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宪华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自武王发指挥的牧野之战,至幽王宫涅发动的伐申之役,战争一直贯穿于西周王朝近三百年的历史进程。因此,作为西周社会历史真实记载和艺术再现的西周金文,战争叙事自然成为最为精彩的内容之一。据笔者不完全统计,西周金文中有七十余篇与战争相关的篇目。本文拟选取其中的典型文本,就西周金文战争叙事的内容、主旨与艺术进行讨论,以求教于方家。
西周金文战争叙事所涉及的内容极为广泛,我们可以将其概括为以下两大方面:
任何战争的起因都具有多重性,而西周金文在进行战争叙事时更多地强调发动战争的正义性。
一是平定叛乱,稳定社稷。比如,西周早期器沫司徒疑簋铭文“王来伐商邑”、小臣单觯铭文“王后返克商”、旅鼎铭文“唯公太保来伐反夷年”、疐鼎铭文“王令遣捷东反夷,疐肈从遣征”、中方鼎铭文谓“唯王令南宫伐叛虎方之年”、过伯簋铭文谓“过伯从王伐叛荆,俘金”等等。足见西周建立之初,原来无论是殷遗武庚盘踞之地还是原来依附于殷商的东夷、虎方、荆楚等势力,都蠢蠢欲动,乘周王室未完全站稳脚跟之际,发动叛乱,故这一时期平定叛乱、稳定社稷就成为了周王室的首要任务。
二是抵御外侮,保卫国土。比如,西周中期器臣谏簋铭文“唯戎大出于軝,邢侯搏戎”、晚期器师簋铭文“王若曰:师,尸夷,繇我帛畮臣,今敢薄厥众暇,返工吏”、多友鼎铭文“用猃狁方兴,广伐京师,告追于王”、宗周钟铭文“南国子敢陷处我土,王敦伐其至,扑伐厥都”、史密簋铭文“广伐东国”,等等。由此可见,时至西周王朝中后期,随着国力的日渐衰微,已经难以对部分少数民族形成有效的震慑。面对他们的屡屡侵犯,周王室不得不加以讨伐。故西周中后期多数战争的发生是为了抵御侵略,保卫国土。
西周金文中许多篇章如实记载了当时战争发生的实际情况,如禹鼎铭文就详细记载了西周王室与鄂侯驭方战场激烈交战的实况。文中首先交代了周王室所面临的的严峻形势:“(鄂侯)率南淮夷、东夷广伐南国、东国,至于历内”。此鄂国(在今河南省邓州市境)位于南襄盆地西部,南临汉水,东接大别山,地理位置险要,曾一度非常繁荣,故鄂侯成为诸夷的领袖,曾与周王室通婚,原来降服于周人,后来率领南淮夷、东夷发动叛乱。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王乃命西六师、殷八师”奋起抵抗。按照双方参加战斗的人数来看,这应该是一场非常激烈的战争。一方是西周的军队包括西六师、殷八师,以及叔向父禹率领的约一千五百人的军事力量,几乎是倾举国之力,另一方是鄂侯驭方率领的南淮夷、东夷联合部队。战争过程进行得十分惨烈而曲折:一方面是鄂侯驭方攻势猛烈,叛军将西周南方和东方忠于周王的诸侯国拿下来后,转向西方进攻,进入西周腹地,形势十分危急;一方面周王义愤填膺,下达了死命令,要将叛乱分子赶尽杀绝。但战争进程却进入胶着状态,在西六师和殷八师中弥漫着一股恐惧气氛。西周主力部队如此恐惧,必定是遭受了重大损失。接着丼武公为扭转战局,采用奇袭战术,派叔向父禹偷袭敌人后方。经此一战,鄂侯驭方军心涣散,叔向父禹与西周两路大军合击,迅速拿下。西周军队取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西周时代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封建诸侯,屏藩周室,推行宗法制与分封制,周天子自称天之“元子”(《书·周书·召诰》),具有至高无上的绝对支配地位,自然成为天下诸侯共主。在西周金文记载中,周天子的无上权威无处不在。比如,遍布铭文中的“拜稽首,对扬王休命”“拜稽首,敢对扬天子丕休”“万年保我万邦”“不敢不敬畏王命”等记载就是周天子权威的最好证明。
另外,地方诸侯的军队要绝对服从周王的命令,王室要开疆拓土,讨伐叛逆,诸侯必须要帅师响应。比如明公簋铭文:“唯王命明公遣三族伐东国,在遣,鲁侯有繇功,用作旅彝。”铭文中记载,此次平定叛乱,即是周王命令明公派遣三族征伐东国,大败叛军。明公为周公子明保,为地方诸侯国君,但也要服从周天子命令。再如,中期器臣谏簋铭文也记载了河北戎人大举进犯軝,邢侯率军迎战进犯之敌,并取得胜利。此铭器主(作者)“谏”,明显是邢侯部属,自然也要听从天子指挥。征讨叛军时,即便周王没有亲临现场,其所派遣的将领也可代行军队的指挥权,诸侯国君不得违命。如西周晚期器师簋铭文就记载了位于淮河流域的土著部落南淮夷,拒绝向王室纳贡并发动叛乱,周王命师率领一支由都邑“虎贲”之师(禁卫部队)和齐、纪、莱等诸侯之师联合组建的军队,共同完成此次征伐。器主师无疑是得到周王任命的总指挥,代其行使指挥战争的重任,所以能够得到诸侯国联军的鼎力支持。
由此可见,当战争发生时,天子在战争指挥权上有着绝对的权威。当然,为了保障这种权威,周王室自己也组建了以“西六师”和“成周八师(殷八师)”为主力的强大王师,不仅作为屏藩王室的重要军事力量,而且以压倒性的军事优势作为镇抚诸侯的坚强后盾。比如,西周早期器鼓簋铭文:“□肈贾,众子鼓铸旅簋,唯巢来迮,王令东宫追以六师之年。”铭文记载巢人来犯,太子率领六师打败并追击敌人的战斗。器主鼓派人铸造旅簋,以纪念太子的功绩。再如禹鼎铭文中也记周天子“西六师、殷八师扑伐鄂侯驭方”,器主禹铸鼎,以纪念天子命西六师、殷八师一起出动讨伐鄂侯之功。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天”“地”“人”三要素在战争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人”则是其中最关键的要素。但我们发现,在西周金文叙写战争时,尽管已经能够刻画一些杰出将领的形象,歌颂他们在战争取胜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但往往更加强调天神与祖先神的庇护,并以之为战争获胜的关键因素,从而彰显了战争叙事的神圣性主旨。以宗周钟铭文为例。铭文详细记载了周厉王平叛东南方叛乱诸侯的胜利。文中先夸耀了周厉王以文王、武王为榜样,辛劳治国的功德,“肈遹省文武,勤疆土”。但南方的子不思回报,反而“陷处我土”,侵犯边界,发动叛乱。接着写“王敦伐其至,扑伐厥都”,厉王率领诸侯大军迅速征讨,直逼叛军都城。叛军失败,在厉王的威慑之下,其他二十六邦诸侯也都纷纷表示臣服。在周厉王看来,此次平叛的胜利应归功于“唯皇上帝、百神保余小子”,即“有伟大的上帝和百神保佑”。厉王铸造此器的目的除了记载战争的胜利,更是为了报答皇天上帝、先王百神。铭文中的厉王义正辞严,睥睨天下,充满着英雄的豪迈之气。
周人与商人天道观相比的最大进步就是“敬天畏神”,在他们的信仰中,祖先的地位非常重要,宛如一盏明灯,照亮后人前进的方向,他们对祖先的敬仰、尊重和崇拜超过了其他任何一个时代。所以,周人在敬奉天帝的同时,更加敬奉祖先神。在很多铭文记载中,他们自然会将战争取胜归功于祖先神灵的庇佑。比如鼎铭文:
《国语·周语上》曾记载祭公谋父对穆王晓之以理,以“先王耀德不观兵”①阻止穆王征犬戎。祭公谋父此言,实为劝谏天子之说辞。实际上,先周时期的太伯、仲雍、太王、王季、文王,西周初期诸王及周公旦,他们都是既“耀德”又“观兵”。当然,在他们心里,“观兵”是基本手段,“耀德”才是根本目的。像太伯、仲雍率周人远征之师以经营南土,为周人之远戍军;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文王在父亲王季被杀三年后,有过伐商复仇之举;周公诛杀武庚、管叔、放逐蔡叔,灭熊、盈、商奄、蒲姑,披荆斩棘,扫荡群雄,杀伐果决;天子对反叛者、拒绝朝贡与缴纳赋税者、入侵边界者、不配合王师者,甚至不献美女者都要征伐。足见整个西周从兴起到发展直至最后的覆灭,与战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明公簋》《多友鼎》《禹鼎》《宗周钟》等铭文的战争内容更是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战争的严酷性。
唐刘知幾《史通·内篇·叙事》:“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②叙事简要,词约义丰,西周金文堪称此方面的表率。西周军事铭文最长者四百余字,短者往往十几字,但不论篇幅如何,都能够运用最简练的文字勾勒战争进程,记载战争俘获,叙写战争实况,达到言简意丰的叙事效果。
每场战争的进行都非常复杂,交织着各种各样的因素,但西周金文在描写战争时,很少详细地叙述来龙去脉,洋洋洒洒地进行非常精彩的场面描写,而是详写战前的祭祀神灵寻求庇佑、调兵遣将奔赴战场,和战后祭祀、俘获、封赏。以小盂鼎铭文为例:
……告曰:王令盂以□□伐鬼方,□□□馘□,执酋三人,获馘四千八百又二馘,俘人万三千八十一人,俘马□□匹,俘车卅辆,俘牛三百五十五牛,羊卅八羊,盂又告曰:□□□□,乎蔑我征,执酋一人,获馘二百卅七馘,俘人□□人,俘马百四匹,俘车百□辆……
铭文全文长达398 字,记载了发生在周王室与鬼方和殷遗的联合国军之间的两次惨烈战争。但描写战争过程时,铭文中只有“王令盂以□□伐鬼方”简单的记载,说明交战的双方,而文中大多数的内容都是记载献俘和赏赐,俘虏、战车和马匹的数量之大,令读者深刻认识到此次战争的惨烈程度。
西周金文描写战争,大多能够运用一些简单的艺术手法,使得叙事更加生动。如,不其簋铭文中,注重从侧面进行描写:
唯九月初吉戊申,伯氏曰:不其,驭方、玁狁广伐西俞,王令我羞追于西,余来归献擒,余命汝禦追于洛,汝以我车宕伐玁狁于高陶,汝多折首执讯,戎大同,从追汝,汝彶戎大敦搏,汝休,弗以我车陷于艰,汝多擒,折首执讯,伯氏曰:不其,汝小子,汝肈敏于戎功,锡汝弓一、矢束、臣五家、田十田,用永乃事,不拜稽首休,用作朕皇祖公伯、孟姬尊簋,用匄多福,眉寿无疆,永纯灵终,子子孙孙,其永宝用享。
在这场战役中,伯氏是最高的指挥官,派手下将领不其追击敌人:不其深入敌人的领地与敌人殊死搏斗,冲破敌人的包围圈勉强带着自己的性命与战车逃回。这段铭文并没有正面描写不其在战场上英勇的表现,而是运用侧面描写,通过伯氏之口来写不其的英勇,而伯氏本身又有着很高的地位,那么自然不其的形象就显得高大丰满了很多;同时,让读者自己去想象不其与敌人在战场上的拼杀是多么地英勇无畏!
又如禹鼎铭文中巧妙地运用了反衬的手法。文中先写在鄂侯驭方猛烈攻击之下,西周战场形势吃紧,在危机之际,禹率军从后方发动奇袭,直捣敌人后方老巢,扭转了整个战局。叔向父禹未出场时,西周主力部队西六师、殷八师节节败退,禹一出场立刻反败为胜,由此可见禹在这场战争中的重要地位。
再如晋侯苏钟铭文中主要运用白描手法。铭文记载王室命晋侯苏讨伐东国、南国的两次战斗。晋侯苏按照厉王制定的作战计划,率领军队奋勇作战,大获全胜,并乘胜追击敌军,受到厉王的封赏。从铭文中所记载的俘获来看,西周军队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文中通篇运用白描的手法进行记述,如实客观地记录战斗进程,语言平实质朴,没有任何的夸大和虚饰。
综上所述,作为较早登上中国文学史舞台的散文篇章,西周金文对于战争叙事进行了较为可贵的探索。虽然整体上就成熟程度而言,较之后世的《左传》《国语》《战国策》以及《史记》《汉书》等作品还远有未逮,但其中对于战争原因的揭示,折射出的战争观念及战争叙事艺术手法的开拓和运用,为后世无论是军事思想的发展和还是战争叙事艺术的进步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①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组校点《国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页。
②[唐]刘知幾著《史通通释》,浦起龙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