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斌
佛籍灯录中有一则甚有意味的记载,禅宗二祖慧可求教于始祖达摩,问道:“诸佛法印,可得闻乎?”达摩的回答却颇出人意料:“诸佛法印,匪从人得。”听闻此言,想必慧可很是茫然,便径直抛出自己最迫切亦最困惑的问题:“我心未宁,乞师与安。”
面对此人类永恒之问,达摩的回答略显避重就轻,说道:“将心来,与汝安。”沉吟良久,慧可觉得达摩此意玄妙难测,自己终究把握不住这颗心,于是答曰:“觅心了不可得。”达摩顺势讲道:“我与汝安心竟。”慧可听了祖师的解惑,当即豁然大悟,心怀踊跃。原来这世间并没有一个实在的心可得,也没有一个实在的“不安”可安,安与不安,全是妄想。
玩味这段禅宗掌故,达摩的所谓高明机锋,以心觅心,好比是骑驴找驴,也并未真正解决心安何处的问题。然而慧可这一问,绝非仅仅是个人之心结,而是直到今天仍人人日常面对,且深切感到悬而未决的大问题:人生在世,无论如何,我们的心,总归有个安放之处吧?
尤其是今年元月以来,吾国疫情日益严重,颇呈滔滔之势。习惯了平静生活的国人,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不免惊恐、愤慨、迷茫甚至无助,内心的不安感愈来愈重。于是乎,横亘在人类心中的疑问再度浮现于诸人脑海:疠疫汹汹,吾心何安?
因长年以读书与写作为人生常态,被迫宅居,更不得不与书作伴,聊慰吾心。我读书有个不太好的习惯,即每日总是同时阅读数种作品,且秉承章门高足黄侃先生“读书切忌杀书头”的原则,要在限期内务必完成。自1月20日至今,笔者一共在读三本著作:许倬云的《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钱穆的《人生十论》和陈鼓应的《庄子今注今译》。
对近年来享誉甚高的《万古江河》,笔者以往曾数次翻阅,惜未能细细品读,借着此次机会,才得以览其全貌。整体感觉,许倬云先生文风畅达又不失雄浑,该书自序即是明证;视野开阔且涵括中西,每章末尾体现最多。最令我会心的是,许先生此书以梳理中国文化发展为主题,“在文化内容方面,本书将于日常文化、人群心态及社会思想多所注意,尤其注意一般小民百姓的生活起居及心灵关怀”。在具体行文中,许很好地贯彻了这一宗旨。其中讲到东汉文化交流时,许指出有些西方疾病进入中国地区亦是交流的一种后果,原文如下:
东汉多大疫,一次又一次大规模的瘟疫遍传南北。1世纪末出现的大疫,死人无数,其来源可能是在西边丝道上的军队将疾病带入中国。同一时期,罗马也有安东尼大疫,也是由东边与安息作战后回去的军队将疾病带入环地中海地区。一东一西,两大疾疫,是否同一病症,难以考证。然而,东汉的大疫不断,终于有了张仲景《伤寒杂病论》,实为中国医学史上划时代的作品。中国在大疫之后,北方人口大减,未尝不是南北重心转移的一个转捩点。
这段文字,于我启示颇多。其一,可见早在东汉,瘟疫已绝非一隅一地一国一族之灾患,随着东西交往,疾病也在西域驼铃声声中引入中华,可谓文明的副产品;其二,病菌与人类共生,医术亦是在同瘟疫的反复较量中愈发精湛。所以完全消灭病毒的状态纯属一厢情愿,但千百年来经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抗“疫”战争,人类并未由之退场,反而越斗越强,作为今人,我们应当满怀信心。其三,大疫出现,且历时较久,往往会引发一系列波及国家与社会、朝野与东西的连锁效应,东汉末年的北衰南兴似可作如是观。因此,考察此次新冠病毒疫情,我们也当怀有这种视野与敏感,注重该公共卫生事件会影响到社会的哪些层面。
按照笔者的观感,《万古江河》一书开阔有余,然浑厚略显不足,且部分篇章略显冗碎,较之钱穆先生在抗战时期所著《国史大纲》尚有差距,或惟经磨难,方可熔铸精品。以往对于钱穆作品,我关注的更多是大部头学术论著,如早期的《国学概论》及成名作《先秦诸子系年》,之后的巅峰之作《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国史大纲》等书,更是让我读后回味良久。不过其实钱先生的一些类似随笔杂谈式的小册子,也是别有一番滋味。比如这本沉睡在笔者书架上好些年的《人生十论》,颇可窥见一代文史大家丰富思想心灵的另一面。该书是钱先生一些杂文、演讲的合集,多写于1949年前后,集中涉及人生问题,其中不少观点之发皇,乃其他论著中所少见,尤其对心灵如何安放颇有探讨。言心必然要与物相对,物心关系可谓安放心灵的基础。在钱氏看来,首先物与心本不可分,“高价值的不得不依赖于低价值的而表现而存在,因此高价值的遂不得不为低价值的所牵累而接受其限制,这是宇宙人生一件无可奈何的事”。不过,心灵终究不役于物,到了近代以来,人心已经能够跳脱出各自的躯体,在外面表现其生命的特质。虽然各自生命表现多姿多样,“在其深藏的底里,则并非有什么真实的隔别的不同存在。故人心能互通,生命能互融,这就表现出一个大生命。这个大生命,我们名之曰文化的生命,历史的生命”。窃以为钱穆提出“大生命”一概念,着实是只眼独具。何况此“大生命”可長可久,倘若它臣服于宗教,则陷入了神秘的旋涡中;如果它屈从于物质,则迷失在欲望的泥淖里。因此钱氏认为心灵的归宿应是心走向心,“心遇见了心,将会仍感是它自己,不像自己浪迹在他乡,却像自己到处安顿在家园”。那么由此推展:
一人之心,化成了一家心。一家之心,化成了一国心。一国之心,化成了天下心。天下人心,便化成了世界心与宇宙心。心量愈扩愈大,它不仅感到己心即他心,而且会感到我心即宇宙。到此时,心遇见了神。而它将会感觉到,神还是它自己。
心与神,与物,和合为一了,那是心之大解放,那是心之大安顿。其枢纽在把自己的心量扩大,把心之情感与理智同时地扩大……自己现前当下的心,也还是历史心与文化心。如实之谓人心不死。
只有诸君彼此走进对方心中,于是一人心汇聚为天下心,如此方能人心不死,方能在遭遇重大灾厄时合众人之心,集众人之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转危为安,化险为夷。试想大家都集中全力共克时艰之际,谁的心灵不是安稳而踏实的呢?
当然,尚需措意的是,钱穆先生书中观点,大多基于儒家立场,对于其他中西学派的主张,虽多有肯定,但终认为不及儒家,不免给人以执于一家的印象。这几年,笔者逐渐意识到“元典补课”的必要,试从先秦典籍读起,近来恰翻阅《庄子》,其观点很有调补儒家之处。譬如《天运》篇中杜撰了一段鲁国太师师金与颜渊的对话,其云: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
治理者若株守旧法,徒信故制,一旦面对变动,用力越猛,犹如陆地行舟,恐南辕北辙,适得其反甚或代价惨重。个中意蕴,值得深思。
文尾,不妨再回到开篇的掌故,达摩指引给慧可的“寻心术”,虽含有欺人的成分,但从反面揭示出一个道理:以离开了肉身的心灵去照察人心,便再也照察不到那颗真心。身为读书人,脱离了时局而去安放心灵,实则无处安放。心中揣着家国天下,心灵便自有了安顿之所。
(作者系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文史教研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