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后,将年近九旬的父亲送到福利院实属无奈之举。凭我这六十来岁的弱小身板要照顾父亲是力不从心,加之妻子不仅每天都有课,女儿的两个孩子也得精心照管,请护工又有诸多不便,只得将父亲送福利院。当然,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就是我们父子俩的脾气都很暴躁,话不投机就闹得不欢而散,沟通似乎存在难以逾越的障碍。用他的话说,我气急暴躁的时候像他的父亲,心平气和的时候才像他的儿子,仿佛暴躁的脾气可以瞬间将伦理秩序颠覆。
尽管福利院离家不远,几十年从未离家的父亲总有一种离乡背井的伤感与落寞,凄凉与孤独将是他不得不面对的夕照晚景。临行前,母亲的遗像他依依不舍地拿了又放,放了又拿。这个由母亲和他共同创建的避风港因母亲的缺席显得残缺空寂,儿女们的乡愁也变得飘忽不定。手中的包裹,像沉重的岁月,我的内心也忽然涌上不可言状的悲凄感。一路上,我仿佛领着不谙世事的学生,反复不停地给他灌输福利院的各项规章制度:要爱护公物,禁止带大功率的电器进福利院;要和同院的老人们搞好团结;打麻将不能超过三个钟头;外出要向管理员请假。
福利院地处城西,大门口建了一所私立医院,院内有几栋三层结构的楼房,楼与楼之间有走廊连接。房间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床头柜和一个立柜,墙边摆着仅供一个人吃饭的小桌椅,墙上挂着空调和电视机,卫生间里有电热水器。清点父亲带的物件,四季的衣服全都带来了,三斤重的陀螺是早晚锻炼的主打器械,就连冰箱里还剩下的几瓶豆瓣酱也打包带来了。父亲在家里清理东西时,觉得冰箱里的几个鸡蛋不吃浪费怪可惜的,一口气全吃了,结果闹了几天肚子,直到痊愈才来福利院。管理员反复交代,要服从管理。本着缺啥买啥的原则,当天就将所需物资全部备齐。
福利院有父亲的老熟人、老同事,纷纷过来打招呼,显得格外亲切。有的尽管熟悉,但老态龙钟神志恍惚。这将是伴随他度过余生的同伴。他们大多都知道这里是“百年未几时,奄若风吹烛”的栖息地或通向另一世界的中转站。新来的和走了的都不过是在中途换乘。看父亲的神色是喜忧参半。以他的性格而论,他不一定和福利院的每一个人都相处得融洽,稍稍硬朗一点的不愿意跟他交流,天然形成的鸿沟就像孩子不愿多同我交流一样。同年代的老人他又觉得乏味无趣,有的甚至还觉得邋遢。过了几天,我去问他,这几天感觉如何?打麻将了吗?他说,打了,有个同系统的老头子很恶心,不仅出牌慢,开钱不爽快,还不停地往地上吐痰。尽管赢了十几块钱,但心里不爽快。我不客气地说,您就别恶心别人啦,人家没有嫌弃您就不错了。年纪越大圈子越窄,期望不要太高,您比农村的孤寡老人强多了。尽量找几个性格合适的人打麻将,输赢不重要,不要把钱拿着正看反看,以开心安度晚年为主。我好像在教育涉世不深的属下。
在福利院,父亲最不习惯的是饮食。“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福利院没有食前方丈的味道,缺乏从心所欲的率性。他的胃在六十岁做过大部分切除,平时在家里少吃多餐。福利院的早餐是稀饭、馒头、面条,中晚餐一般是荤素搭配的二菜一汤。他总是嫌食堂口味偏淡,没有母亲做的顺口,每到晚餐就自己泡方便面吃。我们隔三岔五就给他炒两个合口味的菜送去,或接到家里弄点他喜欢吃的菜。然后,我们要陪他去看看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看一看母亲的遗像,摸一摸熟悉的家什,在几个房间走一走,检查一下客厅、餐厅仅三瓦的节能灯是否明亮,吸纳一口长气就觉得舒坦多了。我似乎很难理解父亲的心情。母亲在世时,二老磕磕绊绊是常态。父亲的吝啬,母亲的强势以及晚年各自信仰的差异常常冒出火头。菜肴的咸淡、米饭的软硬及残汤剩饭是用燃气还是用微波炉加热都能各持己见。父亲认为微波炉耗电,母亲觉得微波炉便捷。结果总是以父亲的妥协而告终。
尽管福利院在春节期间也有人值守,腊月二十四,我就把父亲接回了家。父亲像一个做客的陌生人,什么都要问个明白。我不无担心地将家里的注意事项像福利院的管理规则一样一一告诉他,我尽量耐着性子平心静气地与他沟通。凌晨四点多我们还在睡梦中他就起床了,他的胃大部分切除,需要少吃多餐。清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弄吃的,中午十一点不到就得吃午饭,下午五点就收拾碗筷了。我围绕他的生物钟像在倒时差。放寒假的外孙女也来安营扎寨,一顿午饭因食材、口味、时间不统一至少要分三次做,还得忙着准备过年的东西。夫人有点力不从心,提着酱油瓶子辅导大外孙的作业,炉子上的菜还来不及起锅就跑过去给小外孙冲卫生间;我也加大了吞服降压药的剂量,一件事还未做完就想到另一件事,忙碌的“超前”意识导致丢三落四。电磁壶的水烧开几次都忘记灌进开水瓶,误把食用小苏打当生粉用。在厨房炒菜,妻子会随时提醒,掂锅的动静不宜过大,否则会引起父亲和孩子的误会,把厨艺展示当成对烦琐家务的怨怼。
或许父亲看出了我们既当子女又做父母的艰辛,或许是惦记福利院一帮朝夕相处的牌友,正月初六就执意要我们送他回了福利院。春节假期的十多天,因为忙这忙那的,除了到墓地给母亲上坟和外孙教他玩手机,我也没有坐下来和父亲说很多话。我能够思若泉涌、花样百出地雕琢含饴弄孙的童趣,可就是缺乏和父亲心平气和沟通的耐心;我可以让淘气的外孙骑在背上“作威作福”,但容不下父亲因早先贫困而表现的一个吝啬举动;我曾经获得“优秀党务工作者”的荣誉,可在家里却是极易动怒的狂人形象,还归咎遗传基因。
现在,“养老”的内涵发生了变化,不是过去低层次的“色养”“禄养”。现在的老年人心态年轻化,日程规律化,品味时尚化,訴求多样化。侍奉孝敬老人,不是简单的年节团聚,也不是单纯靠钱敷衍日子。自然流露的亲情,真心实意地孝敬,和颜悦色的顺从,以及人之老的德行,我做到了吗?父亲的儿子,孩子的父亲,我似乎愧对这两个既温馨又庄重的称谓。我在孩子们面前的示范和引领将自己晚年的沟通渠道在他们面前堵得严严实实。我不敢想象将来耄耋的我会遭遇怎样的境况。
正月过后,姨妈和三姨父也相继入住福利院,孤独的父亲像他乡遇到了久别的亲人,心情仿佛开朗了许多,打电话要我赶紧为他送点白酒过去……
立在天国的牌坊
我们姐弟三个从小都是由姨奶奶带大的。姨奶奶是外婆的大姐,出生于上个世纪初,在当地还算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传到我手里的一对民窑烧制的布满包浆的青花瓷就能证实外曾祖父母家的殷实。她婚后无儿无女,三十出头就守了寡。外婆因此把母亲过继给了姨奶奶,而姨奶奶却恪守“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度过了她终身未改嫁的孤独一生。
我记事时,她大概有五十几岁。她身材娇小,皮肤尽管有皱褶但白皙。她的左衣襟上方常插着一条手绢,头发总是用油抹得油光鲜亮,头髻插一根穿着线的银针,耳廓佩挂一对银耳环,右手中指戴着一个像戒指的顶针箍。她经常用带粉的索子请人帮她“扯脸”,脸上很难看到汗毛。一双缠裹的三寸金莲像端午节包的粽子,迈着八字步颤颤巍巍的样子像初学迈步的幼童,遇到下雨天出门,如果没有拐杖或我们的搀扶,真担心她那双小脚的承载力。长大后才知道她的形象很像电影里旧社会的媒婆。我们姐弟晚上睡觉经常为抢她的奶而争吵不休,就好像在争抢一碗只有过年或走亲戚才能吃到的荤菜。于是,她规定:白天有谁不听话晚上就睡她的脚那一头,她和听话守规矩的孩子睡一头。我总是比姐妹调皮捣蛋一些,有时就只能在另一头摸着她蜷曲的金莲进入梦乡,睡梦中还真当清香的粽子啃过。又因为常尿床,姐姐嘲讽我可以在床上划船,她也惩罚我睡她的脚那头。那时,能不能和姨奶奶睡一头,关系到能不能近距离聆听通俗的故事和童谣进入梦乡的“待遇”。心生怨气的我就将平时与伙伴们玩的手捏一把臭屁的恶作剧如法炮制。有屁要放的时候就趁姨奶奶不注意迅速捏一把臭屁捂着她的鼻子给她闻,臭得她直摆头。将一种生理现象作为反叛的独门绝技那可是我的发明。当然,屁股上少不了会挨几个温柔的巴掌。
上世纪三十年代,姨奶奶的丈夫是省城某洋行的一个买办。在一次用船押运货物途中,遭土匪抢劫客死他乡,连尸首也未找到。百般无奈的姨奶奶依靠遗留的几亩土地出租维持生计,稍有一点结余就再放点贷。外婆年少时很反叛,大大咧咧的性格像不曾缠裹的一双大脚,穿着打扮像使唤丫头,平常和姨奶奶出门,不熟悉的人都把她当下人看待,还爱上了在家里打长工的外公。姨奶奶作为大姐成全了外婆的婚事。成家后的外公继续为已是东家的大舅哥打工,随着添丁增口,入不敷出,拮据的生活全靠姨奶奶接济。过继母亲,不仅仅是因为姨奶奶无儿无女以慰孤寂,其实就是在帮助生活困难的外婆抚养孩子,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上世纪四十年代外婆生了三个女儿,五十年代初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后来,姨奶奶出租的土地被没收,夫家的兄弟分了他们的房产,只留给她一间小厢房。我的母亲为了根红苗正体面地参加革命工作,又回户改姓外公的姓氏。外公是工人阶级,政府接管大舅哥的作坊后,外公当上了技术副厂长,也成了这个国有企业的创始人之一。外婆早年追求爱情,早就与封建家庭决裂了,所以,母亲很顺利地被安排到县妇联工作,原来随姨奶奶夫家的姓名就做了母亲的曾用名。凄楚的姨奶奶失去了依靠,生活的窘迫在一天天增加,有时为了忍饥竟然整日蜷曲在床。她思念过、埋怨过丈夫吗?面对“寻寻觅觅”的凄清、“雨打芭蕉”的寒凉,她流过多少眼泪我不得而知,她把忧伤隐藏在身体的哪个角落或许只有母亲知道。不久,母亲决然回到姨奶奶身边承担起了赡养姨奶奶的责任。母亲后被调离了县妇联,转岗到三江公社供销社当了一名计划统计员。
随着我姐姐的出生,姨奶奶变成了一个“一抹带十杂,烧火又引娃”的职业保姆。母亲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曾经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令她终身难忘。姐姐出生后就继承了姨奶奶夫家的香火,所以我们姊妹三个于父母姓氏之外就又多了一个姓氏。我未满周岁时,父亲经常被派往山里修水库的工地劳动,再后来,被安排在与母亲相隔较远的区镇粮管所工作。从我记事到初中毕业,概念中的“家”一直处于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窘况,但姨奶奶给了我们很多的快乐和智慧。我没有上过幼儿园,姨奶奶就是我的启蒙老师。节奏明快的民謠“牛来了,马来了,张家大姐回来了,端板凳,裹小脚,两个妈妈像海螺。”至今记忆犹新。她不仅给我讲古往今来的故事,她本身的故事就让我着迷。丰富多彩的童谣、经典的“子曰”、经世的警句等如涓涓细流滋养着我们。从早晨起床就能聆听她顺口溜式的絮叨:“早起三光,迟起三慌”;吃饭时她会告诫:“食不过饱,瘾不过多”;有时候白天与伙伴玩得忘了形,她因为我贪玩嗔怪:“人叫不动,鬼叫飞跑”“白天跑四方,夜晚补裤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如果我在外面与同伴打架打得鼻青脸肿,她还会用我的属相数落我一番:“好打架的狗子没有一张好皮。”当然,也因为我的记忆力强,常常夸我:“狗子记得七天的路。”睡觉时她反复叮嘱:“食不言,睡不语,侧着身体蜷曲腿。”姐姐、妹妹常在外面像男孩子疯疯癫癫地“满天飞”,她总是提醒她俩注重女孩的仪态:“男儿三笑为痴,女儿三笑无廉耻。”仿佛她就是举止端庄、仪态优雅、笑不露齿的闺中女子形象的代言人。
我稍长大一点后,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如割草捡柴火。每次恰伙伴出去割草或捡柴火,她知道我一旦离开她的视线就是“瞎子放叫驴子——松不得手”,只要能够逃离姨奶奶的视线,蹦坑玩尿泥也能打发大半天日子。她就常提醒我:“晴带雨伞,饱带饥粮。”有时还像一个头戴无檐瓜皮帽额前夹张纸壳充当帽檐的算命先生掐着手指头念念有词:“上怕初四雨,下怕十六阴,七阴八太阳,初九不妥当,七晴八不晴,初九放光明。”割青草的活计简单明了,腰间别上一把镰刀,胳膊挎一只大篮子,田边旷野、河渠树林中野草茂盛、野花盛开,鸟语蝉鸣、蝴蝶蹁跹,空气清新、视野开阔、风光无限。那可是我和伙伴们野外“放风”的大好时光。我和伙伴们一会儿用马尾套知了,一会儿拿细枝拨蛐蛐,一会儿拉起弹弓射雀鸟,也保不准谁家种的蔬果会在“鬼子进村”的曲调声中遭祸殃……尽情地享受这无忧无虑的乐趣。玩够了提起满篮子的翠绿立马走人。青草卖给牛马行或马车队,一大篮子可以卖一角钱,两天的早点或看小人书的零花钱就不用厚着脸皮缠着姨奶奶讨要了。捡柴火得扛个耙子背上竹篓子,选择树木繁密落叶较多的地方,耙子所到之处如秋风卷扫,残枝败叶尽入篓中。尽管有可能遭遇群蜂的围攻和虫蛇的叮咬,但也能收获意想不到的惊喜。看见挂在树杈间的鸟巢就争先恐后地攀爬,不仅可以相互展示攀登的高超技艺,还可以掏几窝鸟蛋打牙祭,拆毁鸟巢的树枝能装大半篓子。我们就像这片林地的“拆迁队”,因鸟儿们未经许可擅自搭建的鸟巢有损这片林子的葱翠形象被强行拆除。鸟巢的房主急得在高远处叽叽哇哇地乱叫唤,或许是在向我们“拆迁队”求情,不要毁坏它们的生存空间,或许是在谩骂我们这帮不近鸟情,数次肆意拆毁它们“安居乐业”家园的缺德鬼。那时,我们还没有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环保理念,有些乐趣并不是很光彩,也不知道姨奶奶说的“外面有个好耙子,屋里有个好篓子”的寓意,长大了才晓得“好耙子”是要学会如何勤劳致富,如何在耙子和人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增加收入;“好篓子”是要学会如何量入付出,如何让容量有限的篓子成为家庭幸福生活的当家。渐渐地,我明白姨奶奶那些看似随口而出的极富寓意的絮叨,远比老师要背诵的课文简洁顺口。现在,那些原生态的劳作工具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偶有遇见也是在民俗馆供着,其赋予的寓意离我们当代人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小时候懵懵懂懂,对立身处世的传统美德没有完整的概念,但姨奶奶往往在就事论事中诠释。二姨小时候因一场感冒未及时治疗导致持续高烧而耳聋,十几岁就在福利院学会了裁缝手艺。我们小时候的穿戴没有合身、适履的概念,二姨的裁剪都为日后长个儿留有余地,穿大改小的衣服外面的人一般看不出来,各种边角废料拼做的书包像工艺品,就连裤腰带都与其他同学不同。姨奶奶常借题发挥的就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或“些小不补,拉破尺五”的训诫。细微的语言像细无声的春雨滋润着我们幼小的心田。姨奶奶的教诲既是人类经过探索在与大自然的反复较量中达成的默契,也是先祖教化人生、励志自强的至理名言,像一部饱经沧桑的带有温度的辞书,堪比《古谣谚》里的经典。记忆中有好多类似的经典话语,有的可能早就融化在血液中,渗透在骨髓里,落实在人生坚实的步履上,即便担水劈柴、烧火做饭、抹桌扫地的历练也让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有的可能没长记性当耳旁风遗忘在乡间的小路上,像风像雾拂面而过。或许我人生的坎坷就在那未曾留意的一二句话语中。
父母不常在身边,家境十分困难。木匠废弃的锯末倒是姨奶奶为我们消暑御寒的主要原材料。夏天,将锯末和农药“六六六”粉拌在一起灌进像猪肠子一样的薄纸筒并扎紧两头,晚上睡觉时点上,将它搁在搓板的反面,像一根香肠盘着,能当蚊香驱赶蚊子;冬天,首先要学会封煤炉子。晚上睡觉,炉子不熄火,但火大了耗煤。先将炉灰清干净,换上黑煤球,炉口用一整块湿煤饼盖住,中间掏一小洞即可,再把炉底的通风口堵严实,炉子周边放着烤衣物的架子,早上起床衣裤鞋袜暖暖的。姨奶奶早起撬开煤饼,打开通风口就为我们做早餐。白天,把锯末放在带把儿的陶土火钵里,不带明火慢慢地燃烧,既可以踏在脚下暖脚,也可以抱在怀里暖手和身子,尽管熏得睁不开眼,但融融暖意填满心间。
一架老式纺车摆在堂屋的一角。一根条木钉着两个支架,一边是用竹片拼装的直径约一米的转轮,一边是在支架上固定一支锭子,两头用一根带子作传动,左手将棉条头端连着锭杆,利用快速旋转纺纱绕锭,右手摇动转轮带动锭子旋转,拿棉条的左手慢慢地与锭子分离出线并向后引,纱线纺出一段就利用转轮的回转将左手的纱线送回纱锭,缠绕锭子的棉线如鸭梨大小的椭圆状就可取下来。如此重复着,拿捏棉条的手感要匀称,否则纺的线就会粗细不一,织出来的土棉布就有线坨。我们穿的衣服和铺盖大都靠它。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姨奶奶搓擀像火腿肠一样的棉条。煤油灯下,姨奶奶一边纺线一边给我们讲熊嘎嘎蒙骗小孩的故事……有时半夜起床尿尿,姨奶奶还在昏暗的油灯下辛勤劳作,陪伴她的只有那昏暗瘦小的影子。她摇着纺车映在墙壁的剪影像一幅雕像镌刻在少小记忆的深处。纺车摇过我的童年,也摇老了姨奶奶的凄清,那棉线坨仿佛是她苍白的情愫,它披着满身的沧桑竭尽全力作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最后奉献。
平时很少吃到鱼和肉,炒菜的食油也只是在锅里走一圈后再倒进油壶。她经常宽慰我们:“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萝卜保平安。”但无论生活怎样艰苦,即便中午是水煮白菜,晚上是咸菜萝卜,她都反复告诫我们要知足。“人心不足蛇吞象”言犹在耳。她总是想办法改善我们的生活。她“变废为宝”的手艺堪称一绝。夏天,她让我们将吃剩的西瓜皮收集起来,先削去红瓤洗净晾干,然后放入事先备好的泡菜坛子里,浸泡三四天后即可食用。那味道酸、辣、咸、麻、甜俱全,靠近坛子闻着那沁人心脾的味道,口水就会“飞流直下三千尺”,滋味远比现在的泡菜醇正地道,有时上学也会偷偷带上几块与其他同学换爆米花或炒蚕豆吃。秋季是晒制黄豆酱的最好时节,先将选好的黄豆用水泡上一天使之软化,脱水沥干,蒸熟后拌适量面粉再盖上被子让它发酵生出黄色或白色的霉菌,扔掉黑霉豆,然后再晒干。另外,把新鲜的红辣椒抹干剁碎,将盐和长霉的黄豆按二比一拌在一起装进坛子密封好,如果在密封口贴两片荷叶会更香。腌制一个月后就是色香味美的佳肴,既可以下饭,也可以作炒菜的调料。当然也少不了将她的佳肴美馔送给经常帮我们挑水搬煤的左邻右舍。街坊邻里都很尊重她,不完全因为她的美食,而是她不仅能坚强从容地面对女人的幽怨凄切,把一个女人因封建礼教挤压的孤独悲凉裹藏在內心的最深处,犹如她那缠裹严实的三寸金莲。
老一辈人的有些事说不清道不明,有些事情简直不可理喻。姨奶奶是家族中的大姐,婚丧嫁娶都会找她。有一年我换牙,姨奶奶告诉我不要用舌头抵缺牙处。没过几天,她领着我去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那时,新娘子过门没有八抬大轿,没有红盖头、红夹袄,更没有租来的婚纱。穿一身仿军品,胸前别一枚毛主席像章,自己走到夫家,床上用品也没有绫罗绸缎,军用品最时髦。请客场面桌数不多但很庄重神圣。趁新娘下席,姨奶奶赶紧神秘兮兮地将我领进新房,新娘坐在床沿,姨奶奶上前给新娘说了点什么,新娘轻声细语问了我几岁,就让我张开嘴巴。她伸出纤纤玉手摸我掉牙的牙床,我是一头雾水,只觉得新娘的手好香甜柔软。过后才知道儿童换牙时,信奉新娘结婚要生伢(牙)的寓意,新娘子摸了后沾上喜气,牙齿不仅长得快还会长得齐整。
面对酒桌上丰盛的菜肴,我像一个饕餮的小精灵大快朵颐。姨奶奶让我慢点吃别噎着,说我是饿牢里放出来的囚犯,像牛在嚼草。当我的筷子伸向那盘红烧全鱼时,手被姨奶奶的筷子打得缩了回来。她说,那盘红烧全鱼是“看菜”,不能吃。后来才知道民间因“鱼”与“余”同音,生活并不富裕的百姓将象征“年年有余”的鱼摆上酒桌是有寓意的,是不能随便用筷子戳的,其庄重程度仿佛供奉着一个远古的图腾。筷子夹菜时,只让我夹自己面前的菜,并随时将我搁在碗上的筷子放在桌子上。谁知我还是吃多了,不停地打着嗝,自己难受不说,还影响别人。这种呃声不是吃饱了只出气的饱嗝,它是肚子肌肉收缩时的释放,浑身颤抖,声音短促脆响,呃声接二连三,不小心还呛得咳嗽不断。后来才知道,这种症状叫膈肌痉挛。这时姨奶奶拿来一只空碗,到厨房水缸里舀来一碗清水,迅速用一双筷子在碗里顺时针快速搅动,水形成了一个漩涡,姨奶奶就将筷子架在碗上呈十字,要我赶快在每个架口喝一口漩涡水。我一边喝,姨奶奶就一边不停地拍我的后背,还会突然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似乎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如果是在家里,她还会让我喝母鸡刚下的生鸡蛋。在我的印象中,喝神奇清冽的漩涡水,尽管疗效不是百分之百,但不喝肯定是没完没了地打嗝,何况那么热闹的场面随便转移一下注意力也可能会好。
姨奶奶年近八十岁去世,带走了我充满神奇和快乐的童年,把一个女人的孤独凄楚也悄然带到天国去了。她走得很安详,没有丝毫的遗憾,象是去天国投胎转世,依旧装扮成婉约清丽的小脚女人,宛若去赴一场隆重的约会,了结“与子偕老”的夙愿。想必丈夫在那边为她修建了一座她梦寐以求的“嘉言慈训齿留香”的贞节牌坊,表彰一个小脚女人在凡间对封建妇道的恪守,对亲人的呵护。其实,我在心里早就为她立了一座忍苦耐劳、宽厚善良的牌坊。
作者简介:吴斌,湖北潜江人。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速读》《参花》《长江丛刊》《海外文摘》《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百余篇。散文《乡下表弟》获“2017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二等奖,《母亲节的守候》获“第12届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笔会”二等奖,《一本书,四十年的纠结》获“2018年度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2018年度中国散文排行榜”第18名,散文集《那年青葱》获“2019年度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集奖。着有散文集二部。
(责任编辑 象话)
(本文选自:参花(上) 2020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