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倩茜
摘 要: 《家》,作为莫里森在世时发表的最后一部小说,集中体现了他对种族问题的思考。小说脉络清晰,由主人公弗兰克的经历和独白,引出一系列碎片式的故事和人物。其中,各类女性角色尤为引人注目。从母性主题切入,分析作品的主要女性角色,對于解读所折射的社会现象,以及作者试图探讨的解决路径,有着实在意义。
关键词: 《家》 母性意识 黑人女性 家 救赎
莫里森的作品一直围绕着“爱”与“家”两个永恒不变的主题,最后一部作品《家》(2012)直接以“家”作为书名,将这两大主题加以融合。与以往的女性视角为主的叙事方式不同的是,《家》以上帝视角间叙述或插入男主人公独白的方式展开,讲述了一个男人努力找回他的根和他男性担当的故事。主线故事非常简单,小说主人公弗兰克(Frank Money)是一名从朝鲜战场归来的退伍军人,他接到关于妹妹茜(Cee)的来信,得知她生命垂危,遂一路赶到亚特兰大,将妹妹救出黑诊所,带回南方乡下老家疗伤。小说中人们对“家”的渴望似乎随处可见,弗兰克厌恶家乡的单调乏味,少年离家从未归来,试图与女友莉莉(Lily)创造新家,又因无法直面战争创伤而失败。妹妹茜同哥哥一样对家乡毫无感情,在哥哥参军离开后,选择仓促结婚逃离家庭,但惨遭丈夫遗弃,身体被白人医生用作实验工具,奄奄一息。最终兄妹二人重新回到年少逃离的故乡,在社区女性的帮助下重获自我,构建了物质和精神家园。
小说《家》中弗兰克的“家”有三重变化,原生之家——祖母丽诺尔(Lenore)统治下的家,爱情之家——女友莉莉向往的家,治愈之家——妹妹茜自我重建的家。弗兰克在祖母丽诺尔的家中饱受摧残,在和女友共建的家中承受着战争创伤带来的恐惧,直到和茜直面自我,才正视了自己从童年到成年参军后经历的心理创伤。母性在弗兰克“家”的构建中占据了不可或缺的位置,母性的缺位带给子女沉重的成长创伤,子女对母性的真正内涵缺乏理解无疑延长并加剧了伤痛感,即使成年也无法建立真正的“家”。小说通过让茜借助黑人女性社区的母性关怀建构自我独立意识,重建对母性的认知,帮助兄妹二人重塑自我,突出强调了母性力量在治愈黑人创伤、重建黑人精神家园方面的重要意义。
一、母性缺位的原生之家
继祖母丽诺尔和母亲艾达的母性缺失,是造成弗兰克的心理创伤和茜的人格缺陷的重要原因。原生家庭爱的缺位,社区遭受的种族歧视,促使兄妹两人都认为“洛特斯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正是这种归属感的缺失导致她二人自我认知迷茫,甚至出现了生存危机。当然,如果仅仅把兄妹二人的不幸归结于祖母的刻薄恶毒,那么母亲的不闻不问显然过于片面。只有充分考虑当时黑人社区的生存环境才能真正评价这两位黑人女性。
祖母丽诺尔在丈夫被枪杀后逃到洛特斯,为寻求庇护,匆匆忙忙嫁给了当地的鳏夫塞勒姆(Salem),也就是弗兰克的爷爷。丽诺尔在弗兰克一家逃到洛特斯时,迫不得已收留了这家人,但“手头的拮据,起居的不便,额外的家务,越发冷漠的丈夫”让她将这对男孩和女孩当成了出气筒,尤其是“生在街上”的茜,恶语相向,处处刁难。丽诺尔的做法和大多遭遇种族不公的美国黑人的做法极为相似。美国心理学家贝特尔海姆(Bruno Bettelheim)曾说:“贫穷与疲惫不会改善一个人的性格,相反只会让他更为自私,漠视别人的不幸,甚至由此做出一些恶劣的事情。”丽诺尔遭遇丈夫被枪杀,自己逃难的经历,不可能不理解弗兰克一家的处境,因为存有一点同情怜悯之心,才收留他们。但她对这种社会现实毫无反抗之力,对种族制度的愤怒无法宣泄,最终同大多数黑人一样寻找比自己更弱小的对象作为发泄口。丽诺尔的形象侧面揭示了种族歧视下黑人家庭的亲情疏离与亲情伦理的割裂,对丽诺尔来说真正带给她安全感的只有金钱,正如社区热心女性代表埃塞尔(Ethel)所说:“她脑子里只有金子……认为金子能让她高出所有人一头。”
母亲艾达同样是子女眼中不合格的亲人。在茜眼中,艾达吝于表达对子女的爱,“父母收工回家时都已疲惫不堪,他们所有爱的表达都像剃须刀——锋利、短促而单薄”。艾达希望能搬离丽诺尔的家,有自己的房子,所以她每天做两份工:白天摘棉花或者照料别的庄稼,晚上在原木厂扫地。她将生命中所有精力投入工作中,为了生存,她收起了母爱,只希望子女能够活下去,就连弗兰克安慰妹妹时也说:“别哭,妈妈太累了,她不是故意的。”艾达是典型的黑人家庭里的“超强黑人母亲(super-strong black mother)”,任劳任怨,缺乏身体感情欲求,安分守己,缺乏母性情感表达。但这样的指控又何尝不是种族压迫的一种变体?种族体制带来的生存问题破坏了黑人家庭伦理关系的同时,又把这种社会问题转嫁给黑人群体,使种族歧视以一种更隐蔽的方式继续存在。小说中的茜没有办法在痛苦的家庭生活中领悟母性的内涵,直至母亲去世也没有消解这种恨意。
二、母性依赖的爱情之家
莉莉是弗兰克从战场上回国后遇到洗衣店女孩。“改变了一切的是第三个女人……我感觉我好像回到了家……在我心里,没什么比得上她,除了那些马、一只男人的脚和在我怀中颤抖的伊茜德拉”。莉莉就是这个第三个女孩,她让弗兰克从战争创伤中清醒,不再四处晃荡,不再当一个游魂和醉鬼,决定好好生活。弗兰克曾说:“如果你以为我只是在寻找一个家,最好再来点儿销魂的乐子,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不是那样想的。她身上的某些东西征服了我,让我想变成配得上她的男人。”弗兰克寄希望于莉莉引导饱受战争创伤的自己走向生活,可以说弗兰克对莉莉存有母性依恋。
莉莉是个能干又理智的姑娘。她在剧院凭借母亲教给她的缝纫技术从清洁工干到服装助理,在剧院被迫关门后,又在王氏天宫干洗店做工。她勤勤恳恳、节衣缩食,拼命工作,希冀用攒下来的钱加上父母留给她的买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然而残酷的种族歧视现实打败了她,房产经纪人的文件明确说明:“此处列举之房产不可由下列人等使用或占有:犹太人、黑人、马来人或亚洲人,私人帮佣除外。”她的房子梦破碎了,这时候她遇到了弗兰克,“他的目光安静而遥远,就像那些以凝望大海的波涛为谋生手段的人”。她开始幻想这位“凝望大海波涛”的深沉勇敢的男人能为自己遮风避雨,建立一个属于两人的温暖的家。但现实再一次打碎了她的幻想,弗兰克的战争阴影一直缠绕折磨着他,他对她的依赖不仅仅存在于精神上,更在于生活琐事中,“每一件家务活——无论多么琐碎——都是她来干”。莉莉疲于照顾这样对一切漠不关心、不肯负责的弗兰克,更让她恼怒的是弗兰克对她拥有属于自己房子这样的梦想完全没有共鸣,她的理智怂恿着她赶紧脱离这样的困境,在弗兰克接到关于妹妹茜的信决定离开她去救妹妹时,她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嫌恶、解脱和失落哪个多一点”。显然,莉莉是一个勇敢有野心的姑娘,但即使再精密的计划也难以抵御种族制度的恶意,她无力对抗,只能将这团怒气转嫁于无法完全走出战争创伤的弗兰克,最终造成了弗兰克和莉莉精心构建的爱情之家的幻灭。
三、母性重构的治愈之家
茜的成长创伤是家庭母性缺位抑或说母爱缺失的后果,更深层地说是种族制度控制压抑母性的结果。茜对母亲一直怀有不满情绪,对祖母甚至更是厌恶憎恨。维塞尔曾在对《家》的分析中说:“《家》中父母缺乏对子女的关爱并不是因为他们本身残忍,而是因为常年的贫穷与劳累使他们变得感情粗糙。”母爱被剥夺隐藏,艾达和茜的母女关系在种族制度的威胁下变得疏离单薄,成为茜人生悲剧的根源。祖母的打击和母亲的漠视让茜始终无法产生自我认同,她接受了祖母“阴沟里的孩子”的标签,觉得自己一文不值,厌恶家乡特罗斯的一切,也恐惧着一切。哥哥弗兰克是她的保护神,“他总是保护她,安抚她,就好像她是他养的小猫”。在哥哥参军走后,她迅速嫁给了她认为“学识渊博,见识广博”的城里男孩普林斯(Prince),跟随他来到了亚特兰大,结果惨遭抛弃。她发现普林斯之所以娶她,只是为了她祖母的一辆老旧福特車。但即使一个人孤身流浪亚特兰大,也不愿意回家,也许是因为愧疚,更多的是对那个缺乏爱的家的厌恶。她在一家私人诊所找到了工作,怀着对雇主博医生的崇拜,被哄骗着当了活体实验对象,几近丧命。
弗兰克救回了妹妹,并将她带回洛特斯寻求治愈之路。彼时,祖母瘫痪,父母都已去世,社区的女性们接纳了茜,她们不仅治好了她的病,还传授给了她属于黑人女性的生存智慧,她们热情又勤劳,直率又温柔,茜在她们的引导下学会了缝纫被子、种菜、养花,获取了生存技能。她们告诉茜:“你是自由的。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有义务拯救你……我说的那个自由的人就在你内心深处。找到她,让她在这个世界上做点有意义的事。”正是这种朴实又智慧的生存观帮助茜重新塑造了自我,开启了自我独立意识,使自己成了拯救自己的人。她不再害怕不再退缩,甚至直面自己无法生育的事实,坦言无法成为母亲的痛苦。茜的这种勇气让弗兰克开始直面战争的创伤,坦陈杀害朝鲜小女孩的事实,并一路寻回童年养马场的心理创伤经历,尝试弥补与修复。小说最后兄妹两人将童年时期见到的被白人活埋的黑人尸骨挖出,重新埋在社区附近的月桂树下,并写了墓志铭“这里站着一个人”。自此,凭借着社区朴实又生机勃勃的母性文化的支持和引导,茜和弗兰克最终都获得了精神上的救赎。
四、结语
《家》的故事结构独特而完整,从幼时到成年的成长创伤时刻萦绕着弗兰克和茜,究其原因在于种族制度的威胁和迫害。然而和莫里森其他作品不同的是,《家》的结尾明确交代了兄妹二人获得了自我救赎,重新建构了属于黑人物质和精神家园,这和黑人社区女性们的帮助有着莫大的关系。学者柯林斯曾说:“黑人女性逐渐形成对自我的独特认知,这种自我认知与自我定义赋予黑人女性冲破来自白人主流社会的刻板化、歧视性形塑的能力。”尽管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小说中的黑人女性一度迷失自我,但根植于黑人民族文化中淳朴的母性意识最终成为凝聚团结黑人社区的力量,并帮助黑人子女自我成长、自我独立、自我赋权。莫里森对黑人母性的积极塑造为黑人女性的成长和自我身份认知起到了重要作用,也让人们深刻反思了母性对民族发展的积极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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