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池莉
假如你没有吃过菜薹,无论你是谁,无论享有多么世界性的美食家称号,我都有一个好心的建议:赶紧,设法,吃吃菜薹。
武汉有一种蔬菜,名叫菜薹。血统正宗的菜薹叫洪山菜薹。洪山是武汉的一个区,在长江以南。武汉人一般懒得把行政区划说得那么清楚,凡长江以南,就说武昌;凡长江以北,就说汉口。汉口人家卖菜薹,只要说是武昌的,价格就理直气壮高于非武昌的。行家一般也不会买错,品相就是不一样。肤色深紫且油亮的,薹芯致密且碧绿的,个头健壮且脆嫩的,香味浓郁且持久的,就是武昌的。武昌土壤呈弱酸性,黑色沙瓤土,菜薹性喜武昌土壤。当然作为蔬菜,菜薹还是相对有普适性,大江南北延及整个江汉平原,处处都有。不过品质最好的,当数洪山菜薹。洪山菜薹就像武林高手,身手一亮,立见分晓,出类拔萃,鹤立鸡群。洪山菜薹的传说太多了,除了当代商业粗制滥造了许多矫揉造作的故事之外,民间流传千年的版本,可谓洪山宝通寺塔影之中的菜薹,才是之最。这个传说的确比其他版本更有合理性:菜薹最是爱干净的蔬菜,寺庙乃俗世最洁净的净土,在寺庙的庇护下,菜薹远离尘嚣与践踏,自然达到最高境界。
菜薹是毅然决然地与众不同:它只生长在最寒冷的季节,纵是千娇百媚的蔬菜,倒是傲雪凌霜的风姿。它不选择叶子作为菜,而选择质感最佳营养含量最高的茎,有效避免了叶类蔬菜的单薄、粗纤维太多、草酸含量偏高的缺点。它也并不走茎块路线,把自己埋在地底下泥土里,而是酷爱阳光、寒风和雪霜。寒露是万物凋零之始,也是菜薹拔节之时。如果冬至有幸落一场大雪,你会看到那脸盆大的一兜兜菜,菜心无比宽阔,怀抱无数刷刷冒头的菜薹,只消一夜,根根菜薹已然茁壮挺立,娇嫩的紫色粗茎,鹅黄色簇状小花,七八根就是一盘菜。今天刚采摘过,明天又蓬勃冒出新一茬。菜薹伤刀、亲人,说的是它不喜金属,喜人手料理。菜薹又是典型的时鲜,随采随吃最妙。它冷藏花颜失色,冰冻即坏,隔天就老,它是如此敏感与高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却也是主观为自己,客观为食客,你人生苦短,不要白吃一场。这就是菜薹,你不勤奋追求,就取不到真经。唯有你不辜负它,它才不辜负你。虽说老了也能吃,味道却已是天壤之别。
菜薹极易料理,掐成几段,清水过过,放进锅里翻炒几下,就香气四溢,且荤素凉拌般般相宜。菜薹炒腊肉之所以经典,是因为有了菜薹腊肉更香,而不像一般蔬菜那样,靠肉长香。别忘了菜薹的菜汁,得浇在刚出笼的热白米饭上,那龙胆紫的颜色、紫水晶的光泽,美味指数无法衡量,只好用最时髦的养生热词:满满的都是花青素啊!武汉人对蔬菜的最高评价,只有一个标准——甜津了。菜薹当真甜津了!
这般好蔬菜,现在却是世人难见真佛面了。餐馆全都是物流配送的大棚菜,商人不解卖,食客不解吃。谢天谢地,我是不会错过好东西的。再忙我也要跑到菜市场精心采买,回家即刻动手烹调。半辈子,无数次,面对菜薹,我就变成了一个神秘主义者。每当吃到上佳菜薹,我总觉得这种菜是一个不可言喻的神迹。我对菜薹是情有独钟不离不弃到即便它们老了也要养着,花瓶伺候,权当插花,它会为我盛开半个月,左看右看都别致。
看花时,总不免心生感慨:菜薹哦菜薹,你是我对武汉最深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