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友,本名张全有,山西怀仁人。有小说在《中国作家》等刊发表,出版小说集《阡陌》等。中国作协会员。
天色泛着黛青,趁明艳还没起来,铁丝就蹲在屋檐下想心事了。
一开始,他不想村里人知道,又不是啥体面事。后来就无所谓了,自己的事情,不会妨碍到谁;跟货郎担一样,走街串巷童叟无欺,干嘛藏着掖着?可是,转念又想,说到底这事还是块心病,抓心挠肺的坐卧不安。今天是继续做这件事的日子,他起得早了点。事就悬心上,能不起早吗?做了那么多努力,也就是想让这块心病能有个结果。
最近,失眠也粘上了他,累一天活儿,十点多睡下,呼噜两小时,后半夜就怎么也睡不着;像翻烙饼似的,脑袋中涂鸦着八个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铁丝理解的无后为大,就是没个一儿半女。他好像看到全村人都在指戳自己,老大不自在。他好像还在梦里梦到过死去的父亲,也指戳他不孝,他就更加自责起来:我还是人吗,连这点起码的事情都做不了?铁丝莫名其妙地郁闷,只不过,天生好脾气的他,就是生气,也只会向内自惭一下。那一会,如果正好走在街巷,环顾四周,没有别人,脚下却有一块碗大的石头,铁丝会毫不犹豫地飞起一脚,把石头踢出十几米远。他的脚趾头也会因此肿起来,疼上好几天。
“起这么早?也不推我一下。”明艳出屋揉着眼皮责怪。
“没事,误不了车,你也能多睡会。”
明艳是懂事理的女人,铁丝的心思,她咋会不知道?那可也是她的心思啊。结婚快四年,街坊邻居的风凉话都成堆了,明艳只当耳旁风。但女人的天性,何尝不想有个孩子?暗下,明艳不知哭过了多少回,丈夫铁丝性子皮,不咋说出心里的不愉快,但明艳自己不能再装了。咱们得想个办法去治治。明艳催促铁丝第三回的时候,铁丝也同意去了。于是,他们挨着个儿进医院的门、进妇幼保健站的门,一次次做检查。有的说,是否性病?就去这类医院做检查,被排除了;有的说,是不是糖尿病?就去这类医院做检查,也被排除了;有的说,是不是女方有阴冷病?就去这类医院做检查,又被排除了。后来,就有医生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日海怪了。这样,会不会是你们村的饮用水出了问题?什么水,水能有什么问题?铁丝、明艳一脸惊讶地问医生。医生不耐烦给他们讲解,只说,男女不孕不育原因很多。既然不是这样那样的病,说明你们生育能力还算健康,那就不排除环境和水的问题了,因为水污染会严重损害生精细胞……这样说你们也不懂,还是去做做化验吧。
铁丝、明艳一脸惊讶地从医院出来,水?他们互相看看,两口子都不认识对方似的,觉得自己是不是二百五?
按照医生提示,他们马不停蹄,回村取一瓶水,再去水质检测所做化验。果然,多出了些叫什么“有机化合物”的东西。
“你们村是吃自来水吗?”
“不是。”
“那吃什么水?”
“用压水井。地皮挖下去几米深,就有水了。我们村的水很好。”
“哦,那是浅层水。”
“确实不深,就几米。”
“村子周围有什么?”
“也没什么,有树林、庄稼地,还有几孔废砖窑。再其他,没有。”
“不问你这些,我是问附近几千米,甚至更远点的地方有没有工业污染源?”
铁丝好一阵在头皮上抓挠,才说:
“你是问有没有工厂吧?”
“是的。”
“有,前几年建起了一座焦化厂。听说老板是台湾的,投了十几个亿呢!好家伙,那工程大的,占了我们村好多地。村里的好多年轻人都到那里干活了,钱也没少挣,没媳妇的娶媳妇,没房子的建了房子。那确实是个好厂子,真给我们村带来了鸿福!”
“哦。”
“确实……”
铁丝好像还有想再炫耀一下自己村子临着的这个厂子的意思,但专家用手反复摆动着,止住了他的话。
“你的问题,也许就出现在这个上面。”
“啥问题?这个……是啥?”
“我是说,你们的不孕不育症,与检查出的‘有机化合物有关。你们村附近的这个焦化厂,也许就是这些物质的源头。嗨,详细和你讲也不懂。再说了,还没有进一步去做化验。只有做过了化验,再确证一下,才能正式给你下一个结论,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
那位身穿整洁西服的中年男性专家,一边用手指头敲着一本书,一边振振有词地给他俩上了一堂科普课。但到后来显然有点不耐烦了,就嘱咐他们再进一步去市里做个化验,然后再说怎么处理。
“好吧,你们先回去,最好再到一家水资源研究所看看。去市里吧,市里有这样的单位。”
“市里?哦!”
铁丝对去市里有点心怵。他可是很少去那么远的地方办过事的。
“刚才那人的话,你信吗?”
“咋不信?人家可是专家,有科学证据!”
“哦。”
“你不信?”
“不知咋了,我有点半信半疑。”
“为啥?”
“全村人咋就只有咱们不能生?我就想这个。”
“你是在疑心我不能吧?”
“看看你,想哪去了?好了好了,我不再说了。”
“那可是科学,你疑心我也行,可你得信科学。”
一路上,铁丝两口子边走边吵。车上人多,就偃旗息鼓,走步行路的时候,接着再吵。不过他们俩的吵极平和,往往是,吵到后来,还是明艳占了上风。
铁丝让着明艳。他这样想,一个女人,整天打理照外,已经够心烦。摊上了这档子事,难道她不想有个孩子?于是下定决心,为了他和妻子的幸福,為了传宗接代给祖宗坟头添土续香火,即便是失败,也要多方去努力。他更想知道的是,通过一次次咨询检查,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们这样的结果。
“想让您们给看看这瓶水……”
找到有水资源化验资质的单位后,铁丝迫不及待地见人就说这句话。
去市里做事到底不一样,服务态度好得惊人,没出半天化验结果就出来了。而且没有收取他一分钱化验费。
“没错,你们村的地下水确实有问题,有机化合物严重超标,不能再饮用了。”
“那咋办呢?”
铁丝眉头皱得像个冻山蛋。明艳缩在他背后,双手夹在裆下。他们两口子都是无助惊恐的眼神,看着穿白长褂的专家。
“钻一眼深井,吃深水,也许就没事了。”
铁丝夫妻再细问:同生一个村,为什么别人家生男生女辣椒似地一嘟噜一串儿的,我们就因为这个水,不能生?
專家就说,这也是根据人的身体状况来确定。有的人,天生内环境属酸性,而有的人,是碱性……专家说了一大堆专业术语,闹得铁丝夫妻早已是一头雾水。但有一点他们大概是闹清楚了,村里的井水,看来是真的有了问题。这让铁丝两口子很恼火。但转念又一想,他们就很无奈。人家焦化厂可是给咱村子带来了莫大好处的一个厂子。多少年了,咱那黄土灰脸的地方,有谁愿意把那样好赚钱的厂子建设在咱村的边上?没有啊!咱不能因为自己不争气、肚子里怀不上孩子,就给全村父老乡亲们财神爷的脸上抹黑……铁丝想来想去都觉得不能尽怨人家焦化厂。要不,说是焦化厂的问题,那么临近别的村为啥就没出现这样奇怪的事情?更让他犯糊涂的是,即便是这个水存在问题、即便是一个村的人,为什么别人家的女人计划生育那样硬的政策拦都拦不住地生生生,而偏偏只有自己的老婆就不生?莫非是咱穷命人,天上捉弄你就是不能过上子嗣承袭香火绕梁的好日子?原来那几年穷乡荒野的,啥事没有;一旦稍微有了点起色,就折寿地住不住了!没办法,福地皮不留穷命人,还是搬走吧!可咱是祖辈都在这个村里住着的人,总不能因为水不好就搬走?再说,就是想搬走,那不也得有地方去,往哪儿去?咱可是生在农村、长在黄土的人,去外面,到哪儿也没有这把黄土热!不生就不生,孩子没有也只能听天由命了,还是在村里好好待着吧!这几年,村里沾了县里大搞开发的光,那个阔绰的台湾人,一撒手就是他娘的几十个亿!看看村西那片早些年荒废的空旷地、那连草都不长的地方,来了这个台湾人以后,那就像树林子一样的厂房子,噌噌地直往出钻!那些楼群、马路、商店、医院和学校……啊!才几年的光景!就嗖嗖地从地下窜出来啦!
如今村西的五里塘,再也不是当年荒草萋萋的样子了。新建设的焦化厂,不仅把本村所有年轻人都安排进去、成了可以拿到保证工资的工人,还从不知哪里招来了许多外地人。人多自然就热闹,五里塘每到了傍晚,早已经成了一个灯红酒绿、热闹非凡的集镇。这不都是沾了人家焦化厂的光?还有,那补偿款,村里集体是集体的,占去耕地的农户们也纷纷拿到了不小数额的一笔钱。那可是村里人从来都没见过的一大笔钱呀!
经济基础,真的是决定上层建筑的坚实后盾!现如今村里的人,吃的用的玩的,尽是赶着时髦地去消费,还不是腰包都鼓起来了吗?
铁丝想着这些事,也就不再去起恨人家焦化厂的一点意念。
不过,他会辨证地去想另外一些问题,比如,他想,既然人们手里都有了钱、也宽裕了,那就应该对生活质量提高一些。而水的不健康不卫生,是最起码的条件吧?可现在的情形是,不要说健康了,都已经危及到下一代的生存发展上了,这能说不是个问题吗?肯定是大问题,而且很严重!铁丝就在心里想:眼下最主要的是让全村人都能够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些怪异事情,难道不是最好的事实根据吗?如此现身说法,想必会让大家吃惊不小,也一定会积极响应着齐心协力地来投资改善全村人吃水这个问题了。
再进一步地想,铁丝就想到了村委会。作为村级的一个领导机构,村委会对全村人的生活起居等等事务,负有直接的管理和统筹兼顾责任。前几年招商引资,引进来台湾的大企业,是好事,给全村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好处。但好处归好处,绝不能一好遮百丑。现在村里的水出现了问题,这样大的事情难道能脱了村委会的干系?绝对不能!
铁丝去找村主任刘品国。
铁丝心里知道,这个刘品国是一个不好说话的人,所以他事先在私下就准备了好多要说的话,反反复复心里研磨。他还准备下一大堆此前去各个单位做了鉴定化验的纸质资料,拿去一个街铺上复印了一叠。铁丝心想,有了这些权威机构的数据,又是关乎到全村人身体健康和下一代生存的事,可应该是天大的事情;你刘品国再不通人情、不好说话,作为一个村主任,也得心里掂量掂量。
铁丝去找刘品国那天,天气有点阴。铁丝想,阴天事少,刘品国肯定在家。
果然,刘品国正在整理一个菜席,见铁丝来了,就放下手中的活计,喊他进屋坐。坐定,铁丝就和刘品国说起来村里吃水的问题。铁丝诉说这些的时候,尽可能地把事情做了些夸张。比如他说,某某某专家说,咱村里的人畜饮水可不是个小问题,闹得不好,会形成无人村;又比如,他说,吃水不仅影响人的生育,还影响智力生长和寿命的长短。铁丝这样说,就是想让刘品国能够重视起这个水的事。铁丝说,虽说这事情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但它毕竟也说明一种信号:咱刘家坳的水有了问题,闹不好会影响全村人的后辈儿孙。
“你是从哪里听到的谣言?水吃得好好的,人家别人家都不见有什么毛病呀?”
村主任刘品国显然不耐烦铁丝的这些妄言宣传,上下端详着他。
铁丝说:“这是医院和水资源单位给我化验出来的单子。有县里的,也有市里省里的。”
铁丝把那些给他做过化验后开出的单据复印件递给刘品国。
“医生和专家们都说,咱村的水是浅层水,对人的生育不好。只要打一眼深水井,村里人吃那个水也许就没事了。”
“胡说!那些医生给人看病,除了能拿好处还会做什么,他们的话你也信?”
村主任刘品国抬手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很显然,他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
“咱们村里引进来的厂子给的那点钱,那可是全村老少爷们儿睡觉都盯着的目标,打井,得多少钱?再说不得安装自来水?那又要多少钱,你当是说话那么轻巧?”
说罢,刘品国示意他很忙,就丢下他径直走了。
那天晚上,铁丝从刘品国处回来后,由于碰了一鼻子灰,心情坏极了,睡意全无。他双手抱着个后脑勺,眼睛盯着窗户外的星辰,久久地胡乱思想着,不知道到底都想了些啥。后来,他使劲拍着枕头直溜溜坐起来,说:“他娘的!村里集体不管,咱自己也得想办法打眼井!总不能就吃这个水,让咱们断子绝孙!”
妻子明艳端过来一晚姜汤。
“光靠咱自己的力量,要打井,你是不是腦子进水了?”
明艳上来摸摸铁丝的脑门,并不烧!但她知道铁丝这个人性格倔,只要他认准的路,那是非要蒙头走到底了才算完。
铁丝真是明艳所想的那种人,他一声不响地从电工这个清闲工作,换到了顶车带班的一线工作,就为了一个月能多挣两千块钱。现在,他们两口子名下存了有一两万。但铁丝去问过搞水利的专家,专家说要想在村里钻一眼深水井,至少也得几万块钱。要是再做提水配套的话,那就得十大几万。铁丝想,别说十几万,就是几十万,我也要实现这个改变村里人吃水难的问题!铁丝又纠正着自己,不对,不是“村里吃水难”,而是压根那些村里人就都被蒙在鼓里呀!他们都还不知道自己天天在吃的地下水,正祸害着他们肚子里的后代们,那可是要断子绝孙的水!是坏水毒水垃圾水……我去这样做,不单是为了自己,是造福所有村里人,挽救他们的后辈儿孙。也许现在大家不理解,可总有一天,他们会理解……
铁丝想的很远、想的很理想、也想的很富于联想;他这样想过了,认为自己先说服了自己,就心平气和得多了。再去为自己的奋斗目标付出,也就不再感到自己多么的吃亏。这样想过,自己是在为仿佛整个人类做贡献;如此高远宏大的事情,那是伟人才能办到的。自己虽说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出于考虑传宗接代的大事情、还顺带着改善了全村人的吃水问题,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做一点牺牲是值得的!想当年,共产党打天下,还要付出许多人的生命,去流血牺牲。自己只是牺牲点汗水、花点钱就能办得到的事情,不会心疼的。再说,这里面主要还是为自己的下一代努力。水井打出后,改善了吃水;也许过两年,明艳就会怀上个一男半女。到时候,不就觉得现在做这些更加有意义、更顺理成章?铁丝于是起早贪黑去努力多干活、多挣钱;有了这样一个目标,干多少活、再怎么起早贪黑,都不觉得累。
可是,人的命运有时候是没法自己去设想。就拿铁丝说,这样一个仪表堂堂的汉子,人见人爱的好后生,村里谁家都有他去帮助做过事情的痕迹的人,却突如其来地没了。怎么会呢?传来这样的消息是个大清早,村里的公鸡们正急颠颠地叫鸣。
这时候,村里人,却知道铁丝死了的坏消息!
怎么会呢?
所有人都不相信这是事实,但就是事实。
刘家人最早赶到出事现场。算起来铁丝,也算是刘家的半个儿子。母亲嫁到刘家坳村,铁丝就随着把姓氏过到了刘家,但只是给他本来的姓名前再加上一个刘。不管怎么说,也还是老刘家人,出了人命关天的事,自然是要出头露面去帮助处理善后事宜。
用一个不太恰当的形容词,铁丝死得真是够“酷毙”,糟糕又漂亮。怎么这样说?因为在他周围还活着两种人:一种说他死得糟糕,透顶的糟糕;一种说他死得漂亮,绝伦的漂亮。不过都是只在心里犯嘀咕,面儿上,这两种人目前还藕断丝连,都挂着一脸的哀愁,满腹文章藏头不露尾,忙前跑后的,只是前来尽到一个亲戚或者家人的义务。再等太阳升升落落几个来回,事情也就端倪显现;因为过几天,铁丝就入土为安了。
铁丝死在一个只有三尺矩形的犄角旮旯里,那是一个输送带的旁边。这里有一条铁轨,车间里的煤粉,就是靠这条铁轨上滑动的铁牛车给运送进来的;铁丝就是被两辆运送煤粉的铁牛车给挤了个鸡蛋开花。据他的同事伙计说,原本是那个同事要去看看,看看那些铁牛车的挂钩也许有点问题。如此鸡毛蒜皮的小故障,平时是用不着带班的铁丝亲自排除。可是这回,铁丝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地,非要自己去,结果就发生了脱钩事故。可惜,铁丝才三十一岁的后生,生前连个崽子也没落住,死后也没个给送香火的,就蹬腿走人了。
焦化厂里来了人,这个由台湾人开办的厂子,到底出手大方,上去就给死者赔偿一切费用五十万。其实铁丝出事前,这家厂子就出过两个事故,不过都没有死人。这回铁丝死了,就有村里街头老人们说,这个台商开的厂子没有看好风水,把运气捣鼓坏了。
铁丝媳妇明艳呆呆看着堆在面前的几大沓钱,嗷地一声昏死过去。
“姐,你可不能倒下,咱爹妈还不知道姐夫的事。你要再有个闪失,叫我怎么和他们交待?”铁丝的内弟二根怀里紧紧抱着他姐,一边摇着,一边用脚把好几沓子钱钩过来。他想,等姐夫的事情料理过后,他就慢慢和姐开口。他早想买辆自卸斗车去跑运输,苦于手头没钱,才一搁再搁,落到了现在。也许真的是天意,别怪兄弟这样想,姐夫死的太是时候了!
铁丝的继父和妈,听到儿子突如其来的这一消息,死去好几回,早哭没了泪。二老像一对泥坯子,把手搭在膝盖上端坐另外一间屋。铁丝后生人好,随妈嫁到这里,虽然继父不是亲生,但多年的相处早已胜过亲生。老头的一头灰发,一夜变得银白,像是神迹似的,叫人看着不忍两位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汉看了看大儿子栓柱和二儿子金柱:“三儿没了,三儿铁丝是个好孩子!”
铁丝继父抖着灰白的胡子,嘴缝子里挤出这么一句,到底没有忍住眼里的老泪。
栓柱说:“你们二老一定要坚强起来,老来葬子谁也不想。可天有不测风云,咱遇到了,也没办法;三儿走了不是还有我和金柱?”
金柱也说:“三儿没了,你们就去我和大哥家里,谁都是养儿防老。有我们吃的,就有你们吃的!”
金柱这话刚巧被做事的媳妇小叶听到,她从金柱跟前扇过一股硬风,还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这一眼叫旁边的二位老人都看到眼里,心里像刺了他们一刀。铁丝的继父知道二媳妇的意思,他觉得和老伴的苦日子不但没有熬到头,怕是才刚刚开始啊!
村里死人了,夜间各家各户都早早插门顶杠蜷缩在自家屋,唏嘘屏息不愿出来。平素挂在嘴上的家长里短,也收敛起来,不再填充吃饭睡觉时候的闲暇。在乡下,对死人是有老丧和小丧之别。老丧属喜,寿终正寝的人死了,儿女们会为前来帮忙的亲戚朋友们开席,雇民间鼓匠乐队唱三天三夜喜台场,有的还雇和尚道士给去世老人做超度。大家手忙脚乱,一脸的和颜悦色,满院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好不热闹。小丧却不同,就是真的丧了,譬如铁丝的丧事;在村里,不止他们家的人行走时候像一个个纸人儿,全村上下都感到晦气恓惶;大家心事重重,还在暗下觉得有鬼。
铁丝平素待人好,勤快,村里谁家的电灯不明了、谁家的机泵不上水了、谁家的自行车珠子坏了、谁家的电视天线收不住台了,一准是来找他帮忙去看看。铁丝性子虽说有点皮,但人很心细,谁家来叫,都不驳面子。因此,村子里的哪一家都有他的身影出没。现在,这样的一个大活人,说死就突然死了,真是没有想到。村子里的人先是惋惜了一阵,接着就讨厌上他了。你他娘的,活得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你这该死的铁丝、倒霉的铁丝、折弯的铁丝、挨千刀的铁丝!你死不要紧,这一下,我们的电灯不明了谁来修?我们的机泵不上水了,谁来修?我们的自行车珠子坏了,谁来修?我们的电视天线,收不上台了谁来修?你他娘的,真是不该死啊!最最重要的是,你不是人,你还变成了鬼!那些平素你的好,一下子都化成鬼魅的影子,游荡在全村的大街小巷,游荡在各家各户的炕上地下、房顶墙角、猪舍羊圈,甚至水井下。不,你干脆游荡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了。你他娘的,要是个坏蛋,我们的心里也许会好受一点,因为村里对死去一个坏蛋,是会大快人心的。可你偏偏不是,你是个大好人;这样一来,你这家伙的鬼影子,还就是在我们家里转悠,召之即来,挥之不去的,你他娘的,真不该死的家伙,偏偏就这么死了!大家于是又想:快快趁黄昏太阳还没落山,去给他送个烧纸,丢下一脸哀苦相,各自早早插门顶杠,蜷缩在自家屋里,权当静静心,给自己的内心一点安慰,看看会不会把他的鬼影抹掉。可恨的是,铁丝的样子就是那样,笑笑的,摸都摸不掉的一副嘴脸,还就是老在心里翻上翻下;看那样儿,是要长期住下了!
小丧不大办,但几个鼓手还是要请。
铁丝的媳妇明艳,从怀里抽出几张钱,“叫上几个鼓手,给铁丝招招魂吧。”
她把钱递给了大哥栓柱,栓柱又递给金柱:“你去办吧。”
金柱媳妇小叶跟在男人身后,到了人少的地方她只“哎”了一声,喝住金柱。那眼神金柱知道,无非是要他暗中劫余几张钱给自己。金柱心想,这个臭女人,真想照肚子给她一脚!可金柱还是忍住了。兄弟尸骨未寒,这节骨眼,可不是多事的时候。
栓柱媳妇巧梅忙灶上的事情。她一会说麻辣香油不多了,得去指使人买;一会说还有八角调料,也得买;一会说鱼、鱼,捎上几条鱼。
铁丝内弟二根有点心里窝火,说:“鱼你娘的鱼鱼鱼,这是我姐夫铁丝死了,又不是过大年!”
巧梅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你说什么铁丝死了?他是你姐夫,还是我的小叔子呢!就你真的难过,我难道不难过?我一样难过!可事总得办,饭总得吃,你诈唬谁呢,你?这个家是我们刘家的家,你发这样的神经,你算老几?”
栓柱过来了。他拉着媳妇巧梅胳膊往外拽。
“嚷嚷嚷嚷!兄弟都在棺材里面还不得安宁吗?”
鼓手雇来了。嘭嘭嚓嚓呜里哇啦一顿乱吹。
院子里还拢了一堆炭火,乌烟瘴气的,早燃旺了。
夜色中,那炭火的光焰,照出几张暧昧不清的脸。
“铁丝没留下个后人,这钱,不能全归他媳妇。”
“这是自然,可各家拿多少,还不好说。”
“老人养老送终他不得一份?死了也得摊。”
“这个也是自然。”
“现在死个人倒是好,全家有这个钱够一辈子花!”
“可惜了,铁丝这样老皮实的人。”
明艳听到了刚才二根和大嫂的吵嘴,一伤心,又趴在铁丝的棺材上嚎啕起来。
明艳的哭是沿袭了地方传统的哭,是要数落一番的。大意是在述说她没有给他留下一根苗,下半生丢下我该怎么走啊。前半夜想你拉不灭那盏灯,后半夜想你盼不到天明啊……
明艷哭着哭着,天就在这样的哭声中忽闪忽闪地亮了起来。
一夜倦哀的人们,似乎养足了精神的一群耗子,又在晨曦鸡鸣间窜来窜去了。这已是第五天,铁丝也该入土为安了。
“起棺吧,小丧不见阳光。”
铁丝的继父这一会倒镇静起来。他吩咐周围的人小心,移灵、斩碗、起棺、下葬。乌蒙蒙的天色下,还是传来铁丝母亲撕心裂肺的一声喊哭:“三儿啊——”
一个新的太阳出来了,还是往常那样红艳艳、鲜亮亮的。铁丝妈觉得这个新太阳和三十一年前铁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样的鲜亮。一坯现土下,铁丝真的是入为安了。老人趔趄地抚摸了一会坟头的湿土,嘴角颤抖着:“三儿,妈没看管好你,你别怪怨妈!”说毕,老人又哭了一顿。“您就别太难过,走的已经走了。”来埋铁丝的人里,有谁这样劝老人。老人很认规劝,也就不再哭,爬起身来,让铁丝的继父给帮着埋铁丝的人们散烟。挥汗如雨的人们,丢下了抓耙锹镐,歇息一支烟工夫,本想离去,却被这二老死活留下吃饭。无奈,也算最后再陪陪铁丝吧。于是,人们鱼贯再去铁丝家,吃过了铁丝大嫂巧梅张罗的饭菜。完毕,就闲下来了。人们的手一闲着,腚就忙着去找地方坐。腚坐好了,两只手没地方放,就放在了怀前。有的去抓抓耳瓜子脸包子,显得好没形没象。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人们的心思始终没闲着。
人们先想铁丝死得糟糕,透顶的糟糕。这么皮实的一个人、全村人家都离不了他的一个好人,就这样糟糕地死了,太可惜了。接着,人们又想铁丝死得干净利索,身后连个小毛崽子都没有留下。这样,补偿他的那五十万元,就到了该怎么分配的时候了。媳妇自然是要拿一大份、老子娘也要拿一份去养老,剩下的该怎么分?是二一添作五两个哥哥拿,还是另外怎么着?人们一时没有了答案。
可事情到了要坚决的时候,往往越是没有答案,越会扑朔迷离;越是有些能够勾起人们兴趣的时候,也越会吸引更多人的注意力。大家心知肚不明,推过来让过去,怎么想也没有得出个结果。
后来,谁也没想到,结果竟然是哪个样子!
铁丝死后一年多,那些盯着铁丝赔付钱的人们千方百计,到终了也没能得逞一个小伎俩,反而是全村的人竟然都吃上了清凌甘甜的深井水。这些水,不仅足够全村人吃用,结余下的,还可以浇灌他们的土地、可以洗刷他们的身子。
铁丝媳妇明艳说:“哪个愿意这样啊,都是冤家铁丝老给我托梦!他说,不能乱花那些钱,那是我的命。就用它们给村里钻一眼深井吧,这样我就再不用去想哪家的机泵不上水了。”
明艳还说:“铁丝老给我托梦。他还说他很羡慕猫。猫有九条命,可惜了,我才只有一条。要是我也有九条,那我就死他九回,完毕了,用我的命换成钱,去盖楼房、买小车、装闭路电视,给咱村子里所有的人用。”
村里人一下又想不通了:明艳难道是疯了吗?把所有事都推在一個靠不住的梦上,说不过去啊。铁丝继父和老妈也不管?明艳她爹妈也不管?栓柱金柱也不管?那可是五十万!老大一包啊!
事儿就是这个样,村里人怎么也想不到会得铁丝死的益。大家就又从另一个侧面想:林子大了生百鸟,铁丝明艳也许就是百鸟外的两只好鸟。不是早就提倡奉献精神吗?铁丝是村里第一个站出来实践这个的鬼;他媳妇明艳是第一个站出来实践这个的人。
村里的水,有病了,虽说殃及到他们夫妻没能生个一儿半女;但村里再怀上的孩子,哪一个又不是铁丝明艳给创造了纯净的水、才有了生育机会,才怀上的?从这个角度说,他们不是没有自己的孩子,是有了更多。此后,村里人就吃上他们两口子无私奉献的水了。大家自然知道“吃水不忘打井人”,吃这些水,就像吃铁丝、明艳的命。村里人,也再没有谁生出半点亵渎他们的意思。大家面子上相安无事,内心却打着鼓点,东家长西家短地掰指头算自己的账。早晨起来见了面,哈哈着:今天天气真好,是啊是啊,真是很好。就走过去了。
天气真的好?可不是这样的。飞沙走石间或有,从远处厂子里飘来的那股酸味儿,刺激着喉咙都发痒……
但是,大伙不说这些,有钱赚的日子是充实的。再好好加把劲,干个十年几十年,咱都不在这破村子住了;手里有钱,去县里买房子,发展得再好点,去市里省里,去首都或者国外。电视新闻不是说,有的人都去太空安家落户了,何况村里只是个水的问题、空气的问题!这些问题应该都不算什么,铁丝拿命换来一眼深井,不是就解决了水的问题?环境呢,离开不就完事了,谁愿意一辈子只待在偏僻的乡野之地?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嘛!问题是,你要有足够多的钱,有钱是硬道理。现阶段,该忍受就忍受点,该努力的就努力。
大家的心思怎么会不对?村里人的思想早就开放了,都提着头发想飞去太空了!条条大路通罗马,那些街上行色匆匆的人,怀揣各自的理想生活,嵌进村庄裂开的每一个缝隙。夕阳西沉,已近秋尾儿。一股股黑色的风,逆袭着土坯垒砌的村庄。
忽然,那些黑影儿都折返回来,一个个的像折弯的铁丝,憨笑着,稍纵就即逝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