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咩
1
通天镇有个卜家庄,卜家庄里有个卖货的叫唐三腿。
唐三腿卖货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咱卜家庄是个出人才的地方!”
为啥?他会从裤腰间顺出一个布袋,剥了一层又一层,夹出一张皱巴巴的油纸。摊开,巴掌大小,是通天镇的地图,上面模糊地勾勒出卜家庄地形,神秘说道:“看看咱庄的形状,像不像一只鸡?像不像咱中国的地图?”
于是他得出了结论:卜家庄是祖国这只“雄鸡”下的“小鸡”,是个比北京还了不起的地方!
“我有证据,”他在听者的嘲笑中尖起嗓子,“咱村里人才多着哩,远了不说,那放马挂(风筝)的老石、那吃辣子的老盖、那会神算的老麻、那写过书的老贾……”他滔滔不绝,串糖葫芦般说出一串人物,但听众并无太多反应。不消别的,单他提到的老石、老盖、老麻,都已是作古的人了,正被人们渐渐忘记;在世的老贾,大号贾济公的,亦深居简出,平日里罕见人影。底下有人搭腔:
“老贾是谁?”
“贾鸡公,贾不赖他儿子……”
下面又开始议论纷纷,唐三腿则微微一笑。委实,若论起来,村里没几个比他更熟老贾!两人渊源说来话长。彼时家家都有机井,井水有甜有涩,全村最甜的井水恰恰在贾鸡公家。清晨,前来轧井取水的村民络绎不绝。某日一早,天未亮透,唐三腿就赶着小毛驴来轧井。他刚拴住驴,就被身后的叫骂吓一跳。只见贾鸡公老婆冬青一脚踹开小东屋木门,老鹰捉鸡般揪出一脸倦容的贾鸡公,骂道:“我说咋一摸被窝没了人,又来这里写些屎尿!”冬青手大脚大像个汉子,瘦长的贾鸡公不是对手,只能忍气吞声。
冬青却不罢休,冲进屋抓起一摞子黄纸撕得粉碎,心疼的贾鸡公护着碎片在地上打滚。
唐三腿知道贾鸡公痴迷写作,既不下地也不做活,被冬青骂得狗血喷头是家常便饭。但看着贾鸡公皮球一样滚来滚去,岂能放手不管?便赶紧上去劝架,平息了骂骂咧咧的冬青,把满身泥垢的贾鸡公拉起来,也顺势看清了那几张脏兮兮的碎黄纸上,并不完整的字句内容。但瞧这钢笔隽写的字体横平竖直、方方正正,如列队的一个个俊美佳人,忍不住脱口而出:“这字真他妈好看,我就说嘛,卜家庄竟出人才哩!”
贾鸡公听完竟潸然泪下,冲着唐三腿连连作揖。冬青闻听又来了气,转着圈骂:“你这个卖货郎,老老实实卖东西就是了,成天这个有才那个有才,以后别再说他啦!”“人活不干,成天做梦当作家,写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谁稀罕!这一天到晚,这里里外外,还不是我一个人忙活?我跟了你还不如嫁了狗!”
唐三腿被冬青的叫骂震得耳朵疼,想走又走不了,差不多一早的光景,都消磨在这一家子的鸡狗零碎上,最后水也没轧成,白白耽误了工夫。这贾鸡公虽是个闷葫芦,却知恩图报。不久,他作文一篇,以怀念唐三腿之父为内容,写在黄纸上赠与唐三腿,以示感激。唐三腿之父死于车祸,彼时惨状惊动全村。贾鸡公终究有些功底,再加上情感渲染,唐三腿看完竟泪流不止。自此,他更对贾鸡公刮目相看,甚至将贾鸡公排在卜家庄才子群之首,在集市上言之凿凿、不容置疑:
“这将来是个做大事的人!”
2
在外人眼里,賈鸡公就是个不干活的懒汉子——一个大老爷们,不少胳膊不缺腿,成天蹲在家里干啥?这在农村可是大忌,冬青没骂错人哩。
若硬说此人有啥蹊跷,就是这古怪的名字——“鸡公”。名字来历已无从考证,确实是既不中听也不中用,还给他带来了不少成长的烦恼。“鸡公”与“济公”,人们常拿来混谈,再取乐一番,溜溜嘴皮子,最后往往说得他灰头土脸;年纪越来越大,竟有些挂不住,就远离人群,与世也越来越隔绝。他曾给自己想了很多“新名字”,毕竟是个作文的,起个风花雪月的名号倒不费劲,难的是挑来拣去花了眼,屡次不了了之。他文绉绉地问冬青,冬青说:“改成公鸡吧,你还不如一只公鸡值钱!”说完一阵粗笑,再放个响屁,虽臭气熏天,但毕竟是两口子,这时候的贾鸡公,嗅到的臭气比蜜还甜。
他下定决心改名字,还得从一个蒲扇说起。
光影回转,到了麻三仙的丧礼上。麻三仙是村里的“活神仙”,既能相面又能叫魂,不少村人受益,死后场面不小。这日,全村人都在忙活,唯有贾鸡公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小东屋里埋头写作。一幅鲁迅先生的大头像挂在墙上,写累了,一抬头,正好看见先生的炯炯眼神,想起《藤野先生》里鲁迅偷懒时仰面瞥见藤野先生照片时“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脊梁沟里顿时热热的,也像先生那样在羞愧中充满了创作的不竭气力。
他自然和先生无法相提并论,哪怕和省级的、市级的甚至县级的作家相比都感觉自愧不如,尽管这些年来并非一无所获。上中专时,曾在报纸上刊发过豆腐块文章;回村后,曾在县作协刊物《油井文艺》上发表过小说、散文。前不久写的纪念唐三腿父亲的散文,被在通天镇工作的三腿姐姐唐玲花推荐给县作协,在《油井文艺》刊发了,刚刚寄回10元稿费,冬青拿钱打了一斤酱油半斤醋,粗糙的脸盘子总算泛了泛红。这些突如其来的肯定与收获,总给他莫大鼓舞。于他心中,文学是神圣的,写文章是神圣的,“鲁郭茅巴老曹”像一座座巨峰在他心中磅礴巍峨,埋头写作的他就是那个奔着山头躬身攀爬的文学青年。文学理想高于天,所以他可以忍受来自日常生计里的任何嘲讽。他相信,只要手里握紧笔,困难都是暂时的,贫穷都是暂时的,陈忠实成名前还吃不上饭哩,余华成名前还当过牙医哩,都比自己这庄稼汉强不了多少。但今天仿佛有心事似的,写着写着总是写不下去,灵感断断续续,加上外面喇叭声声锣鼓阵阵,让他心浮气躁,几次从写作的虚拟中游离出来。也罢,先不写了,出去转转。
他漫无目的地,兜兜转转到了麻三仙家。已经起灵了,棺材于颠簸中抬出了村,院子里就空空荡荡。灵棚已经撤掉,只有桌椅、白布、短棍等哭丧用的杂物散乱在地。就在一团蜷缩的白布下面,露出小半个脏兮兮的黄油纸一样的东西。灵棚里的东西,一般人都忌讳,但贾鸡公偏偏好奇,走过去掀起白布,看清了这是一把破旧的蒲扇。他拿起来朝着自己扇扇风,顿时凉风扑面,神清气爽。
接着,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浑身血液汩汩流淌得那个清亮,令其文思泉涌,脑海晶亮。他屁股着火一般窜回家,笔下文字如油井里汩汩冒出的原油,厚重而滑顺,不消半天,就将前些日子百思无解的文章一气呵成。他兴奋得像个孩子,拿着蒲扇跑回麻三仙家张牙舞爪,可激动得语无伦次,说了半天也没表达清楚,恼得麻三仙大儿子顺起棍子就往外撵,被一旁唐三腿赶紧拉远。唐三腿埋怨道:“你疯啦?人家刚死了人,你还幸灾乐祸?”
“我哪幸灾乐祸?我说蒲扇哩!”
“这把破蒲扇,有啥炫耀的?”
贾鸡公忽然明白了什么,不再言语。既然这蒲扇无人认领、无人相问,那他得到它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这把蒲扇的神秘,村里除了他,或许只有麻三仙能说出个八九,可惜,斯人已逝,善哉善哉!他在唐三腿一脸疑虑中,怡然自乐地摇起了蒲扇。见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唐三腿一拍大腿称赞道:“啧啧,你这副神态,真像那济公!你去演,不化妝,都能把游本昌比下去!”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叫鸡公,人们天天喊他“济公”。喊来喊去,假到真时真亦假,难道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翌日一早,贾鸡公穿戴一净来到唐三腿家,进院就说:“老哥,借恁家驴车去趟镇里,帮俺找找玲花姐,俺想改改名字。”
唐三腿正在用醋泡的姜片洗口,酸辣味正浓,听后一口喷了出来。但见眼前这人,原来收拾干净后也是满脸精神,头发湿漉漉的,随风散出淡淡菊花香气。唯见他手里攥着的那一把灰不溜秋的破蒲扇,与他一身的干净格格不入。
唐三腿二话没说,套上驴车就出了门。此时的他还觉得,车上坐着贾鸡公,是他的荣幸,也是小毛驴的荣幸。
3
卜家庄离通天镇不近,唐三腿有点心疼小毛驴。这头驴是他爹留给他的,伺候好驴就等于对爹孝顺,路上便不忍甩响鞭子,小车也走得四平八稳。小毛驴果然带着气,路上拉的全是硬屎,唐三腿赶紧停下,让它拉个痛快;一回头,看见贾鸡公怀里揣着一个鼓鼓的东西,可能是准备送的礼,心想这哪是个书呆子?到镇政府了,看门的老头不让驴车进,唐三腿吆喝道:“我是你们唐玲花主任的亲戚。”看门的眼皮抬都不抬。没办法,转悠了半天找到一棵胳膊粗的槐树,拴好驴,才骂骂咧咧地走进去。
唐玲花正在和姐们聊得嘎嘎乐,看见两人进来,惊讶说:“三腿你咋来了?”
“陪着鸡公来改名哩!咱庄的贾鸡公,是个写文章的,你认识吧?”
玲花认识,但不熟,对着他笑笑,牙齿雪白。贾鸡公赶紧皱巴巴地回笑,满脸讨好样。
“咋改?我办不了!”唐玲花笑嘻嘻地说。
贾鸡公凑上去,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放桌上,是一本泛黄的旧书——《小二黑结婚》。唐三腿见后瞪圆眼,嘟囔着说:“我以为是啥宝贝,就这个?擦腚我都嫌脏……”
“吓!赵树理,一代名家,文坛地位高着哩!”
唐三腿当然不是真生气,是演给姐姐看的,他俩费尽周折赶过来,当着镇上不少人,别闹了笑话;再说,也对不起跟着受罪的小毛驴哩!
唐玲花又笑了。她虽徐娘半老,但毕竟不是干农活的,一颦一笑在贾鸡公眼里都有着别样味道。她一笑,贾鸡公心里有了底。果然,她拿起书翻了翻,自言自语道:“这本书,又让我想起了上学的时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我的学生时代!”又说:“你是写文章的,我早就耳闻。我也是写文章的,‘芙蓉就是我的笔名……”贾鸡公闻听大吃一惊。那个笔名“芙蓉”的,他不仅知道,且如雷贯耳,是《油井文艺》的常客,在县里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了。贾鸡公惊喜万分,一时语塞,憋得满脸通红,逗得玲花“咯咯”笑不停。
此刻,她满嘴的牙齿如粒粒饱满的珍珠,明晃晃的,晃得贾鸡公有点头晕。
唐三腿长舒一口气,说:“姐姐,你还有这本事?不过光用笔名了,真名反而不为人知……”
唐玲花反驳道:“我用真名你也不知道!你呀,光知道做买卖挣钱了……”三腿不好硬怼,只是尴尬笑笑,又说:“都是同路人呀,那改名字的事?”玲花二话不说,先收了书,接着就打电话协调了镇派出所,约定好时间,很快就办结了。不过贾鸡公这名字改得蹊跷,只是把“鸡公”改成了“济公”。返回镇上,贾鸡公对玲花恭敬说:“谢谢玲花姐了,以后回村说声,请你到俺家吃饭!”玲花摆摆手,忽然问一句:“改成济公,音同字不同,有何寓意?”贾鸡公寻思片刻,才想起那个蒲扇,放在驴车里呢。赶紧跑出去拿来,边走边摇晃,把唐玲花捋得两眼溜直,连连说道:“真像真像!比游本昌都像,厉害厉害!”唐三腿见贾鸡公神神道道的,怕呆久了夜长梦多,便着急要走;其实他心里已经心生不满,这叫改名字?感觉被他耍了一般;再出去一看小毛驴,伏在树下病恹恹的,一下子对其好感全无。
“你看给驴累的,在家哪受过这罪?”走在前头的唐三腿提高嗓门,故意说给后面人听。
“这有何难?”贾鸡公两步跟上来,拿蒲扇朝着驴脑袋扇一下,却见那瘦驴一个激灵站起来,仰头放一声嗓,打了兴奋剂一般,满眼的精神,满身的气力。当唐三腿过去解绳子时,那长长的驴脸上仿佛划过一丝诡谲微笑,把他吓够呛。
回去的路上,唐三腿仍满腹狐疑,可不嘛,这头驴一上午没吃没喝,却像充满电似的,一路激昂。但碍于方才的态度,又不好多问,只是紧紧巴巴地赶着驴车。途中,这个驴又拉出了几个浑圆饱满的粪蛋子,结实油亮,落在地上“啪啪”响。唐三腿盯着粪蛋子,想了好久,眼前才闪过了冬青结实浑圆的胸脯。他倒吸一口气,脊背里一阵凉。
到家不久,他便觉浑身不舒服,伏在炕上,吐了半盆子酸水。
他忽然想起什么,跑出去找到贾鸡公,说道:“鸡公,你扇子哩,快给我扇扇!”
贾鸡公正色道:“我改名了,叫济公……”
“就是鸡公呀!我头晕,给我扇扇风……”
“我真改名了,叫济公……”
“操恁娘,改个熊名,还上天了?还跟我转上了?你这卜家庄才子称号,还不是我吹出来的?”一着急,醒了。自己依然躺在家里的炕上,媳妇正端着一杯热水,在一旁伺候着。
他一骨碌爬起来,头不疼脑不热,浑身舒服着哩,愤愤骂一句:“狗屁玩意儿!”骂谁?他自己都不知道。
4
唐玲花出嫁后就很少回村,双亲过世后回来得更少了。上次回来还是三年前,玲花陪着县考察团来村调研,一路上指指画画,村长在一旁点了半天头。如此,村里都知道了,玲花是个当官的,本事很大;但受其恩惠的人不多,想着她的人就不多。她与村子之间生生的,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纱。
所以当她骑着一辆红色嘉陵摩托回村,像一只会飞的蝴蝶那般惹眼,人们就对着她议论纷纷;看见她跟在唐三腿后面,面带桃花,丰乳肥臀,三拐两拐进了贾鸡公家。
“鸡公在家吗?”唐三腿吆喝道,像在集市上叫卖。冬青刚下地回来,出了一身汗,穿着一件浅薄的内衣在天井里擦拭,见唐三腿像一条泥鳅钻进来,一时摸着胸脯不知所措。
“咋,还不欢迎呀!”唐三腿笑嘻嘻的,眼神像蛇一样往冬青身上爬。冬青生气了,正要发作,看見后面还跟着玲花,半天才叫起来:“这不玲花姐?啥风把你吹来了?”
“鸡公前几天去镇上改名,说要请我吃饭哩,我这不就来了?”
改名字的事,她倒是听贾鸡公提起过。贾鸡公饭桌上说、被窝里也说,时间久了,她不当回事,有次直接把他踢出被窝。看着蹲在地上光不溜的自家男人,又心生不少心酸:这个男人除了痴迷写作,其实并不坏,但他想通过改名字来改变一生,她认真地告诉他:“这比你在炕上征服老娘都不靠谱!”贾鸡公讪讪一笑,知趣地钻进来,冬青摸摸,浑身没个硬件,就更没心情理他了。
她没想到这家伙不但真办成事了,还招来了唐玲花,是福是祸不得而知。
她赶紧让座,烧水泡茶一阵忙乱,那唐三腿却沉不住气了——前几天的郁闷还未散尽哩!他见贾鸡公迟迟不出来,吆喝道:“姓贾的,装什么洋蒜,还得用轿子把你抬出来?”玲花摆摆手:“可能在创作了,先别打搅他!”
冬青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正想过去敲门,门忽然开了,贾鸡公走出来,见到玲花后两眼放光:“姐,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冬青,这是贵人呀!”
冬青双手叉腰“哼”一声。
玲花冲他摆摆手,笑容可掬;转身拿出一个包裹,打开,是一件干净的蓝褂,抖出形状后,才看清是一件崭新的佛衣。
“这——是和尚穿的吧?”
“对,”玲花走到他跟前,说:“那宋朝有个真济公,咱卜家庄有个贾‘济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转身对冬青说,“妹妹呀,还不都事在人为?”
冬青听糊涂了,心里没底,怯怯说道:“玲花姐,你是有本事的人,他可没啥本事,就是个写字的;字还写不好,挣不着钱,还得靠我养活……”
“让他先穿上,看看合不合体嘛,”玲花打断她,把衣服递给贾鸡公。这贾鸡公没推辞、没拒绝,毫不犹豫地穿在身上;穿上一看,那么合身,那么传神,那把破蒲扇不知何时也攥进了他的手心,配上凌乱了一宿的头发,倦满的神情,简直就是济公活佛临世呀!
“像,真像!”唐玲花看得两眼放光。
“真他娘的像!”唐三腿惊讶得合不拢嘴。
冬青不知所措,不知道众人葫芦里卖的啥药。但见更出格的,玲花变戏法似的拿出一部相机,对着贾鸡公“啪啪”乱拍起来。冬青想扑上去护住贾鸡公,被唐三腿一把搂住腰,浑身竟像过了电一般静止不动,任凭唐玲花多角度、全方位地取景。唐玲花折腾完,看着他两口子扭捏的形态,竟“咯咯”笑起来,带着阵阵气浪说:“先保密、先保密,”又对唐三腿说:“我回去把相片洗出来给你,以后你赶集啥也别卖,就给我宣传,扯开喉咙宣传贾鸡公,让全镇都知道卜家庄有个真‘济公!”又侧侧身,对贾鸡公说:
“大明星,不不,未来的大明星!我今天侵犯你肖像权咯,这是50元,我买断了!”她灵巧地一转身把钱硬塞进冬青手里,说:“妹妹啊,你不是嫌鸡公不挣钱嘛?嫌养着他?你听姐姐的话,姐姐让你过上好日子!”
冬青看见了钱,才仿佛明白了什么;但贾鸡公还没听清,问道:“大明星?还是大作家?”玲花反驳道:“还当作家?当作家有几个挣大钱的?”
冬青看到钱态度也坚决了,附和说:“对对对,当什么作家?我看玲花姐说得在理、说得在理!”
贾鸡公不甘心,又红着脸说:“玲花姐,上次您给我改名字,回来后受到启发,创作了一个乡镇女干部为民服务的故事,刚改完,你说好不好?”
“好哇鸡公,这个题材好,正能量、正能量!你给我吧,我一定给你推荐刊发!”
“那太好了!”
唐三腿撇着嘴说:“这家伙,穿上佛衣就是不一样了,都学会拍马屁啦!”
玲花长吁一口气,抚抚胸口认真地说:“你搞创作,我不拦着,但最近一段时间,你得跟着我参加一些活动……就是,穿着佛衣,像济公一样,你愿意吗?我可以保证,让你出名,让你挣钱,挣很多钱!”
冬青赶紧说:“愿意愿意!”
“鸡公得答应!”
贾鸡公恍然大悟,但没有马上答应。唐玲花明白得很,又说:“我说过,不影响你写作。而且,你的稿子,我会重点推荐刊发!”
他心里“咯噔”一下,石头落了地,但还是带着商量的口气说:“要不试试?”
“好!”唐玲花一拍手几乎跳起来,肥硕的胸脯一颤,弹得贾鸡公眼珠疼。
回去的路上,唐玲花对三腿说:“你把这事宣传好,赶集损失的费用,我给你补上。”三腿说:“那才几个钱,我给你弄明白,到时候挣钱了带上我就行!”
唐三腿说到做到,不出半月,全镇都知道卜家庄里有个活神仙,是济公转世,特别是那把蒲扇,法力无边,是个宝贝。
5
贾鸡公一周后就收到了《油井文艺》样刊和稿费,速度之快,如幻似梦。
但他也渐渐感觉到了烦恼。因为出名了,不光附近的人来看,邻村邻镇的,骑着车子开着摩托的,像旅游观光一样围在他家门口,他被吵吵得不厌其烦。冬青更是骑在墙头上骂,骂贾鸡公,骂唐三腿,那50元早就花完了,但这个“大明星”与她想象的差距太大,心里便不痛快。她不敢骂围观群众,有次她骂了,被人往天井里扔牛粪,之后老实了。
但她没失望太久。这天唐玲花又轻飘飘地出现了,让贾鸡公穿上佛衣后就拉着要走。冬青知道有好事,说啥也要跟着去,唐三腿故意上去拽她,但也不仅是拽,身体各方面充分接触,有点像搂。冬青冷笑说:“三腿,你这条狗,都是你闹腾的!”唐三腿咽着唾沫说:“你再骂,把你奶子揉下来!”
两人说话的工夫,唐玲花开车拉着贾鸡公已没了影;一阵子颠簸,在县照相馆下了车。这次给贾鸡公照相的是照相馆里专业人士,只是要求太高,换了七八种姿势,其中还有个骑马蹲裆式。下午跟着唐玲花取照片,贾鸡公眼珠子差点掉地上:也不知什么技术,自己胯下忽然多出了一头黑毛猪——“济公骑猪”图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眼前。
“这太难看了,太丢人啦!”
“你懂什么!”唐玲花口气忽然硬起来,取完照片接着又拉他上了车。“葛家庄养猪大王葛尿泡儿子结婚,邀请你这个名人去助兴,他可是全县首富,价钱都谈好了,你种十年地也挣不出来。你说,这是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贾鸡公没说话,以前的感觉应验成真了。穿佛衣、挣大钱,这都是他自己答应的,没人逼自己。但说归说,这次坐在车上,他有种骑虎背的感觉,没了退路,只能一路向前,便机械地说一句:“是好事。”自己是个作家,但作家就不能吹拉弹唱了?想起手里还攥着那把蒲扇呢,心里有了底。下车,“济公骑猪”图已被洗得锅盖大,堂而皇之地挂在舞台幕景上,被底下骚动的人群比划着说笑着,心里反而来了气;简单地准备后,随着主持人一声粗野地“有请神秘嘉宾活济公出场”,他让兴奋的唐玲花拿扇子从头到脚扇自己一遍,就摇着蒲扇颠颠登场了,那种感觉,忽似来自天外,逍遥快活,无欲无求,悲天悯人——自己就是济公、那济公也就是自己!
上了台,面对黑压压的观众,丝毫没有慌乱的份,才发现自己天生就是个演员;音乐响起,他扭扭捏捏的步调,紧扣得音调也纹丝不差;“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他声调懒散俏皮,瞬间点动台下热情,叫好声、拍手声一浪一浪袭来,把喜庆的氛围燃到了高潮。尤其那蹲在舞台一侧的葛尿泡,被逗得前仰后合,裤腰带都撑破了,放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响屁,把唐玲花震得眉开眼笑。
賈鸡公的处女作出人意料的成功。当他鞠躬下台,唐玲花已经站在台底展开双臂迎接他;她裹满珍珠的嘴咧得格外大、格外圆,像血盆,像虎口,要把贾鸡公一口吞进去。说来也怪,贾鸡公即将下台的时候,忽然脚下一软,那种感觉就像灵魂出窍,就像那个真“济公”从他体内缥缈而出,他绵软地向前扑上去,正好钻进唐玲花的怀里。她特有的体香氤氲着他、裹满了他;他贴在她身上,像两片磁铁,那么紧……
晚上,葛尿泡给他们摆了一大桌宴席,三碰两碰,贾鸡公便抗不住了,晃晃悠悠钻进了桌底。半夜醒来,恍惚感觉身处在一个陌生环境;再一摸,身子竟然光溜溜的。他下床开灯,才发现床上还躺着唐玲花,一个激灵醒酒了。唐玲花也醒了,看着呆若木鸡的贾鸡公,轻轻一笑,说道:“你这个闷葫芦,昨晚把我身子压得好疼!”
他听后羞愧万分,赶紧挑起衣服穿好,扭头就要走。
“这深更半夜的,你去哪里?”
“你管不着!”
“就这么走了?”
“你还想怎么样?”他扭回头,一脸茫然。
“你过来,”唐玲花声音压低三分,带着丝丝柔情。她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他,“这是赏钱,你应该得的。你走吧。”
贾鸡公掂量掂量,不轻快。打开一瞧,竟是十元的票子,心又“怦怦”跳起来。他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也没想到唐玲花会这么慷慨地给他。唐玲花又轻轻笑笑说:“回去给冬青,也让她高兴高兴,让她知道你的能耐。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穷书生了,不用几年,你就是村里的万元户啦!”
美女,金钱;缠绵,诱惑。这些都是他想也不敢想的,甚至不敢写进小说里。可现在,在唐玲花的帮助下,梦想照进现实,现实复盘梦想,令他如梦似幻!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使劲攥紧拳头,放空自己方才的想法,身体渐渐平静,渐渐有了力气。他想说句“谢谢”,但始终没张开嘴,只是回头看唐玲花一眼,头也不回地冲进夜幕中。
夜色阑珊,他健步如飞。他揣在怀里的钱,像一个发动机,给他无穷动力。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他要装饰他的小屋,买很多书,然后读很多书,写很多东西,发表很多文章。
他要出几本书,证明给冬青看,证明给村人看。
到了家门口,奇怪,院门竟然没有关死。
他走到屋门口,轻轻拍门:“冬青、冬青,开门,我回来了!”
屋内一阵骚动,灯未亮,里面的冬青像在说梦话。
他正疑惑,屋门忽开,一个黑影贴地蹿出去,一阵风似的。冬青从后面跟出来,埋怨道:“深更半夜的,咋才回来?”
“刚才蹿出去的,是啥?”
“麻三仙家的黑狗,在家蹲了一天了!”
那个身影,分明比黑狗更高更长。贾鸡公昨晚的故事,在路上想的千言万语,忽然不想说了,也没了说下去的念想和勇气。只是进屋上炕,钻进被窝,即将草草睡去。那被他捂得热乎乎的红包,也随手扔在一边。临睡前,闻到一股臭烘烘的味道,生人的味道。
里面肯定有唐玲花的气味。他这么想,也便痛快地睡去了。
6
葛家庄首秀后,贾鸡公名声大噪。
于他而言,简直换了一个新世界、新天地。有唐玲花在前面搭桥铺路,他大大小小的演出不断,金钱也如流水鼓满腰包。冬青也不种地了,跟在后面打点着他的鸡狗零碎,这一家子,真成了村里人人羡慕的“活神仙”了。
在他内心深处,他始终认为,这一切所得,根本不是唐家姐弟所赐,而是来自那把神秘的蒲扇,都是蒲扇带来的运气福气。他在小东屋专门设了佛龛,把蒲扇供奉起来,每日香火不断。每逢出去演出,他会小心翼翼取下蒲扇藏在怀里,贴在心脏位置,次次保佑自己演出顺利、圆满成功。
他也没有撂下自己的文学创作。善哉!果然如旧语所云,叫一顺百顺事事顺。自己名气大了,在《油井文艺》发文简直小菜一碟,不仅容易,对方还经常约稿,专门开辟专栏让他写当演艺明星的体会文章,不求文学性艺术性,只要是他写的,就刊发。怪哉!现在文章容易发了,他反而觉得不自在了。在他看来,这些约稿文章与以前绞尽脑汁写的散文小说,根本无可比性,都是些无病呻吟、空空洞洞的文字,怎么说发就发了?如此,面对样刊,他再无激动神圣之感。当他独自处在小屋,看着墙上鲁迅先生横眉冷对,看着烟气袅袅中蒲扇的冰冷骨架,这种失落感便格外强烈:那就是,他的文学创造力实际在下降了,你看看收到的样刊里,自己都写的什么玩意儿?这些烂文章,是自己以前苦苦追求的理想所在吗?
但自己哪有时间和精力,去一字一句精雕细琢了呢?归根结底,还是在自己呀!
某日阴风怒号,葛尿泡跳楼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冬青说:“深圳那边的楼有一百多层高,都摸着天爷爷了,跳下来还不摔稀碎?”葛尿泡孤身闯荡深圳,即便死了,在村人们眼里也是英雄好汉;再联想到村里那么多青年都外出打工,没几个在家种地的了,忽地感觉,自己成了那坐井论道的蛤蟆。世道变了,变得布满铜臭气,俗不可耐;仔细品品,那味道,不正是从唐玲花身上散发出来的?自己身上,不也有这种味道?
自己的文学理念,仿佛被这种不良气味沾染得一塌糊涂。且不说自己离攀爬的峰顶越来越远,甚至连陪着自己一起默默奋斗的小东屋,都对不住。自己多久没再回小东屋了?自己多久没写过一篇小说散文了?自己是否辜负了蒲扇的庇护呢?
他一夜未眠,但终究未浑浑噩噩。受葛尿泡跳楼的刺激,他很快地构思了一篇小说,探讨人性与金钱的关系。他灵感爆棚,笔如游蛇,一篇万字小说很快就有了雏形,三两打磨,崭新的文章诞生了。天亮了,鸡叫了,他毫无困意,相反,他志气满满、成竹在胸,沉浸在这篇文章的一气呵成中。这是自创作以来,他认为最精彩、最满意的一篇文章,投给《油井文艺》都有屈才之感。他像一个刚刚打了胜仗的高傲的士兵,立在鲁迅先生巨像之下,感觉到了传承、发扬和洗礼。就在这阵磅礴浩大的虚荣里,他听见了屋外唐三腿尖尖的叫声:“起来了吗冬青?”
“哟,大管家来啦?”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自从奔了小康,冬青不再是以前那个冬青了。她不仅对自己温柔了,穿戴也时尚了,本来丰乳肥臀,稍作修饰立马换了一个人。
他推门进来,把唐三腿吓一跳。“鸡公,你在家?正好找你,上午咱去县里演出哩!”
“今天我有事,不去啦!”
“咋了,不舒服?”冬青关切地上来摸额头,被他一手推开。随着日子越过越好,他和冬青两人角色互换,双方脾气也阳盛阴衰了。
唐三腿感覺蹊跷,直接嚷嚷:“咋啦咋啦,能不去?能不去?”
唐玲花也来了,但贾鸡公也没给她面子,拒绝得更彻底。他倒是真有事。他要亲自去市里,与文学刊物《大家之家》的编辑见面,递上稿子,准备靠自己的本事刊发这篇文章。他之前在《油井文艺》发了不少,也在《大家之家》刊发过,都是唐玲花举荐。这种刊发方式,他感觉不解渴不过瘾。他骨子里是一个文人,必须凭作品说话,而不是依附依赖。这些,自然不方便与他们讲。
他的坚定坚持,令三人出乎意外。最后,唐玲花说道:“鸡公啊,你绞尽脑汁写篇稿子,顶到天七八十块;但你演出一场,能顶你发十篇的价钱。孰轻孰重,你心里没数吗?”
“我心里清楚着哩!”
“你清楚个屁!”冬青忍不住了。
“姐,我头一次听说还有不稀罕钱的!这是个呆子哩!冬青,你嫁了个呆子哩!”
唐玲花知道这贾鸡公有点倔脾气,又好话说了一箩筐,答应他今天先休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说罢朝冬青摆摆手,拉着三腿就往外走。
“就这么走了?”唐三腿还愤愤不平。
“留着青山在,还怕没柴烧?”玲花一边说,一边悄悄回头瞄;一不小心踏进小泥沟里崴了脚,疼得她龇牙咧嘴。
7
贾鸡公说到做到。到《大家之家》杂志社时,已是下午三点过半。
他没带任何礼品。他揣着热乎乎的纸张,就是他最大的底牌。
编辑室简洁静雅,一个眉毛修长的老编辑接待了他,慈眉善目的模样,令人倍感温暖。一听说是荐稿的作者,欣然给泡一杯热茶,又令贾鸡公信心大增:纯文学阵地,依然有净土!
两人相对落座,老编辑戴上花镜,一言不发地翻阅起来。过了许久,老编辑才抬起头来,冲自己笑笑;没接着说话,而是喝一口茶水,润了润喉。
他的认真与沉默,紧张得贾鸡公都湿透了背。
“你贵姓?”
“行贾,名济公,就是济公和尚的济公。”
“呵呵,好名字!文章写了多久?”
“一夜生成。”
“嗯嗯,通篇言语流利,一气呵成。不过,恕我直言,问题不少……”
贾鸡公一愣,完全没有防备。他以为,此篇文章看后,只有赞美,只有掌声。就像他在舞台上演出后换来台下叫好声一样。出尽洋相都有鲜花掌声,自己下力气、严肃对待的文章文字,反而不入他的法眼?
“请指教。”他尽量心平气和。老编辑尽职尽责,从文理到词形一一道来,他越听越心烦意乱,感觉像有无数苍蝇耳边飞窜,扰得自己心神难宁。他接受不了,但对方拒稿之心昭昭,留下再说无益。
他以一个作家的姿态告别,忽然想起什么,冷静说道:“我曾在贵刊发表过文章,以济公名字发的,文章是……”怪哉,文章竟然记不得名了!
“那祝你再接再厉!”老编辑依然微笑相送。
他不再回头了,这是他应有的清高。当他走出院门,忽然自语道:“自己的蒲扇呢?”
对呀,自己以前逢出必胜,皆因怀中揣着蒲扇。那蒲扇的威力,足以扫清一切污泥浊水,还他贾鸡公一个晴朗朗的世界。
那老编辑,是否故意难为他?可没了蒲扇,他又从何而知?
他急匆匆地赶回家,推开小东屋门,眼前景象令其失色:那供奉的佛龛里,香火缭绕,烛燃熊熊,就是不见了蒲扇。他找到冬青,冬青说不知道,他顿时瘫坐在地,目光呆滞,生气全无。
冬青吓得赶紧把他扶起来,好一阵折腾,才把他还回神来。冬青说:“你可别吓唬我,蒲扇没了就没了,咱这好日子,还得过下去哩!”
唯见贾鸡公唉声叹气不止。蒲扇于他的重要性,凡夫俗子怎能猜透?蒲扇没了,他的魂魄也就没了,那细水长流的日子就又要回到从前了。
“回到从前?”他尖叫一声,一骨碌爬起来,一把抓住冬青,惊得冬青又哇哇叫,那副囧相,反而让贾鸡公破涕为笑了。“回到从前也好、也好,日子冷清,但那是我想要的日子,我想要的日子!”他自言自语,摇头晃脑,又像换了一个人、一个可怕可憎可恨的人。
冬青不再理他,但抽身出来,走到院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过客人群,也没说一句话。此刻她也像被抽走了魂魄,雕塑一般。
8
贾鸡公去编辑部,前脚刚走,唐三腿就后脚跟来。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走远。冬青胸前的两个驴粪蛋子从清早就在他眼前晃悠。这段时间冬青跟着他们频繁演出,他和冬青的关系早就像炖烂乎的猪肘子,黏黏糊糊唧唧歪歪。
他猫一样溜进院子,看见小东屋门半敞着,冬青正撅着磨盘腚给蒲扇上香,再也忍不住,从后面紧紧抱上了。
冬青起先挣扎,待发觉是唐三腿,便收了气力。
唐三腿在后面哆嗦,冬青也跟着哆嗦,一哆嗦,点香的火苗子就乱窜,那干巴溜的蒲扇遇火即着。待两人不哆嗦了,蒲扇烧得也光剩下骨架了。
自此一连几日,唐三腿就没再来过。直到某日,他跟在唐玲花身后,前后脚进了院门。
几日不见,贾鸡公面色红润、器宇轩昂,完全不见了寻扇的落魄相。“鸡公啊,休息得怎样?”玲花一见他满脸关切。
“还好,除了写文章就是写文章,不过就是发不了。”
“这事好说,你找我呀!不就是《大家之家》?你给我,我包你过关!”
“怎敢多麻烦?我还得在自身上多下功夫!”
“好吧。下午县里有个庆典,县领导出席,点名请你去捧场,这个面子我可驳不了哇!”
贾鸡公这次没拒绝。唐三腿笑得露出了舌头根:“我就说嘛,识时务者为俊杰!”
四个人稍作准备,就上了唐玲花新买的越野车,一路颠簸着往城里开。
一开始,四人还嘻嘻哈哈,但走着走着,气氛尴尬起来。特别那贾鸡公忽阴忽晴的表情,令三腿冬青疑惑丛生。
就连开车的唐玲花都不时地回头过问,车子开得晃晃悠悠,车里的人也跟着蹦蹦跶跶。
“对了!对了!就这么改!就这么改!玲花姐,我那天去编辑部,一个老先生提了很多修改意见,我起初没明白,现在豁然开朗、豁然开朗啊!”
一席热话,说得车内冷若冰霜。
“赶紧停车、赶紧停车,我怕灵感稍纵即逝……回头回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贾鸡公突然叫嚣不止,在车内窜动,还不时拍打玲花肩膀。三腿冬青慌了,赶紧过来摁他,哪知此时的贾鸡公力大无比,根本摁不住;他不听劝阻,不听安抚,见唐玲花不停车,怒不可遏地嚎叫着、咆哮着,试图向前冲刺,去阻止唐玲花,汽车眼瞅着像一个喝醉的、失控的莽汉。就在汽车刚刚驶上县城黄河大桥的时候,贾鸡公终于抓住了方向盘,在唐玲花花容失色的惊叫里,用力向旁一扯。
越野车呼啸着飞越桥边护栏,冲向滔滔水流。车毁人亡,无一幸免。
黄河边一个见证全程的渔民向前来报道事故的记者描述,那个车从桥上掉下来时,他从车窗上看见了一个微笑着的凝固着的脸,紧紧贴在玻璃上,一动不動。
“样子很吓人、很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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