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升连
死亡将要来临,谁都明白这一点,但屋里的人都很平静。
男人在填火炉,女人在准备饭菜,要招待回来探家的一大群儿女与儿女的儿女。年轻人一边心不在焉帮母亲的忙,一边高谈阔论着,像平日一样没有主题地闲聊。
一切还像生活本来的样子继续着。
——因为,死亡要降临到的,不是这些人的头上,而是躺在一张1.35米宽单人床上的更老女人的头上。
她分别是这些人的母亲、婆婆、祖母、外祖母、曾祖母、曾外祖母。她是经历过三个朝代、有幸像每个平凡人一样躲过或走过了种种时代和家族的灾难与浩劫的平常农妇。她活过更多漫长的平安的日子,但这样的日子一百年加起来也好像只有一天。
她躺下20多天了,是忽然躺下的。她太老了。老得成了一个符号,那就是,她分别是屋里这些人的母亲、婆婆、祖母、外祖母,曾祖母、曾外祖母。她对她自己来说,从很久以前就已没有了意义。因为从很久以前,她就已经糊涂了,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她患老年性痴呆已很多年。97岁的她活在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根本不属于她的世界里。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她自己的生命好像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已慢慢终止了——虽然她还吃喝拉撒,行动,睡眠——然后掉到了一个别人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是儿孙们的世界,没有她的份额。对于她来说,世界早就结束了。
还没躺下的时候,她时常觉得委屈。属于她的世界里的人早都离开她了。她和别人在一起,那些人都不合她的意。她们似乎都在欺负她,不允许她决定自己的事情,她的事都由别人说了算,她自己什么事都做不了主了。
现在,她已倒下20多天。
得知她濒危的消息,位于世界各地的儿儿孙孙姑娘外甥纷纷赶回,从外县,外省,外国,纷纷赶回,或赶在奔波返回的路上,只盼能赶上见她最后的一面。
看她忽然躺在那里,谁都要回思一番早年的光景,禁不住黯然神伤,潸然泪下。但过不多久也就平静了,侍弄一番她,大家就坐到一边闲聊起自己世界里的事情。
大小便失禁,她有时泡在自己的尿里。如果儿孙们不能及时发现,她就只能泡在里面。她自己不能动,她的腰胯两边迅速出现溃烂,针鼻大小——豆粒大小——铜钱大小的褥疮,据说一个不好可能会迅速扩大,蔓延,变质。
儿孙们一想起来就伸手到她身子底下摸摸,看看有没有湿,如果湿了,尽快给她换上,然后再一次给她溃烂的部位撒上粉末或抹上药膏,再用薄被子将她盖好。
孙女婿是医生,从省城医院回来,看了她的伤处,冷静地说:“她太老了,死亡的细胞多,新生的细胞少,跟一般卧床照顾不周而生褥疮的人不同,这个年纪生褥疮是很正常的现象,这样看来大概很难好了。”
第二天,孙女婿再揭开她的被子,众人跟在后面好奇地参观。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赤裸的、瘦骨嶙峋的身体,这具身体太老了,老得没有了性别,但依然是个女人的身体。
孙女婿俯下身去,面无表情盯着她胯骨上的褥疮,审视片刻,就像审视一个显微镜。他颇有点意外的,“生命力真旺盛啊。皮变干了,好像要结疤,这样再蜕下来就好了。”
照顾得再好,屋里还是气味浓郁。已经夏天了,树阴覆盖在窗户上,也透过窗户覆盖在室内的空气中,和她的床上以及身上。阴凉里的气味也显得阴凉,凝胶一样难以散开。
第三天,孙女婿在这阴凉的空气中检查过后,说:“她那不是疤,也蜕不下来了,里面已经开始坏了,接下来可能要扩散,这个,真会要了她的命。”
大家都不懂,问:“没有办法了吗?”
孙女婿说:“除非用刀片给剐下来,还有好的可能,但是也不一定,而且那样的话要受很多罪,很痛的!”
大家沉默许久:“都97岁了,得这个病,也许就是个要走的症候。何必再受那个罪,还是顺其自然吧。”
她的儿媳也已年过七十,是个老妈妈了,老妈妈忽然呜咽起来:“你们问问你爸,你们问问他,可曾管她一管!她自己养的儿女,没有一个替我一替,全塌我一个人身上!现在是才倒下不到一个月,可这一年多虽未躺下,也每天屎尿不觉,我哪天不得给她涮屎涮尿?谁替替我来?这几年,打个悬乎又好起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谁来试试看?我也年过七十了,还在做小媳妇,我这辈子才是,没个完。要是我不管,只怕她十年前都活不到!这且不说,只要一好起来,哪天不是哭就是骂,都往死里咒我,像早些年一样厉害!”
一个本家的婶子也在,说:“村里谁家不说,老嬷嬷全靠你,谁不说你好,说你孝顺!”
一屋子的人都默认老妈妈说的是事实,但也有些烦,没有一个人爱听。听了她妯娌这几句,只好跟着附和。
老妈妈抹了一把眼泪,平静了些。
天越来越闷热,眼看进入酷暑了。死神却心情平静,在屋子的不知哪个角落里顾自溜达,一点都不着急。
老女人还躺在那里。儿孙们看她身上一直缠着的薄被,觉得她太被动,便一起动手给她换了秋衣秋裤。没有一个人嫌她身上的溃烂,也没有人嫌她尿臭的气味。于是邻居的老人们都羡慕:这家的儿孙真是好,都是在外面做事的,却都这样有人心!
儿孙们听了,越发表示虔敬:“我们都是她拉大的,都觉着她亲。”
外人说:“她当年真没白疼了你们。”那说话的年纪大的,不由发生联想:将来自己儿孙也能这样,该多好!
邻人走散,儿孙们又收拾好她,然后聚在一起谈论当下年代的话题。她的溃烂在那儿继续,死亡在那里继续。谈论也在继续。不远处,外面的大千世界也在继续。
孙女婿早回省城上班了,孙女却又休班赶回来,“我先生说得对,人们待老人,要有爷娘待儿女一万分之一就不得了。咱们待祖母,别人再说得好,其实也只是一个良心,不是本能。”
躺着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她不知道附近有人,这些人正谈着她。她似乎睡着,却又睁开眼睛,她还能吃,也还能喝。
邻村的隔天过来一次的大女儿说:“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大事。”她急着要回自己家,家里的孙子孙女托给了邻居,晚上怎么办?真是着急。寿衣是早就准备好,老妈妈解开一个包袱,一件一件小心翼翼展开给大家看。大家都好奇地往前看上一眼,不便说什么,好像共同参与一个仪式,说了就不庄重了。
老妈妈道:“我怕天再热,她这病更坏。招苍蝇,招蛆,都有可能。”
大家默然不语。
孙女道:“当活着只有受罪,而且这罪也受得没有意义的时候,为什么国家没有一个法律能人道一点,许可安乐死呢?”
另一个道:“谁也有这么一天的。有生,就有死。”这话一出来,每个人好像都看到自己的晚年,但也一瞬即逝。
空气有些沉闷。大家纷纷从屋里走出去。从臊臭的空气、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院子里阳光明亮,天很蓝很开阔。世界就像它本来的面目,在这一刻里若无其事地明朗着。
老妈妈说:“越给她喝水,越能尿,一旦换不迭,那烂处就更厉害。还是少给她喝点,也不至烂得那样難看。坏得这么快,看来要再好是难了。”
“不能了。”大家都说。
略通一点医理的孙女道:“限制吃喝,很受罪的,然后也就慢慢干了,枯死了。长寿的人都这样。由着她吃喝,嘴上、喉咙上舒坦,但坏得更快更难受,而且,外人看着也不好看。”
大家都不再说话。像在等待着什么。
偶尔的,她还有一刻明白。她忽然唤出孙子、孙女的小名。三四岁、七八岁的孩子,环绕在她膝下。那是她的世界,她主宰的世界。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仰仗她生活,饿了,找她;困了,缠她;睡着了,挨着她。
她忽然十分恐慌,那些孩子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一下子全都不知去向了?她惊惶地大声喊叫他们的小名。他们就在院子里,在院子里聊着自己世界里的那些事情,听到那多年没听过的自己的小名,熟悉又陌生,于是纷纷跑进来,趴在她面前:“奶奶,奶奶,你是叫我吗?”
她望望他们,不知道他们是谁,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她着急地问:“你见过我家小子、小妮吗?”
他们都笑,俯在她耳边大声喊:“我就是!我就是呀!”
她隐隐约约听到一点声儿,不确真。看看他们,也不确真。心里狐疑不定。
身体,是一分一毫也动不了了,只能躺在那里,任人摆布。如果她喊一声什么,人们就手忙脚乱围上来,都很着急地动手,来给她翻一翻身。翻完了,他们又都出去,剩下她一个人在那儿,等着死亡一步步地来临。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