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尝试以空间移动为视角解读鲁迅小说《孤独者》。从喻示家族伦理的本家厅堂到虚构“悬置”的客居之厅,《孤独者》在处理两个“纠缠的自我”之间的张力时,是借“客厅”这一重要的空间因素得以实现鲁迅对二者之间关系的建立以及行动的差异的展示。魏连殳的客厅不仅仅作为叙事空间参与着小说的情节结构,同时也在象征诗学的意义上烛照了1925年鲁迅的生存境遇与精神自新。最终第一人称叙事者“我”走出魏连殳的客厅,鲁迅以穿越了不同空间的“声音”的“回响”传递了作为内面自我的孤独者主体的谱系继承与历史选择。
当青年读者胡风请教《孤独者》里的魏连殳“是不是有范爱农的影子”时,鲁迅“不假思索地说:‘其实,那是写我自己的……’”①尽管他随即承认小说“也有范爱农的影子”,但来自兄弟和友人的追述旁证着,魏连殳的形象与经历更多取自鲁迅自身。可以说,在类自叙传的意义上,魏连殳与作者的“血缘关系”在鲁迅研究史中渊源有自,一种“私小说式”的解读由此成为进入《孤独者》文本的可行路径。②严家炎注意到鲁迅的自我解剖在小说中以复调话语的张力呈现出来,第一人称叙事者“我”是其内心体验一分为二的重要部分,将两个“纠缠的自我”合而观之才能完整地理解鲁迅的内在矛盾。③本文则试图将解读《孤独者》的路径铺设于如何理解小说中两个“纠缠的自我”的行动之上,而鲁迅对二者之间关系的建立与行动的差异的展示,是借“客厅”这一重要的空间因素得以实现的。
《孤独者》第一节的情节发展设置于魏连殳的山村旧家,因祖母染病去世,魏连殳以“承重孙”的身份从城中回到寒石山担纲葬礼,在他到家之前,宗族的力量已经聚议要他“全部照旧”:
传说连殳的到家是下午,一进门,向他祖母的灵前只是弯了一弯腰。族长们便立刻照豫定计画进行,将他叫到大厅上,先说过一大篇冒头,然后引入本题,而且大家此唱彼和,七嘴八舌,使他得不到辩驳的机会。但终于话都说完了,沉默充满了全厅,人们全数悚然地紧看着他的嘴。只见连殳神色也不动,简单地回答道:
“都可以的。”据说关于祖母葬礼的这一段描写,出自鲁迅自身经历。④丸尾常喜指出中国传统社会里民间关于“人”“鬼”关系的交涉对鲁迅的思维有着深刻的影响,绍兴民俗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葬礼的举行”,并且“较之婚姻之礼,佛、道二教以及民间宗教的影响更为显著”。⑤宗族共同体对魏连殳提出葬仪“照旧”的“三大条件”:“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请和尚道士做法事。”⑥即直接地有所反映。
阐释魏连殳在葬礼上的行为时,许多研究者提到了“复仇”,以此作为理解“独异个人”与庸众(宗族以及村人)之关系的关键词,令看客无戏可看,正是最有力的反讽与抗争。从鲁迅作品序列中的“看”与“被看”的叙事模式来考量,魏连殳的“不反抗”由此得以在“五四”精英启蒙的逻辑线上自洽意义。不过,诚如钱理群在魏连殳身上看到的内蕴了鲁迅深层次的复杂的情感体验,以及由此体现的鲁迅本人和魏晋文人精神本质方面的相通之处:表面上的反礼教与事实上的真正的孝与“守礼”。⑦吴晓东在分析《在酒楼上》时也提醒,认同“一直占据主导地位的启蒙话语”意味着同时压抑了个人化记忆中对伦理、温情以及日常生活的“渴望和诗意”。⑧1908年鲁迅撰文《破恶声论》,内称“不悟墟社稷毁家庙者,征之历史,正多无信仰之士人,而乡曲小民无与。伪士当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⑨。对“迷信”之于中国社会的消极影响,鲁迅当然深有警惕,但他也看取其间内蕴使人心“有所冯依”的“诚”的要素,因而与“伪士”之“伪”构成了价值的不同面。“迷信可存”不仅仅是一句政治学意义上的文化口号,也包含着鲁迅对民间社会的关怀与对人情的内在体认。
在小说第三节,当“我”发问对他在祖母葬礼上的大哭表示不解时,魏连殳解释说,祖母其实是自己父亲的继母,因而在家族中处境孤独,自己从儿时起就看到正月间家族悬挂祖像的供奉仪式在礼俗上排斥了她存在的地位。绍兴民间的“拜岁”以浩大而持续的供奉仪式强调其道德与伦理上的轨范意义,⑩悬挂于厅堂的盛装画像上“自己的祖母”和活着的“家里的祖母”曾构成令儿时的魏连殳所“不可解”的对照,虽然在父亲死后一直由“终日终年的做针线,机器似的”继祖母维持家庭经济,但在情感上祖母似乎冷然于家族的接纳,如亲造“独头茧”般,直至死去。
探讨中国传统社会建筑空间的现象学时,白馥兰指出“妇女是制造家庭空间的实质上的参与者”,“‘女织’对于社会秩序来说是不可或缺的道德贡献;而其实际的重要性在于它使家庭免于穷困并交付租税”:一种“社会性的为母之道”由此生成。⑪可见本家的老屋尤其是本家老屋的厅堂不仅仅构成了关于继祖母故事或者说孤独者前史的背景线索,中国传统民居中厅堂通常位于住宅对称布局的正中央(绍兴台门周宅的平面构造图即显示了这种典型布局),承担祭祀、日常生活的各种功能,因而在物理位置之外同时也是家族精神意识的中心结构,作为叙事结构中有意味的空间形式,魏连殳本家厅堂的意象至少引出两重不同的意涵:一方面,在祖母葬礼上它承担着丧葬仪式灵堂的功能,并将宗族传统所裹挟的那一套伦理机制以情节冲突(或者说冲突的意外搁置)的方式展示放大;另一方面,在魏连殳的回忆里,它构成观看继祖母个人生命史时重要的家族日常生活空间与精神空间,却又形塑着情感和社会位置的隔离。因此魏连殳所继承的祖母的“孤独”就不仅仅是心灵史意义上的孤独,而昭示着知识个体在面对乡村权力结构时,所遭遇的与传统血肉相连却又不得不做切割的社会史意义上的孤独。
如果说魏连殳的本家厅堂有鲁迅人生经验的“实”的一面作为创作的底子,那么从小说第二节开始他搬到S城之后“我”常去拜访的客居之厅则显得更为架空和虚构化。屋宅的主人是个鳏夫,与自己的母亲和四个孩子同住,连殳解释因为房主“没有续娶。——否则,便要不肯将余屋租给我似的单身人”,这样非典型的家庭组织设计为游离于社会秩序边缘的知识者建构出一个象征性的悬置空间,从本家厅堂所代表的家族、伦理关系(暂时)脱离出来,到客居在此与毫无亲缘、血缘关系的普通民众发生关联,空间转移的意义不仅巧妙地推动情节的拓展,也内在地折射着写作者对魏连殳的形象塑造。如研究者所言,从一个空间到另一空间的“转渡”会引起自我的变迁,⑫从厅(堂)到(客)厅的空间移动正对应着社会位置中作为个人的魏连殳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身份、论题的转换。
李欧梵注意到鲁迅那些“私人的、内省的方面较明显”的小说以叙述者和主人公的行为以及二者之间的相互行为呈现了“作者清理自己感情的‘舞台方式’”,他举《在酒楼上》为例指出,两人的对话“实际上是由作者安排的一次内心独白的戏剧虚构”。⑬如果说《在酒楼上》的“戏剧场景”好比一出独幕剧,《孤独者》则以类似多幕剧的方式“定点”设计舞台,将环境集中于魏连殳的客居之厅。小说中这个客厅的意象共出现了五次,其中第二、第三节以“我”在不同时间多次访问魏连殳,在“厅”这一空间之内所见所谈推进情节发展。尽管同样以对话方式展开内心两个自我的博弈,与《在酒楼上》不同的是,由于标示了时间维度,空间内部的变化成为叙事结构的重要因素,《孤独者》中的客厅因而与魏连殳的人物形象构成更为紧密的同构关联:“到客厅去”的叙事模式反复出现,在第一人称的回忆叙述中魏连殳的客厅构成了“我”与之交往的关键的空间结构。从“我”初至所见打破此前由听闻得来的对连殳的“新党”印象,到熟识从客厅的热闹见出连殳之于孩童、青年、来客的信任感与启蒙意识,再到客厅寥落,魏连殳的精神面貌与内在思想是慢慢改变,慢慢颓然的。
情节的复沓在鲁迅的小说序列里非《孤独者》独有,特别之处可能在于,“我”与魏连殳的几次谈话,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鲁迅对古典文学中“答客难”模式的戏拟,但又以视角转换的方式对这种传统文体作了反转与颠覆。作为魏连殳的客人,申飞并非传统“答客难”中功能性的提问者,也非竹内好所言“无人格的‘我’”⑭,在两个自我的驳诘中他承担的作用其实相当重要。柄谷行人指出是支撑“自白”的制度(而非“自白”本身)代表了某种权力意志,从而引发了内面自我的形成。⑮有意思的是,二人对谈时,魏连殳的自白是在“我”的第一人称叙事中以语言/引文/印刷文字的三重转述中被呈现给读者的,那么这个自白制度所产生的具有主体性的内面自我是否就不一定仅仅是魏连殳?“我”与魏连殳关于孩童问题的论辩,以及对于继祖母“孤独者”问题的讨论关涉鲁迅对于启蒙、对于进化的怀疑,⑯诚然这些关切在鲁迅的其他小说与文章中可见母题的延续、变形或对照,但在《孤独者》的第二节和第三节,情节或者说二人辩论的终结往往止于“我”以主体介入的姿态中断了魏连殳的自白:“我”或者“逃走”,或者“转舵”话题时连殳沉默,或者辞别连殳出门,“圆月已经升在中天了,是极静的夜”——发现了这风景的是“我”而非守于客厅内的魏连殳。
“客厅”在小说中第四次出现,我们可以看到是在第四节“我”为谋生计离开S城,辗转多地仍然陷入困顿时收到的魏连殳的来信中:
你大约还记得我旧时的客厅罢,我们在城中初见和将别时候的客厅。现在我还用着这客厅。这里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
放弃了理想,自认“失败”的魏连殳选择了自己原先所鄙夷所抗拒的生活方式,充当了地方军阀的幕僚,并向“我”表示可以引荐类似的工作:“其实是做门房也不妨”,作为私宅中一个相当特殊的“半公共”空间,“客厅”是个人向外界敞开、展示自己生活方式的过渡场所,更是人际关系发生的场合,以“做门房”转喻“客厅”,再次强调了信息的交流沟通、人际的往来,然而主体身份的腾挪转移却仍不脱同质空间,换句话说,变化的是空间中的人而非人与空间的关系。此前在小说中第三次出现“客厅”的时候,因诸客散去而显得孤寂的客厅就引发了“我”与连殳的讨论:
“你的客厅这么荒凉……近来客人不多了么?”
“没有了。他们以为我心境不佳,来也无意味。心境不佳,实在是可以给人们不舒服的。冬天的公园,就没有人去……”
以无人的冬天的“公园”比喻“客厅”,可见鲁迅对于待客之厅的空间自觉,亦可见出其有意强调的魏连殳在这一社交空间中仍逡巡不去的滞留状态。自《彷徨》出版后,《孤独者》因其行文的晦涩而反响寥寥,不过向培良写于1926年的一篇评论值得注意,里面谈到魏连殳的境遇:
一到位置失掉以后,孩子会指着他叫“杀”而另外一群却连他的东西也不要吃,而怀才不遇的奇士们大概是到另外一个温暖的客厅里找酒喝找烟抽去了。⑰“位置”的失掉与别处的“客厅”,在魏连殳作出转变人生态度的选择之前,同构了精神危机中那“惘惘的威胁”的对象。有趣的是,在向培良的描述里离开魏连殳客厅的主体是那些“怀才不遇的奇士们”,而《孤独者》第二节中,鲁迅以更多笔墨点出的“使人不耐的”有些来客:“大抵是读过《沉沦》的罢,时常自命为‘不幸的青年’或是‘零余者’,螃蟹一般懒散而骄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声叹气,一面皱着眉头吸烟。”⑱这些受了郁达夫影响自命感伤,又刻意制造更多感伤的文学青年,在向培良的笔下却不见了踪迹。代田智明注意到《孤独者》的这段叙述“如果作为自画像来看的话,因能窥见作者关于年轻人的人际关系的自嘲意识而意味深长”。19其实从年纪经历与身份形象上来看,向培良都颇契合鲁迅笔下魏连殳客厅里曾经常常围绕着的“忧郁慷慨的青年”。那么从青年的这一份语气微妙的对《孤独者》的回应来看,不论有意无意,其“不见”背后亦是一种自认身份的症候式表达。
湖南籍青年向培良1923年到北京求学,1924年1月9日鲁迅日记始见“夜向培良来”的记录。⑳1925年4月,鲁迅与年轻的文学者们共同创办《莽原》周刊,并亲自担任编辑,向培良正是莽原社的重要力量。1924年末开始,向培良已是鲁迅家中常客,也颇受其器重,他的短篇小说集《飘渺的梦及其他》即被鲁迅收入自己主编的《乌合丛书》。1926年8月26日,鲁迅启程南下厦门之时,向培良也是前来为鲁迅送行的近20位文学青年中的一个。作为与作者颇有私交的读者,向培良敏锐地感受到:“惟有在这一篇里,他不曾笑,不曾戴起他讽刺的面具。对于孤独者,他确实感到一种悲哀,凄冷的,伤情的而且是深激的悲哀……”㉑而自鲁迅离开北京后,莽原社内部随即明显起来并最终无可挽回地与鲁迅分裂,更让这种“悲哀”由纸面落入撕裂的现实。
1925年之于鲁迅可谓关键转捩点,完成于这一年10月的《孤独者》可以说是从意识落至行动指归的隐微表征,某种程度上折射了作为主体的内面自我是否、以及如何在空间内做出选择。从鲁迅日记可见,1924年至1925年常来鲁迅家中访问的除了向培良之外,还有不少青年后辈。魏连殳选择的自我毁灭的生活方式——将自己放置在一个不恰当的人际关系中去——可能在心理层面昭示了鲁迅在晦暗不明的时期思想深处的精神搏斗。1924年9月24日在给自己教过的北京大学学生李秉中的信里,他谈到对见客的态度,对自杀的态度,㉒也确实在陷入困顿时与友人戏称考虑去找素有旧交的军阀陈仪谋职,㉓这些生活的日常细节构成了小说创作的经验底色,更为重要的却可能是女师大事件的后续影响:1925年8月12日教育总长章士钊下令免去鲁迅教育部佥事一职,22日鲁迅前往平政院控拆章士钊,诉讼程序持续了近5个月,1926年1月才迎来复职的结果。当然这并不表示本文意图站在索隐的角度将鲁迅的生平与文学创作做一完全的对应,只是需要再次提醒的是,《孤独者》的写作就在这段“运交华盖”,背负着极大政治压力与经济压力的失业期中诞生。
如果说1924年写作《在酒楼上》时鲁迅借吕纬甫的自述处理的是过去的情感(“辛亥”以及之后),写于1925年的《孤独者》中魏连殳(或者说鲁迅)所应对的则尤其是“五四”之后自我与外界的关系问题,“S城”并非《在酒楼上》以风物书写回归的故乡绍兴,反而有着写作的“此刻”鲁迅所居住的北京的影子,“我”出走S城所辗转的“山阳”,从地名即可见对应着鲁迅现实生活中的讲学经历,《学理七日报》《学理周刊》等掀起的流言风波更喻示魏连殳与“我”所遭遇的困境对于鲁迅来说是更具有“当下性”的危机。鲁迅最终透露了在面对象征性空间“客厅”时,作为行动主体的个人的“位置”之选择。可以说“客厅”空间在小说中其实生成了某种结构性的功能,《孤独者》的内部生长着1925年的鲁迅在精神方面自我革新的根骨,如果说从本家厅堂到客居之厅,故事的重点是个人在不同空间之间的转移,那么在这个“悬置”的客居之厅,小说内在的张力可能来自个人在空间中的象征性位移。
“客厅”的最后一次出现,在小说的第五节,“我”结束在多地的漂泊回到S城,准备会一会旧友连殳,却正撞上连殳的葬礼,连殳的棺材停在院子里,死掉的连殳停在正屋内,“我四顾,客厅里暗沉沉的,大约只有一盏灯;正屋里却挂着白的孝帏”。随着魏连殳的死,“客厅”便成了一个丧失精神主体的“空”的空间。
以丧礼始,以丧礼终,李欧梵注意到《孤独者》的双重结构除了这外层的闭环之外,内部还以从(继)祖母到魏连殳再到第一人称叙事者“我”构成一个“孤独者”谱系。㉔不仅仅是《孤独者》,李国华指出在鲁迅的叙事之流有着类似《在酒楼上》所描述的飞了“一个小圈”又停回原点的圆环结构。㉕如果说画圈的过程和“圈”本身昭示了知识者精神搏斗的痕迹,那么超越叙事的层面来看,《孤独者》在象征的意义上却并不止于情节的复沓,而是以积极的姿态突破了这种封闭式的结构:魏连殳终于死去,在小说中的“我”的叙述中,这个结局令人意外,而对于隐含作者来说,葬礼上的告别不过是一次必将到来而被延宕的仪式。当生者凝视着死者的时候,魏连殳将走出客厅的契机让渡给了“我”,棺材敲钉的声音和哭声中,“我”退到院子里,“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竹内好为鲁迅所用“挣扎”一词自作注释(“有忍耐、承受、拼死打熬等意思”),指出“这是解读鲁迅精神的一个重要线索”:“这个词所表现的强烈而凄怆的活法,如果从中抛开自由意志的死,我是很难理解的。”㉖值得注意的是,“挣扎”一词在小说描写魏连殳的长嗥时未曾出现,这是属于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个人体验,由于语言介质的不透明性,限制叙事下“我”无从从内在共情魏连殳在发声前的精神状态,只能以观者和听者的身份接受魏连殳的发声,并以写者(回忆者)的身份记录下这一瞬间。因此“挣扎”的主体是此刻自白的“我”,也可以说是《孤独者》真正的内面自我。
鲁迅对“心声”“内曜”一直看重。从“我”耳朵里挣扎出来的“声音”,以刻意的原样的文字书写承接连殳在祖母葬礼上的长嗥,借用巴什拉的说法,我们或许可以在象征诗学的层面将之演绎为穿透了不同空间的孤独者的“回响”:“回响召唤我们深入我们自己的生存……回响实现了存在的转移。”㉗出入“客厅”这样一个象征性空间,除了客厅本身的象征意涵,作为行动主体的个人在空间中的选择——居于客厅以之同构自我应对外界的存在方式,还是走出客厅将行动主体移动至更为广阔的外部——这两种不同的选择背后蕴含了鲁迅对于两个“纠缠的自我”(所代表的生命方式)的最终取舍。
困于本家厅堂的继祖母,困于客居之厅的魏连殳,都无法摆脱隔绝与疏离的命运,而“我”在坦然接受孤独者谱系的命运继承的同时,最终走出了客厅。可以说作为思想形式的文学化表达,通过不同空间的转移以及自我在象征空间中的位置移动,《孤独者》烛照了一段鲁迅的精神危机与精神自新的过程与结果。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