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兴凯
吉祥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刚刚出院。虽然此次中风很是轻微,并没有影响到语言、视觉以及肢体功能,但是却给我重重地敲响了警钟。那就是说,我今后的健康状况已经不容乐观,如果不能很好地将血糖与血压控制在正常值,第二次中风的可能就会发生。设若是再一次发生类似的事情,情况就不会似前一次那样幸运了,不仅是落下残疾或者偏瘫在床的问题,甚至生命都有可能丢弃。因此,出院归家的我心情很是灰冷,饭吃在嘴里味同嚼蜡。
便是在这时候,我接到了吉祥打来的电话。
吉祥在电话里要求我,务必于近期去一趟焦坡。
已经整整四十年没有去焦坡了,同吉祥也足足有十多年没有联系。他突然打过如此一个电话来,口气听上去还很是沉重与严肃,显然是有很紧要、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我不由自主地问,吉祥,出了什么事吗?
吉祥说,我想领你去看个东西。
我又不由自主地道,能不能先告诉我,去看个什么东西呢?
吉祥在电话里略略沉吟了一下,却断然地拒绝了我,道,我不想现在就告诉你。他接着对我说,你如果来呢,我就领你去看看。你如果不能来呢,这事也就算了。
心情正不好,刚刚还拒绝了南方一家杂志社举办的文学交流活动,我在犹豫了一下后,还是答应了他。
焦坡村虽然不是我的故乡,却是我出生与长大的地方。上一个世纪的五十年代末,中师毕业的母亲被派到那个村子来教书,在村里一住就是差不多二十年。我十七岁的那一年,母亲调到了县城,我才随着母亲离开了那儿,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翌年,我考取了省城里的一所师范大学,随之在省城有了工作,接着成立了家庭,有了老婆与孩子,别说那个遥远的、小小的焦坡村了,就连居住着父亲与母亲的县城,也是难得一回。而十年前,当父亲与母亲相继故去的时候,那个山区小城与那个叫焦坡的小山村,差不多就与我没有了任何关联。
吉祥是我的发小,也是那个村子里的人之中唯一一位与我有着联系的人。在长达四十年的岁月里,我们也仅仅见过一次面。尽管如此,那个小山村,那个已经变得遥远的童年,却是无法从心头抹去的。实际上,在我的生命里,已经把那个小村子当成了自己的故乡。我童年时所见的山,是那儿的山,我童年时所饮的水,是那儿的水,我童年时所认识的人,也是那儿的人。因此,在我这个专业性质的作家所写的关于故乡的文字里,也全出自那个小村子。
那个小村子是个山村,村前有一座山,村后有一座山,村东还有一座山,差不多被山给包围了起来。还有一条小河从村子穿过,将村子一分为二。河的这边叫北焦坡,河的那边叫南焦坡。
北焦坡住的全是杂姓,南焦坡住的人却全都姓焦。
我家和吉祥家住在北焦坡,我家住的房子与他家住的房子是前后院,每天吃过早饭,他就攀上屋墙,冲着我家的院子发出一声猫叫,我便心领神会,从屋里跑出来,勾肩搭背地一道去玩。与我们一起玩的伙伴并不只有我们两个人,还有一个女孩叫梅子,还有一个男孩叫余财。四个人都住在北焦坡,都是同龄,还都住在一条小巷内,便自然而然地结成了一个小同盟。
那时候,我们最热衷于去玩的地方,就是那条穿村而过的小河。
那条小河是有名字的,叫梓河。河很小,水很浅,河两边是白白的沙滩与青葱的树林子。我们来到小河畔,要么去水里捉鱼摸虾,要么跑到村子东边的山崖上,朝崖下的水渊子里跳,扑嗵,一个,扑嗵,又一个,似是奥运会上的跳水运动员。玩疲了的时候,我们就会来到沙滩上,在细得似面粉一般的沙子上一躺,沐浴着阳光顺河风看天上的云。那时候还没有雾霾,山是青的,天是蓝的,蓝的天上是大朵大团的白云。那些白色的类似于棉花的东西,喜欢变幻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在那里卷舒与行走,很是好看。偶尔的,还会遇到庞大的雀阵,有万万千千的鸟雀,不知为什么聚集到一起的,似是一团黑云在那儿盘旋、噪叫与席卷。
除了躺在沙滩上看云朵和雀阵,我们还干另一件事情,那就是同焦邪子他们发生殴斗。
焦邪子住在南焦坡。
焦家是村里的第一大户,人口占了全村人的一半还要多。焦家一直掌握着村里的印把子,支书,村长,会计,民兵连长,妇女主任,治保委员,统统地全都出自他们焦姓。母亲在村子里教书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里,村里的支书一直是焦邪子的爹焦宝贵。他是个老革命,参加过抗美援朝,喜欢披着一件发白了的军用棉袄,说话的嗓门极是大,似是下雨时候天上打的雷。
南焦坡与北焦坡虽然同属于一个行政村,两个村子里的孩子却尿不到一个壶里去,都以各自所在的自然村结成了小集团,两个集团短兵相接时,发生群殴群斗是经常的事。到了我们这一茬,仍然如此。在北焦坡一方,我是个头儿。在南焦坡一方,焦邪子是个头儿。我们这一方是四个人,他们那一方却是六个,平均年龄还要比我们略大些。因此,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还有爹老子当着村干部,便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只要见到我们,便要欺负凌辱。我们却不想做软柿子与窝囊废,便要奋起还击,就有一场恶斗发生。
我虽然是北焦坡的头儿,胆子却相当小,一与对方交手,就会躲得远远的,扯着嗓子进行遥控指挥。梅子是个女孩子,柔弱而没有多少力气,也上不得战场,只能在一边呐喊助威。真正投入战斗的有生力量,只有吉祥与余财两个人。不过,他们两个人却有着以一当十的本事,吉祥善于投掷,投起石子来,嗖嗖的,似是枪膛里射出来的子弹;余财则是力气大,不怕死。他小时候发过一场高烧,烧退了后脑子坏掉了,不长智商,只长身体,成了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块头。每次同焦邪子他们交火,余财總是奋不顾身地冲在最前面。焦邪子虽然人多势众,却总是不能抵挡,最后逃如脱兔。
焦邪子那一方虽然常常被我们击溃,背后却有人护佑着他们。
护佑他们的人,便是焦邪子的爹焦宝贵。不过,焦宝贵并不亲自上阵,他会把自己手下的干将焦黑子喊来,派他来收拾我们。焦黑子是焦邪子的堂哥,大个子,黑脸膛,鼻子上有几个小麻坑。他是村子里唯一的一个会打猎的人,肩上总是背着一杆土枪。他们什么都打,麻雀,斑鸠,兔子、野鸡,还有狐狸与黄鼠狼。焦邪子他们只要吃了亏,焦黑子便会背着那杆土枪来寻我们,为堂弟报仇。我们虽然能对付焦邪子,面对身高力壮的焦黑子,且是带着土枪的民兵连长时,就没有了丝毫的优势。他总是山一般地立在我们面前,将我们提溜起来,丢小鸡似的扔在一边。
我们同焦邪子那一方的对垒与殴斗,差不多进行了十多年,直到我随着母亲的调离去了县城。
在去了县城后的三十多年时间里,我不仅再也没有回过焦坡村,与吉祥他们也完全失去了联系。至于他们同焦邪子又发生了什么,双方是否还是水火不容,皆不得而知。
直到与吉祥邂逅。
我是在省城同吉祥相遇的。作为省作协的驻会作家,我每天生活的基本内容就是呆在家里爬格子,写一种叫小说的东西,除此之外便是跑到不远处的万佛山上散一散步,打几路太极拳,一年到头难得进一次市中心。不过,每隔一两个月,我是必定要逛一逛书店的,看看有什么新书上市,买那么几本读一读,给自己充一充电。我常去的那家书店在大观园附近,从我居住的小区坐上公交车,约有半个来小时就会到达。那天我又要去书店走一走,在大观园的东门外,我从公交车上走下来,正要登上过街天桥到街那边的书店时,迎面从桥上走下来一个人。那人在看见我之后,就将目光直直地盯在了我身上。当他与我擦肩而过时,突然站了下来,冲着我试试探探地开了腔,成子华,你是不是成子华啊?
成子华正是我的大名。
我不由站了下来,好奇地将眼睛望向那个人。望了半天却没有认出来,只好道,我是成子华,你是谁呢?
那人高兴地叫道,成子华,你认不出来了?我是孙吉祥啊?
他一说孙吉祥,我马上就想起了童年时期的那位伙伴。我瞪大眼睛,同样高兴地叫了起来,并且一把将他的手握住了。
没有再去逛书店。我打了辆出租车,将他邀进了地处九里洼的我的家,让妻子炒了几样菜,开了几筒啤酒,同他边饮边聊了起来。我就知道他来省城,是到一家技工学校学习烹饪的,学成后准备回焦坡所在的那个镇子上开一家餐馆。他接着告诉我,他之所以要开餐馆,是因为他在焦坡村已经无法生活下去。让他在村里无法生活下去的人,便是焦邪子。吉祥告诉我,现在焦坡村的村干部仍然都是焦家的人。自从焦邪子的爹焦宝贵作古,支书的位置就让焦黑子接了班。焦邪子也进了村委,当了民兵连长兼治保委员,天天穿着一身从公安部门那里退役下来的蓝制服,在村里横行霸道。因为童年时结下的梁子,焦邪子仍是喜欢与吉祥过不去。吉祥包下村里的池塘,准备发展养鱼,他偷着将农药丢进塘中。吉祥租下生产队里的打麦场,准备养殖长毛兔,莫名其妙地就失了火,将兔舍烧成了灰。吉祥又在自己家的院墙上掏了个洞,准备卖个小百货什么的,他却建议焦邪子将村委院扩容,把吉祥门前的路给堵住,让那条胡同成了死胡同。实在没有路可走,吉祥才决定来省城学烹饪,准备到外面讨生活。
听了吉祥的遭遇,我心中愤愤难平,想这太平盛世、朗朗乾坤,那姓焦的为什么如此霸道呢?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说,你就不能去镇上告他?他苦笑着摇摇头道,告有什么用?镇上的干部天天到他们家喝酒,还称兄道弟的,人家能为咱们说话?我是个作家,平时就非常关注社会,知道在当下的农村,村干部不仅霸道,像是为所欲为的土皇上,还都有深深的背景与靠山,普通百姓是很难撼动的,也就只有陪着他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喝着酒,沉默了一会儿,我便提起了梅子与余财,想知道他们怎么样。
提起那两个童年伙伴,吉祥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将一听啤酒喝罢之后对我道,子华,你还不知道吧?梅子她,她死了。
我瞪大眼睛,差点儿跳了起来,叫道,怎么回事?年轻轻的怎么死了呢?
吉祥愤愤地道,她是让焦邪子活活折磨死的。
我叫道,怎么又是焦邪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吉祥在沉默了半天后对我说道,子华,你不知道,梅子后来嫁给了焦邪子。
我再次瞪圆眼睛,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临离开焦坡村的时候我十七岁,吉祥他们与我同龄,自然也都到了十七岁。
十七岁的梅子已经出挑成大姑娘,喜欢穿一件红小袄,两条粗楞楞的大辫子垂在肩头,花朵一样好看,尤其是她的嘴巴,饱鼓鼓的,鲜艳艳的,笑起来唇角还旋出一对酒窝儿,真是美到了极致。那时候的我,早已懂些男女之事了,心里在暗暗地喜欢她,甚至还产生过在她的嘴巴上亲一下的强烈愿望。只是,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四个伙伴虽然还是经常聚在一起玩,我和梅子间却有了鸿沟与隔阂。因为我的父亲与母亲都是工作人,我则是吃国库粮的机关子弟,早晚是要去城里工作的,而梅子的爹和娘,却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家庭与身份的反差,在我们之间横上了一道深深的坎,再加之我一直上学读书,梅子却一天学都没有上,就更加大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因此,尽管我依旧在心中暗暗地喜欢她,她却与我越来越疏远。当得知我们家要搬去县城居住和生活的消息时,我十分激动与高兴,唯一的遗憾就是对梅子的恋恋不舍。后来当我进了县城,又上了大学,见到了更多的女子时,梅子才在我的心中渐渐地没有了踪影。
我原以为梅子会嫁给吉祥的,没想到她却嫁给了焦邪子,并且早早地故去了。
一面喝着酒,我就从吉祥那里知道了发生的一切。
实际上正如我所料,在我们家搬离焦坡村不久,吉祥与梅子已经私定了终身。只是,正当两人准备将恋情公开化时,媒人却登上了梅子家的门。那媒人给梅子提的对象,正是住在南焦坡村的焦邪子。當时,焦邪子的爹还担任村支书,在村里仍是个跺跺脚山都打哆嗦的人物,尽管那焦邪子无恶不作,梅子的爹娘还是满口答应了。
梅子姓郑,叫郑小梅,是移民过来的,在村里属于单门独户。他们家同一户姓周的人家一墙之隔,因为房屋的滴水问题经常发生纠纷。周家虽然也是小户,却是兄弟众多,两家人每当因为下雨而发生纠纷时,吃亏的总是郑家。郑小梅的爹娘之所以答应了这门亲,就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想借焦家的势力给自己撑腰的。那天,当梅子知道爹已经答应了媒人时,跳着高儿不同意,她的爹不仅坚持己见,还自作主张地收下了彩礼,并且对梅子发下了绝情的话,说如果她不答应这门亲,他就一把火将自己家的房子点着,活活地烧死在里面。
梅子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点了头。
梅子嫁给了焦邪子,便是掉进了狼窝里。
焦邪子小时候喜欢打架斗殴,长成大人后仍然恶习不改,经常伙同一帮焦姓子弟在村里滋事。尤其是當上民兵连长兼治保委员后,腰里吊着一根黑不溜秋的电警棍,更是有恃无恐。他除了行凶打人,就是喜欢吃喝嫖赌,经常跑到村子外面的路边店里与那些鸡鬼混,甚至还将那些女人带回家,要与梅子一起玩三皮。梅子不从,他就打梅子。他打梅子时,还喜欢将她的衣服脱光了打,吊在一棵小树上,用树枝子抽。梅子就是在嫁给焦邪子的第三年,在被焦邪子又一次毒打之后自杀的。她跳了村里的大口井。
吉祥讲着梅子,眼里的泪水已经流了出来。我的心在发紧的同时,牙不由咬得格格直响道,都出了人命了,梅子家的人难道就算了?
吉祥说,梅子的爹也告过,可是,什么结果都没有。
我说,为什么?
吉祥没有说话。
想起焦家在村子里的势力与那些形形色色的靠山,我叹了口气不再吭声。
吉祥接下来就说到了余财。
吉祥告诉我,余财因为脑子有问题,一直没有说上媳妇,到现在还打着光棍。吉祥对我说,余财在他爹娘还活着的时候,过得还算不错,饭有人做,衣有人缝,有了小病小灾的,也有人心疼,但是当他的爹娘相继故去,跟着弟弟一家生活时,日子就苦了起来。他的弟弟是个包工头,拉起一支小工程队,专门给村里人打墙盖屋。余财就在他弟弟的手下干活。余财身高体壮,一个人能顶三个劳力,还从来不叫苦叫累,那弟弟就专找最苦最累的活儿让他干,还不用付工钱。弟弟都住上了二层小楼了,余财还住在狗窝似的老屋里。有一天下大雨,老屋被暴雨淋塌,将他活活地埋在了里面。幸亏让村里人救了出来,才保住了一条命,但是,他的一条腿让房梁给砸断,从此成了残疾,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
吉祥说起余财的时候,我的眼前便现出他童年时的模样,想起与焦邪子发生遭遇战的时候,他勇猛地冲在最前面的情景。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和吉祥在省城见了那一次面,就再也没有联系,直到他将那个电话打了过来。
我乘坐客运大巴赶往焦坡村,吉祥骑着一辆摩托车在镇上接到了我。
两人相见时,时间刚好中午,我们就进了镇街上的一家小餐馆,准备吃过饭后再去焦坡。
吉祥告诉我,这家餐馆原本是他从省城回来后开的,餐馆开张,生意还不错,谁知只开了一年就开不下去了,原因仍是焦邪子。餐馆一开张,焦邪子就经常带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喝酒,喝醉了就发疯,乱打乱砸,闹得客人都不敢进门。除此之外,镇上的干部也常来吃喝,从不买单,记个账就走人。上门去讨账时,又好说歹说地讨不来,最后实在运转不下去了,只有关门大吉。现在,他仍然在餐馆工作,却由老板变成了厨子。
两人仍然喝啤酒,三杯啤酒下肚,我忍不住开了腔,问他要我来焦坡到底有什么事,究竟要带我去看什么。吉祥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告诉我道,子华,你知道吗,余财他死了。
我心里一紧道,为什么?他是怎么死的?
吉祥道,从山上摔下来,得破伤风死的。
我叫道,他到山上干什么去了?
吉祥没有马上回答,抬起眼来望着我,道,子华,你还记得当年咱们晒石头的事情吗?
晒石头?我皱起了眉头,努力回忆着童年的事情,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吉祥便提示我道,你好好想一想,石头缝里蹦出的孙悟空,去西天取经的唐僧,还有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妖魔鬼怪……
他如此一提示,我才心有所动,慢慢地想了起来。
事情应该发生在八岁的那一年。夏天里,梓河上游突降暴雨,发了大水,滚滚的山洪顺河而下,淹没了两岸的沙滩。我们四个小伙伴闻着涛声跑出村子,站在堤岸上看水,顺手打捞着岸边的淤柴。河对面的南焦坡村,焦邪子他们也跑了出来,同我们一样,也是站在那里一面看水,一边打捞淤柴。此时此刻,如果没有发生山洪,河边的沙滩上,自然又会发生一场短兵相接的殴斗,有了滚滚大水的阻挡,双方便有了鞭长莫及的味道,因此,大家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情,一时相安无事。然而,和平的局面却是短暂的,完全是突如其来,我们受到了袭击。袭击我们的,正是焦邪子他们。过去我们狭路相逢,一般是徒手相搏,你挥我一拳,我踢你一脚,打个鼻青脸肿,此次他们却用上了石头,只见一块块鸡蛋那么大的石子儿,嗖嗖地带着啸音,越过河面飞向了我们。
面对袭击,自然不能束手待毙,我们还击的手段同样是投掷石子。吉祥是投掷石子的高手,现在派上了用场。余财因为力气大,投掷石子虽然不是他的强项,同样也能将石子掷到对岸。两人便将石子握在手中,抡起胳膊,频频地掷向对方。我和梅子当然也参加了战斗,因为我们力气小,投掷出去的石子不够犀利,几乎无一例外地全部落在了水中。投了几次见毫无效果,便索性不投了,去捡拾地上的石子儿,输送给吉祥与余财。如此一来,我们虽然只有两个人在战斗,效率却大大地有了提高,就见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子儿如同飞蝗,砰砰啪啪地击向了对方。
焦邪子他们终于吃不住劲,溃退到了树林子中。凭借着树林子的掩护,仍然与我们对打。因为加大了距离,他们投过来的石子成了强弩之末,全部落进了水中,再也没有了杀伤力。吉祥与余财的石子却迅猛依旧,终于就有一颗,击到了焦邪子的脑袋上,只听他啊呀一声惨叫,捂着脑袋倒在了地上。
那次战斗我们虽然重创了对方,却也闯下了祸患。因此,得胜回家的我们足足三天没有敢公开在外露面前。时间到了第四天,河里的洪水退了下去,河道里现出万万千千从下游水库中呛上来的鱼,一村人都到河里捕鱼去了,我们无法经受住鱼的诱惑,也来到了河中。
时间大概快到中午的时候,正当我们四个人结伴儿在河里捉鱼时,焦黑子似是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民兵连长同往时一样,脸黑黑的,肩上背着那杆土枪。除此之外,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基干民兵与焦邪子他们。
他们团团地将我们围了起来。
我们企图夺路而逃,却是徒劳无功,他们手一伸,便似老鹰抓小鸡,将我们四个人一一地捏在手中,拖进了旁边的树林子。焦黑子与那两个民兵沒有亲自动手,只是脱下我们的衣服,用衣服当绳子,将我们捆绑起来在那里一丢,便只管让焦邪子他们来发落了。就见焦邪子与他的喽罗们,每人抄起一根树条子,开始在我们光祼的脊梁上抽打了起来,啪,一下,啪,又一下。我们只有负疼大哭的份。看看将我们折腾得遍体鳞伤,嗓子都哭哑了,他们才算罢休。临走,又纷纷解开腰带,在我们的脸上与身上撒下一泡泡臊尿。
受到如此奇耻大辱,当焦邪子他们离去的时候,我们呆在那里久久没有动。我的眼里在流泪,梅子在轻声哭泣,吉祥咬着嘴唇不说话,余财则不停地拿拳头擂打旁边的一棵树。我们咽不下这口恶气,决心要报仇雪恨。只是,我们可以同焦邪子以牙还牙,针尖对麦芒,却难以撼动那个民兵连长。怎么办呢?我们皱起了眉头。
突然,我想起了母亲讲的《西游记》,想起了唐僧在孙悟空的保护下去西天取经的故事。我想,如果我们和唐僧一样,有个孙悟空来保驾,就不怕焦邪子与他的堂哥焦黑子了。那孙悟空头戴金箍,手持长棒,一蹦十万八千里,无论什么妖魔鬼怪,他都能战胜,不管任何艰难险阻,他都能克服。焦邪子和他的爹,以及他的堂哥焦黑子,还有他们的所有靠山与后台们,就根本不是对手了。我将想法告诉吉祥他们,他们的眼睛在亮了的同时对我道,咱们怎么才能和唐僧一样有个孙悟空呢?
我说,孙悟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如果一块石头能在水里泡五十年,再在太阳下面晒五十年,就会蹦出个孙悟空。
吉祥他们说,真的吗?
我道,当然是真的。
我接着告诉他们说,是母亲对我讲的呢。
母亲是村里的小学教师,是最最有文化的人,她的话大家自然相信。于是,我们振奋起来,纷纷地跑到河里,挖开河床下面的沙子,从河中选出一块鹅卵那么大的石头,捧在手里,攀上旁边的山崖,将那石头摆放在一片朝阳的地方晒了起来。
有了那块石头,我们就有了盼头与底气,情绪也都好了起来。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情便是耐心地等待,等待那块石头变成孙悟空的那一天。那时候,我们对于时间的概念还很模糊,在我们的认知里,五十年并不长,似乎眨眼的当儿就会到来。因此,一连数天,我们都在晒着那块石头的山崖周边活动,时不时地就要攀上去,看看那块石头是否已经变成了孙悟空。
后来,我们是怎么将这件事情忘掉的,已经无从记忆,反正是当岁月过了差不多五十年时,如果不是吉祥的提示,我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我将此事忘掉了,吉祥与梅子也将此事忘掉了,却独独余财没有忘掉。在小餐馆里一面吃着酒,吉祥告诉我,在我们四个人一天天地长大成人,特别是当我随着母亲去了县城,吉祥与梅子成家的成家、嫁人的嫁人时,余财还一直关注着晒在山崖上的那块石头,时不时的,还要攀到崖壁上去看一看,等待着变成孙悟空的那一天。而且,在近五十年的时间里,从来没有间断过。这期间,因为村里人上山开石头,又搞了个移山改河工程,他还给那块石头搬过几次家。现在,那块石头所在的位置,已经同原来的地方相去甚远,差不多处在了那山的最高处。如果去看石头,需要绕过一条山沟,再沿着一片祼岩攀爬半天才能登临。
余财的死,就是攀爬那片祼岩时滑脱下来摔伤所致。当时虽然血流不止,却没有伤到筋骨,因此,他只是跑到村里的卫生所,草草地抹了些紫药水了事。谁知道却发生了感染,先是突发高烧,接着溃疡流脓,他的弟弟又不肯出钱去医院,最后不治而终。
余财临死的时候,吉祥曾去看望过,问他还有什么事情要交待,余财才告诉吉祥当年晒的那块石头,叮嘱吉祥代他照看着。余财还嘱咐吉祥说,到了要变孙悟空的那一天,一定要把我叫回来,让我们两人一同见证那个重要的时刻。
吉祥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已经有泪水流了下来。
我听到这里的时候,眼睛也早让泪水模糊了。
饭还没有上来,我们已吃不下去,索性结了账去看那块石头。
吉祥用摩托车载着我,不一会儿就到了焦坡村。
四十多年未归,村子早没有了过去的模样,那条小河虽然还在,却不见了那白白的沙滩和两边的树林子,河床祼露出来,河水成了黑色。倒是那些山还在,依旧巍巍地矗立在那儿。我们穿过村巷,过了河上的一座小桥,就到了河那边的山脚下。我们将摩托车在那儿一丢,就沿着一条小路朝山上攀登。越过一道山沟,再爬上那段长长的裸岩,在山的最高处,在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就看到了那块鹅卵大的石头。那仅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当年因为处在河道内,常年累月地被河水冲刷,成了光光滑滑的鹅卵形,又经过了近五十年的日晒风吹,光滑的表面已经变得粗糙和开裂。
我有点不能相信,就是这块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石头,余财竟然守了差不多有五十年,并且因此而负伤,而丧命。
我的眼睛再次模糊了起来。
我望了吉祥一眼,他的目光也盯在了那块石头上,眼里同样含上了闪闪的泪花。两人都不说话,都在望着那块石头发呆。沉默了久久,完全是突然间,我的眼睛不由瞪大了,我看见那块石头动了动,接着裂开了一道缝,就如同破壳的鸡蛋,竟然真的从里面蹦出来一只小猴子。那小猴子翻了个跟头,摇了摇身子,迅速地长大,瞬间就变成了我们经常在戏台上、在电影与电视上看见过的孙悟空。他头戴金箍,手持长棒,眨了眨一双光芒四射的火眼金睛,双手抱了抱拳,冲着我和吉祥朗朗地叫了一声师父。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