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学
“你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我一次回眸岁月就成了风景”,斗室此时,我凝神静气追忆刘以鬯(音同畅)先生,心中闪过这两句诗。1992年,到香港参加一次学术会议时,我曾与刘以鬯寒暄几句,未能畅谈。1993年,我去香港访学,临行前台湾友人得知这个消息,祝贺之余还叮嘱几句,林耀德和痖弦都说,“一定要去看看刘以鬯先生”。我有些奇怪,他们都是诗人,但刘以鬯是写小说的。后来,我才慢慢知道,在台湾和海外,最喜欢作家刘以鬯的是一群诗人。
1994年1月,我专程到《香港文学》编辑部拜访刘以鬯,记得是香港大学中文系教授黄继持带我去的,他说:“要写近三四十年的香港文学史,不能不了解刘以鬯。”刘以鬯那时年近八十,可是面色红润,腰板笔直,洋溢着孩童般的奇思,少年般的诗意,还有几分古典风骨情怀,几分现代不羁。是啊!文学本来就属于蓬勃的灵魂而不限躯体的。因为去之前已经做了些功课,所以我们很快就如老友一般,片言会心。
我说:“刘先生兴趣广泛,在你的小说《对倒》中我看到一个集邮爱好者,《陶瓷》后面有一个陶瓷的鉴赏家。”刘以鬯听了笑得像个孩子,他说:“自幼喜爱集邮,看到一正一负双联邮票,悟出只有‘对倒才有价值,受此启发,写了《对倒》,写一位耽于回忆的年长男人和一位热衷梦想的妙龄少女,他们互不相识,各自出门。在几乎平行的历程里,交叉铺开两人的见闻和感受,结尾是两人如小鸟,一只向东,一只向西。”他告诉我,他还爱搜集外国明信片,爱制作粘贴玩具模型。说起这些,他津津有味。这些让我感到,他是个有诗心的人,生活里有诗,小说里也有诗,而且他文学起步就是诗人。
“有一缕青色的怀想,缠在老人的白发,白发陡现在出征少年的头,也有一缕青色的幻想缠绕着。”他的这首诗刊载于1939年2月《文汇报》上,那时他还是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大二的学生,可是出手不凡,诗句老练,情思奇巧,颇有李商隐之风。编辑柯灵发现了他,鼓励他走上创作之路,这漫长的朝拜缪斯之路,一走就是一生一世。
香港访学期间,我和刘以鬯还有几次聚会,在作协或者作联的聚餐会上的几次不能深谈,倒是去《香港文学》编辑部送稿那次比较尽兴,送的是他的约稿,一篇香港文学综述,我斗胆写了3000字。知道刘以鬯眼界高见识广,交稿时我有些忐忑不安。谁知他看了还蛮高兴的,连说“下期就发,下期就发”。后来那篇稿子发在1994年的《香港文学》上,题目是《当代中国文坛的一种朦胧》,讲的是当时大陆文坛对香港文学的隔阂和误解。
1994年,作者到《香港文学》编辑部拜访刘以鬯(左)。刘以鬯的小说《对倒》引发导演王家卫拍摄电影《花样年华》。
刘以鬯可以说是上海人。上海储存着他的许多不可泯灭的记忆——父母慈祥的面容和无忧无虑的童年,青年时于篮球场横冲直撞的身影和高唱马赛曲的歌声,还有朦胧而坚定的文学梦。他告诉我,他从小喜欢作文。小时候,老师让同学们填字:“老师□□,我就□□”,他填上“老师打我,我就不来”,结果得了高分。当时畅销的《西风》杂志社就在他家隔壁,他常看到比他小两岁的张爱玲拿着稿子去找编辑,她的处女作《我的天才梦》就是应《西风》杂志的征文而作的。中学时,他加入左翼文艺会,17岁就发表了小说《安娜·基洛斯基》,讲上海的沙俄贵族的故事,给他配图的是青年漫画家华君武。1949年,由他小说改编的电影《失去的爱情》被搬上银幕,由金焰和秦怡主演,是新中国成立后在上海大光明影院第一个公映的影片。1985年1月,他在香港宴请柯灵,约柯灵写写张爱玲,在《香港文学》发表。柯灵写了《遥寄张爱玲》给他,这是“文革”后大陆文坛第一次向远在他乡的张爱玲发出亲切问候。听他说到如何离开上海四海为家时,我凑趣地吟了一句:“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他也笑着回应我,“刘郎老矣,刘郎老矣。”
“香港文学与各地华文文学属于同一根源,都是中国文学的组成部分,每一地区的华文文学是一个单环,环环相扣,就是一条拆不开的文学链。”
刘以鬯说自己不是“海派”。我说他是“海派”,但这“海”不仅是上海而是四海,他频频颔首。我问他,“你一生走南闯北,重庆、上海、新加坡、吉隆坡、香港,主持了多少文艺园地?扶持提携了多少作家?”他说:“我青年时在重庆,身兼两大报《国民公报》《扫荡报》副刊编辑,抗战胜利后主编上海《和平日报》副刊,创办怀正文化社,经我手发表和出版的作家有老舍、叶灵凤、穆时英、施蛰存、戴望舒、徐訏、李健吾、王西彦、熊佛西……1952年到新加坡和吉隆坡,我任《益世报》主笔兼副刊编辑,《联邦日报》总编辑。我还编过《新力报》《中兴日报》等六七家小报的副刊,也培养了一批新马作家。”
但刘以鬯最值得自傲的文学人生在香港。在这中西文学与文化交汇之地,在这高度商业化的小岛上,他主编多个副刊近30年,在香港乃至台湾和海外的文学青年心中,他是教父式人物。台湾创世纪诗人洛夫、张默称他为前辈。香港的也斯、西西、杜琪峰和董桥等人也都受到他的提携和影响。也斯在他那里发表文章时才十几岁,来领稿费时财务不给,说他还是个孩子,怎会是作家?报馆老板追求利润不喜文学,刘以鬯却总是推出引领风潮的现代性作品,压力大时收敛一些,压力稍减又把稿子挤进去。他笑笑说:“哈哈,如此的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方法,我运用多年。”1985年,《诗风》《素叶文学》等香港纯文学杂志相继停刊。刘以鬯说:“纯文学杂志不是可有可无的,没有纯文学的社会是弱能社会。”他逆流而上創办《香港文学》,意在联结各地中文作家,重振华文文学,他在发刊词里写道:“香港文学与各地华文文学属于同一根源,都是中国文学的组成部分,每一地区的华文文学是一个单环,环环相扣,就是一条拆不开的文学链。”他面向世界求贤若渴,因此形成巨大的凝聚力。2000年,刘以鬯过完82岁生日,才把《香港文学》交给陶然主编。那时,《香港文学》已经俨然矗立于香江之畔,成为中文世界令人刮目相看的纯文学杂志。
上世纪60年代初,刘以鬯在香港寓所创作小说《酒徒》。
在香港,刘以鬯尝尽了夹缝中默默笔耕的百般滋味,许多绞尽脑汁写出来的严肃作品无处发表。为了生存,他成了娱乐读者的“写稿匠”,一天交十来篇千字文是常事,就这样一直写了十七八年,算下来有六七千万字。他说,只有晚上才能写写自己喜欢的有价值的作品。 1962年,刘以鬯在《星岛晚报》上连载长篇小说《酒徒》。这部带有自传性的小说,用意识流手法书写了现代人在错位的时空与价值选择中的苦闷,在技巧和方法上极具实验性,被称为“中国第一部意识流小说”。刘以鬯认为文学作品不应被要求表现外在世界,应表现内心世界的冲突。生活比小说精彩,那小说能做什么?他说: “故事消亡,剩下的是语言的力量。”他的小说不重视故事,甚至没有人物,只有物体,有些作品没有起点,也没有结局。为了试验小说的多种功能,他引入戏剧、电影、诗歌等多种技巧。比如,他的小说《寺内》有许多诗句:“墙是一把刀,将一个甜蜜切成两份忧郁”,这是小说与诗相结合的尝试。
刘先生和我父亲同岁,他们经历近似,都生在江南成长在西南,又有到海外办报的经历。我由此对他有如父辈的尊崇,也怕他过度操劳,尽量不去打扰,联系日渐稀疏,但时时关注他的动态。知道他出席研讨会作了精彩发言,看到香港后辈为他做寿,我都欣喜不已。最开心的是2000年,王家卫导演《花样年华》很多采用了刘以鬯《对倒》的内容,我看电影时注意到片中字幕3次出现引自《对倒》的句子,片尾总结也出自《对倒》——“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我心里喜悦异常,刘以鬯小说的价值终于被明眼人发现了。
2018年6月8日,刘以鬯百岁辞世,第二天,王家卫写下哀悼词:“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报纸上说:刘以鬯是20世纪商业社会中的文学理想主义者,是有智慧会行动能坚持的文化英雄,香港文化有一种价值叫做“刘以鬯价值”。
“鬯”字和“畅”相通,但前者含义更丰富,它原指用畅密的香草制成的美酒,用于祭祀先人,后来被引申为掌管祭酒的祭司。刘以鬯不善饮,但他确实是位能提供美酒佳酿的文学大师,他不仅自己酿,也催促和帮助别人酿。他的一生就是以中文为酒,自醉醉人的一生。醉,是一种纯真,酒,是一种完成。
刘以鬯原名刘同绎,1918年生于上海,曾主編《香港文学》《国民公报》《香港时报》《星岛周报》等报纸杂志,代表作品有小说《酒徒》《对倒》《寺内》等,2014年获香港艺术发展终身成就奖。2018年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