的才女陈同、好诗书不幸身亡的谈则以及聪慧细腻的钱宜,三人于闺阁以女子视角进入到对《牡丹亭》的阅读之中,固然传奇之主题亦是其所看重的部分,然而她们对于如《忆女》这一出中不显得那么重要的人物情感也乐于关注并给出自己的评价。
继续深化读者身份的差异,可以见王思任与三妇批评观的差异。批评观则是涉及对批评的态度以及实际采用的批评方式等因素,总的说来,王思任是知人论世式的批评,而三妇则是代入式的批评。王思任虽是自己读《牡丹亭》并且做出评论,其评论中却处处有着汤显祖若隐若现的身影,即与其说王思任是在评点《牡丹亭》,不如说是王思任在评点汤显祖和他的《牡丹亭》。三妇的评价则与王思任不同,正如张雪莉之言:“吴吴山三妇评本中的三位评家生活在闺阁绣户之中,闺阁中有她们熟悉的女子友人,书香子弟或官家千金,闺中女伴或奴婢侍者,她们千人千面,命途各异。”[27]这样的经历,在她们读《牡丹亭》时,眼前虽是杜丽娘与春香,所联系起来的却又不止这两个文学形象而是含有日常生活中的影子了。因此对于春香的活泼可爱,她们在前文中给以赞赏欣喜,而对于春香在后文中冒犯其生活地位的行为言语,又为她们所厌恶。
此二者共同构成了王思任与三妇对于春香的不同理解和认知的读者原因,成为春香这一形象能被阐释出多面性的根源所在。
综上所述,在《牡丹亭》流传的过程中,有着不同身份、不同批评观的读者,因以不同的侧重点来阅读这一文本,故而造成了读者接受中对于人物形象理解的差异。春香这一人物形象,于《牡丹亭》中既能是受读者喜爱的活泼狡黠、穿针引线的小丫鬟,亦会是为人所鄙的心比天高且现实冷漠的婢女,即是实现了读者接受的多样化,为文本增入了多重意味。
参考文献
[1]吴梅:《吴梅戏曲论文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第423页。
[2][3][4][5][6]汤显祖著,徐朔方、杨笑梅校注:《牡丹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第1-70页。
[7][8][9][10]王思任:《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序》,汤显祖著,王思任批评,李萍校点:《王思任批评本<牡丹亭>》,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1页.
[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汤显祖著,王思任批评,李萍校点:《王思任批评本<牡丹亭>》,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13-61页.
[25]王思任:《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序》,汤显祖著,王思任批评,李萍校点:《王思任批评本<牡丹亭>》,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2页.
[26]陈继儒:《牡丹亭题词》,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55页.
[27]张雪莉:《<牡丹亭>评点本、改本及选本研究》,复旦大学,2010年,第71页.
作者简介
白玉雪(1994-),女,汉,山西阳泉,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明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