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芳,1975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小说作品散见《上海文学》《钟山》《花城》等刊,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转载。曾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现居苏州。
生流向死就像溪水流向海,生是新鲜的而死对于我却是盐。
——美国 肯宁翰
1.惠英:远离
新疆伊宁。天色刚放亮,灰白一片,像死鱼的眼睛。飞机几乎压着我家的屋顶,轰隆隆,轰隆隆,噪音太响了。我知道它飞向南方,飞往我的故乡。
院子里种的菜因为泥土营养不够,蔫头耷脑。我对儿媳妇说:“实在不行,就多浇水吧。”韭菜该有韭菜的样子,扁豆花应该开出扁豆花的模样。还有小青菜,细嫩的身子骨,采摘下来放一点面粉,烧成糊糊状就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美味。
对,我现在只能吃些糊糊状的半流质。
可惜,我回不了南方。我的肠胃处绞痛得厉害。肠癌晚期。医生已经给我宣判了死刑,最多几个月。八个月、六个月、可能只有三个月?也许就是明天!
昨晚我梦见了十九岁的自己,齐耳短发,干脆利索。那时,老家到处都是“积极响应党和政府号召,去新疆参加社会主义事业”的口号,我十九岁。母亲去世多年,父亲身材魁梧,食量大,在食堂放开肚皮吃也还是吃不饱。弟弟是眉眼清秀的少年,还有一个妹妹单薄消瘦。
村上长脚支书龚林发笑眯眯地对我说,“到大城市去,吃商品粮。”
大城市、商品粮,大城市、商品粮——我掂量了很久,既然去不了上海、去不了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去新疆应该也是很美好的事情。我写了申请,不久,我和成千上万的青年一起离开故乡,去向祖国最偏远的地方。我将头探出车窗,数以千计的家长们挥舞着双手,他们在齐声痛哭,追赶着火车,想要多看看我们一眼……而在车上的我们唱着《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激情澎湃。
十九岁的我就这样離开了南方。十九岁的我,没有料想到这样转身一去,故乡便越来越模糊;模糊到我的双眼出现了白内障。
我叫葛惠英。
我始终记得,记得离开故乡时,我深深地看了一眼葛家巷村子口那条清亮亮的河——白沱河。早晨,村上的女人几乎都在这里聚会,洗米、洗菜、洗衣服,洗一切该洗的东西。鸭子在水里欢腾着,一个猛子扎到河对岸。小孩在岸上捡小石片,打水漂。笑声不断。
真正的长途跋涉开始了,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开向无边无际的远方。墨绿色、深绿色、浅绿色,绿色在渐渐变少,最后变成一个点;代替的是大片土黄色,单调的色彩开始覆盖我的视野。戈壁来了,沙漠来了,粗犷、开阔、无趣。车厢里的同伴们从最初的兴高采烈渐渐闭上了嘴巴,他们打盹、挖鼻孔、发呆、失神。
有人流鼻血了,空气太干燥。
葛家巷村上和我一同申请到边疆的还有阿秉。他就坐我对面,牢骚话说了一路。快到目的地时,他忍不住嘴一撇,喊出来:“什么破地方啊!”
阿秉和我同龄同桌,是村上最皮的一个臭小子,萝卜型头颅。老师叫我起来回答问题,他趁机把长凳往边上一弯,“扑通”一声,我屁股结结实实落到地面,他笑得稀里哗啦。桌上,他用红色粉笔画了一条“三八线”,一旦我超越,他就用铅笔芯戳。
就是他怂恿我一起远离故乡的。他说:“阿英,成天盯着葛家巷一条破河,你还不发腻啊?你娘死了,你爹眼看着还要讨个女人;那女人一进门准没你们好日子过。你不是考上农业中学的有志青年么,难道一点不想为祖国的发展添砖加瓦?”
2.成玉:白沱河
那路走到尽头,分岔了,一条往左,一条往右,中间环绕一汪清澈的白沱河。河角种着些茭白、水芹、红菱,枝枝蔓蔓,品种繁多。外乡人一般走到这里,傻眼了,该往哪个方向走,才算对呢?再仔细一瞧,树桩上分别挂着两块牌子:葛家巷、龚家宕。
龚林发,前头有个老婆;碰着更年轻貌美的,就当了回陈世美,在葛家巷另起宅院。青砖、黑瓦,门前还载了一排月季花。新妻清秀,白的确良衬衫上总绣有一朵碎花。
正午的阳光暖烘烘的,村人将随手携带的扁担锄头往地上一放,坐在墙角,捧一搪瓷杯;杯身缺了一大块瓷,黑答答一圈,像只马眼睛。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开始聊天,先谈一阵子国家大事,再说说母猪牵到镇上和谁家的猪配种。他们把交配称做“印”,感觉像一幅画,从平面走向立体,便活生生搞出了小猪崽。
龚林发从容不迫走过去,在太阳的光辉下,他的脚显得特别长,村人称他“长脚”。据说,1959年10月,他是我们整个乡里唯一登上天安门观礼台的人,在人群中他的长脚发挥了优势,不仅成功领略了建国十年后三军阵容的风采,还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亲切接见。
长脚在公社里做过好几年干部,谈资自然要丰富得多。长脚特别喜欢数落别人,谁家的媳妇不够俏、嘴巴也不够甜;谁家的鸡又去啄他家的菜叶子;谁家的粪要铺出来了……
长脚比新妻要长十来岁。当长脚七十岁时,无可救药地邋遢起来,胡子上粘着米粒、裤子拉链也时常忘记拉上,还有湿答答一摊印迹;他照旧喜欢串门。老婆不买他的账了,分床、分房,一赌气,就跑到儿子家住上十天八日。回来一顿大吵。长脚也是得理不饶人的角色,只不过年纪大了,变得有点口吃,一句话愣上半天,像机关枪里的子弹,只是断断续续射出,威力也大减。
葛家巷也时有闹剧发生,只是像那条白沱河里的水,暗生潜涌,不事张扬。
女人叫月兰,长得不算丑,但因为眉间有颗硕大无朋的黑痣,便给人感觉整张脸都乌渍渍的,且有点凶相;其实心地软得很。月兰的男人,村人叫他丧门阿秉。何谓丧门?三句话不合,他就会操起扁担向你劈面打来,那种蛮劲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有一次,有人娶媳妇,几个村人去轧闹猛。在迎亲队伍快要进入村庄时,在沿河的要道口放了两张长凳,拦住他们,要讨糖讨香烟。媒人公公就笑吟吟地从黑色人造革包里掏出烟和糖,于是皆大欢喜。那日碰着阿秉心情不爽,要了三五回香烟还不满足,媒人和新郎官都开始不悦了。阿秉粗话出来了,顺手操起板凳,穷凶极恶,标准一个无赖的形象。
车子停了,司机说:“天黑了,不好赶路,容易出危险。路况很差,明天清早需要大家一起动手。”
我的手拂过芨芨草,它像故乡的水稻,结满了穗子,沉甸甸迎风摆动。
4.成玉:火车
十九岁,我梦见火车。火车在我的深夜尖叫,纷披的树叶在尖叫声里坠落,就像荆棘鸟把刺深深扎进喉间,是渴望已久。
我终于接到一份家教。每天到一户人家,辅导五岁的女孩弹钢琴一小时,价格十元。实际上是很低廉的报酬,我接受了。男主人不胖,满口的牙被烟熏得黄渍渍的;女主人下巴很尖。小女孩属于神经质的一类,面颊上胖胖一团,发狠时候会砸钢琴。我进出他们家的时候经常会嗅到异味,如吵架的烟火气、莫名其妙特殊男人的气息。这是我第一次深入苏州本地人家中,我却像狗一样敏锐。有时,我会发现女主人的颈脖里有丝淡淡的血痕,她急急逃脱我的眼神,出门买菜。我在纠正小女孩弹琴手型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这是她丈夫还是情人所为?两者的性质是截然不同的。
有时,我很讨厌自己的委屈求全,或者无意识地窥探别人隐私。我目的很简单,我只想攒钱,趁着暑假走一趟丝绸之路。我要去敦煌,看飞天如何轻盈地舒展。校园的操场,不是很黑,我绕着它走了一圈又一圈。夜的气息,树木的气息。我假想着遥远的行走,在霍霍风声里,我听见夜莺的呼唤。
男主人是做饭店生意的,有时我负责把弹完琴的小女孩带到他店里。他叫服务员给我端上一盘蛋炒饭,葱蒜搭配着,我沉默着扒拉了几下便算吃完。饭店做菜的里间有点肮脏,瓷砖滑腻腻的。我想我又省下一顿饭钱。
我积累着我的情绪,只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梦里那列呼啸的火车带着我,穿越千山万水,我看见沙漠、草原、湖泊。有牛羊在奔跑、喝水;還有天空中盘旋的鹰,一个俯冲,飞越山坳。月牙泉静静躺在鸣沙山的怀抱中,它是沙漠中一滴清澈的泪水。
女主人匆匆忙忙把我召唤去,给我结算工钱。我发现她颈部里的血痕还未痊愈,却又添了几条新痕。女主人说:“很抱歉了,我们有另外打算,所以从明天起你就不用来了。”“哦。”我嗫嚅着,并未有太多的意外。我最后一次送女孩到饭店,因为不需要再弹钢琴,她兴奋得像一只撒欢的小马驹。我给她买了棒棒糖,她抿着糖,讨好似的告诉我一个秘密,说:“爸爸妈妈要离婚了!”“是吗?”我捏着她胖乎乎的手掌。她说:“爸爸的饭店也要关门了。他——”
女孩偷偷趴在我耳朵边上:“他要去做公墓生意,就是把地啊碑啊卖给死人!”
女孩又补充了一句:“我上厕所时偷听到的,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爸爸啊!”
分手的时候,小女孩的早熟透露出来了,她挥舞着手帕,不停喊着:“——玉老师——玉老师!”她喜欢这样叫我,我也任由着她叫。我走了很远,女孩隔着玻璃窗还在叫我。我回头,看着她嫩黄的头发因为跳跃,而在尘屑中飞扬着。我的心绪,忽然被伤感牵制着,几乎不能言语,我也不停地向她挥手。
那挥舞着手帕的姿势、和童稚的呼声,定格在我的脑海,在我即将北上的冥想中注入了一丝苍凉和几许幻影。
大一结束,我已经攒了近一千元的积蓄。我买了从上海出发的火车票,决定先去兰州和表哥宆汇合,然后到新疆伊宁寻找我的大姑。
我和父亲通电话时,轻描淡写地说道:“暑假我要晚一个月回家,去看看远在新疆的大姑——”
父亲在电话那头噎住了,半晌才回应:“你是家里除了大姑以外走得最远的人,去吧,代替我们好好瞧瞧。”
5.惠英:伊犁河
我见到了生命中的第二条河流——伊犁河。
她蜿蜒曲折,比我家乡的白沱河长多了。伊犁河中大片的芦苇,让我有了亲切感。它们像我一样隐藏着心事,凝视着暮色,静听着水流,若无其事地集体摇晃着身躯。哗哗哗——沙沙沙,随着日光的阴影转换姿态。各种各样的鸟雀,在苇林深处栖息、跳跃、啄食、鸣叫,任意离去和归来。
白沱河只有一小摊芦苇,而伊犁河的芦苇随着河流的方向无止境的延伸——
伊犁河究竟有多长有多远啊!我终于得到了答案。它是亚洲中部最大的内陆河,从中国到哈萨克斯坦,整整绵延约1500公里。她流经峡谷,流过沙漠,注入中亚的巴尔喀什湖。
我在伊犁河畔徘徊,我觉得她比我们的生命还要长,长得让我长长舒了口气。天空太高太蓝了,站在秋光里的树,仿佛披着一层金色。我叫它黄金树吧,端庄肃立,一棵接一棵,眺望着远方。
我和周勤良分居两地。我在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地处伊犁河的南部;他在伊犁河北部的伊宁。隔河相望,却要赶好几天马车的路程。仿佛真能望穿秋水,我独自一人在河谷中出神,嫩绿的叶子铸成了金币,挂满树枝,叮当作响。我弟弟的名字和这有关,“金才”,金色有才华的人。我喜欢他写的钢笔字,有家乡白沱河水的味道。
“自然灾害,干旱,粮食紧缺。惠英要照顾好自己,爹爹挂念。”
我心里一阵痉挛,大米和我渐行渐远,每天我啃着苞米馒头上班下班,难以想象身强力壮的父亲是如何熬过困难时期的。听说很多人因为饥饿吃糠、吃草、吃树皮导致浮肿病。
阳光洒满伊犁河的一个清晨,我感觉到了腹部的异样。波痕状轻轻震颤,像伊犁河水面上天鹅掠过,留下的是惊喜。孩子——是的!他在我肚里成长,在中国最最西北边陲的地域中孕育。这真的很有意思。
我逐渐适应那些雕花长廊、那些地毯挂毯、那些精致的铜壶、那些散发着香气的馕饼、那些每天要喝的奶茶、那些开得轰轰烈烈的野花、那些高大挺拔的白桦树。我抚摸着逐渐隆起的肚子,给父亲写信,贴上八分钱一张的航空邮票,然后进行遥遥无期的等待。我想象着,终有一天,我和丈夫周勤良会带着孩子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
弟弟偶尔流露出内心的孤独,他会备注附言:“婶娘(后妈)不给我和妹妹做过冬的棉鞋,她只给她的亲生孩子做。我的脚好冷,生满冻疮。”
当然,他还会戏言两句,逗我开心:“阿秉娶新娘子了,新娘眉毛间有一块好大的黑痣,吓得阿秉掀开红布倒退三尺。”
大儿子出生了,我给他取名“建新”。二儿子的名字我也想好了——“建国”,如果有。
我不可能两地奔波。我想好了,辞职,到伊宁,赶着毛驴子走街串巷卖酱油去!
6.成玉:永登
登上T52次开往西北的列车,听那火车一声长鸣,我想起了食指写于1968年的一首诗《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地抖动。
我双眼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当食指在特定环境念这首诗时,两个女生还没有听完就跑出厨房,站在黑夜中放声大哭。知青时代,也成为我永远的缅想。我记得那本书的封面,一只特写的手,死死地想抠住什么。画面很模糊,看不太清。又像是在女性的乳房中死命地抠,深陷的凹处,还原了手的力度——那是种挣扎、喘息、呼唤、愤怒。书的题目是《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我在一个不经意的小书店里购的,老板爱诗,推荐了此书。
我坐在硬臥车厢里。燠热的南方,连风也是粘稠的。昏暗的灯光、嘈杂的人群、来往走动的列车员,构成了含混、逼仄、窒闷的空间。我看见自己的脸,印在玻璃窗上,陌生里带着不知心向何处的惶恐。对面有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不怀好意地盯着我,还故意搭讪。我沉默着,听见火车“咔嗒咔嗒”在枕木上行驶的声音,我的脸如同水的波纹,在窗户上漂流。我对着黑暗默想,应该过蚌埠、徐州,再下去是郑州了。
男人想方设法把他的腿伸过来,我很嫌恶。借着上厕所的时候,我挤出来,拼命在车厢奔跑。我绕过了一个个身躯、一个个脑袋,男的、女的、愁苦的、哀怨的、嬉笑的、麻木的,他们全都没有缘由地被命运丢置在一起。有人腾出一小块地方,架起一块小木板,素不相识的几个人打起了扑克。也有人独自摆出一瓶二锅头,啃着鸡爪,很入味。
我跑累了。我不知道,哪儿才是最适合我待的地方。我愤怒那个男人的眼神和猥琐的动作,逼迫我离开。我现在所有的孤苦,都因他而起。火车像一根缀满了垃圾的下水道,只不过,横了过来。黑夜里它做着最有力的蠕动、伸缩,在穿透中国深沉的大地上不断挺进。
到了中转站兰州,表哥宆接上我到了舅舅家。黑夜我躺在平房里,听见火车有节奏平稳地行进着,房子在轻微地颤动。内急,爬起来,叫醒了表哥宆,拿着手电筒摸黑到五十米外的公厕拉屎。偶尔一瞥,枕木在夜色里发出晶亮的光芒,如同一种遥远的期待在不断迎合满足。整个村庄静悄悄的;没几天,狗也熟悉了我的气味,居然不叫了。房屋一律单调的土黄色,十分纯粹。我们的脚步越走越快,仿佛西北盛夏麦尖上转瞬而过的风。
这里是永登,兰州的一个县,古代河西走廊的重镇,古意为永远五谷丰登。为走出丝绸之路的味道,我在这块地方住了足足有半个月。
昨晚才刚刚晾到铁丝上的衣裳,一夜间竟干干爽爽。表哥宆进来,搓搓手,说带我到镇上转转。从村子到镇上,一路上有多户人家门口摆放着桌球台子,一群人挽着裤脚管观看。迎面走来一姑娘,瞅见表哥宆,扯到一边,叽里咕噜说了半天话。姑娘的下眼圈很黑,褐色雀斑跳跃着。表哥宆后来压低了嗓门说她抽大烟上瘾改不了了,年纪轻轻的就染上这不良嗜好。
镇上的商店有气无力的开着,似乎到处蒙着一层灰。想起来了,沙尘暴是这里的常客,经常不请自来。沿街有一排自制小车,玻璃窗格里摆放着凉皮、麻辣烫之类的食品。回族人带着白帽子,笑容很朴素。来一碗!还没吃,辣味便冲到鼻腔里,喷嚏接二连三,赶紧买冰镇汽水,吃一筷,喝一口。
回来,走小路,大片的荞麦,放浪着不能自己的深情。庄浪河自南向北淙淙流着,清澈悠然。河底的鹅卵石,如白玉般少女抬起迷蒙的眼睛,那是水的魂。白杨树在三米之外守候。
7.惠英:天山
周勤良在伊宁面粉厂当副厂长,我开始了我的兜售生涯。赶着毛驴子,铺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建新被我搁置在小摇篮里,一起放入驴车。有近三万江苏支边青年在伊宁市安家落户,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乡音。
我晓得,不少人在农场吃的苦远甚于我,他们住地窝子,学习打柴,使用洋镐、镢头、锄头、木夯等各种农具,细嫩的手掌一天就被磨出血泡。他们必须挖干渠,把雪山上的水引下来,再挖支渠、斗渠、农渠,最后挖毛渠把水导进条田里。而把一块盐碱地变成农田要花几年的时间,看着他们粗糙的手掌,我说不出话。
一大早,我看见一个维族女人站在晨光中,一下一下地在捣奶。奶装在一个大桶中,她持一根捣杆,将桶中的奶捣得翻起了沫子。我朝她喊了一声。苍蝇嗡嗡着,围着马屁股。她没有看我,仍在捣奶。我又喊了她一声。“喂!”我不晓得自己怎么了,那天清晨我随着她一起捣奶。一个系着围裙,一脸慈祥的老太太负责做奶酪。
奶酪放到我的驴车上,我亮开嗓子直直地叫卖。
我由衷体会到了伊犁河谷的自然风光之美。伊犁的维语即伊勒,光明显达的意思。我们带着孩子一起去赛里木湖,让清澈的蓝莹莹的水照耀脸庞,风吹草动,牛羊肥。一只草原雕,孤独地从草丛中飞起。它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缓慢地低空飞翔,掠过那青翠的、冷绿的、蓝色的、波光粼粼的湖面。我们去那拉提大草原,策马扬鞭,红艳艳的大炮花开得如火如荼,干脆淋漓,热烈奔放。
我们和维吾尔族人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迷恋上了酒;这应该是有遗传基因的,我的父亲就是个喝酒高手。我坐在毡房地毯上,狗在叫,羊群在交头接耳,奶茶一碗接一碗上,再然后是大碗大碗美酒。一直到晚年,我对酒的嗜好都没有改变,肖尔布拉克盛产的伊力特是我的最爱;还有伊力老窖、古城大曲、石榴酒、葡萄酒。只要是酒,三点水的酒,我都喝得痛快至极。
周勤良总是劝诫我:“少喝点!”
“勺子!”(新疆话傻瓜的意思)我回应他,他呵呵一笑。
喝酒,让人觉得天高云阔,思绪飘飞。我仿佛天上的苍鹰飞回到了故乡,在白沱河上方拍打翅膀。苇草深处有白鹭,轻盈的身姿真是好看。
阿秉家临河最近,每天傍晚他抢先在河边摸螺蛳,一碗小荤,味道很棒。有一次,为了抢占地盘,我和他起了矛盾。他一怒,将我推了出去,“扑通”一声眼看着我被水流带到河中央,他过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我并不会游泳。手忙脚乱的他游向河心,将我拖回,我已经被结结实实呛喝进很多河水。
恨死他了!事后我还希望他能被我咒死骂死!
他反背着手笑,大笑。我觉得他就是个神经病!
若干年后,阿秉的儿子居然到伊犁做生意卖内衣用品。见面时,他也称呼我姑姑。不仅如此,我还得知阿秉曾经在乌鲁木齐和一个女人好过,生过一个女娃。阿秉快要死了,他遗言叮嘱儿子,一定要找到曾经被他丢弃过的女娃,说:“去找惠英姑姑,她新疆人脉广,能通天。”
说得轻巧!我鼻子里喷出一股烟。
阿秉死之前,才透露这个惊天秘闻。让时光再倒回至1959年吧,我们在乌鲁木齐才待了一年,他和哪个女人好上了,乌鲁木齐本地人吗?应该不会是支边女青年,否则早就露馅了。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阿秉下巴泛着光,他在乌鲁木齐财经贸易学校培训的时候像只猫一样溜进溜出。他喜欢勾搭女孩,胖的、瘦的,觉得各有其美。雪很大,他哈着气,钻进有供暖设备的宿舍房。我实在想象不出他下手的速度有多快,他应该没有等到女娃出生就溜走了,也许见过——他失踪过一年。据说到甘肃、河南都混了些日子,后来回到葛家巷,猴急般娶了月兰。
阿秉的儿子农凌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小胡子浓密,眼睛似笑非笑。农凌头脑灵活,到边境线霍尔果斯赚老毛子的钱,手伸到麻袋中和老毛子比画半天,成交!
8.成玉:敦煌
我在武威。我在张掖。我在天水。我在酒泉。我在柳园。
柳园的车站破败,小得可怜,很难想象,它和敦煌有着什么姻亲关系。一个拉车做生意的女人,问我上不上中巴车,去敦煌市,去莫高窟?她缠着我,殷勤地帮忙背包。我思忖了一下,上了她的车。好歹女性与女性之间,不必存在太大的戒备。
车子在茫茫戈壁上跑起来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是不是“近乡情更怯”。这不是我的故乡,我却要热泪盈眶!沙砾和卵石交错着,红柳一丛一丛,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全都跳进了我的眼睑。我把窗户玻璃开了一丝缝,风浩浩荡荡,填满了我的胸怀。
敦煌就在我的眼前!佛相庄严。
如果把我揉碎,化为佛祖前脚下的一粒沙子,我愿意;如果把我镌刻在莫高窟,成为男女不分的飞天,腾空萦绕,我愿意;如果哪一天莫高窟的石洞门訇然关闭,成为一块永远不被俗人践踏的净地,我留在其中洒扫尘埃,我愿意。
没有人能否决我的愿意!我侧歪着脑袋,仰视石窟。我打开手电筒,照亮洞中壁画一个个悲天悯人的佛祖故事,舍身饲虎、割肉救鸽、九色鹿回头,充满深情。
飞天!飞天在极乐世界里飞得自在而轻盈。我屏住呼吸,睁大眼睛,不敢有丝毫闪失。她们嬉戏着,或半裸、或穿大袖长裙、或单飞、或群飞、或上飞、或下飞、或顺风而飞、或逆风而飞,飞得恣情张扬,飞得快乐逍遥。
我跋山涉水,一路辗转。我所有的困惑、迷惘是否都在陌生的时空里得到终极性回答?我不知道。我把我所有的疼痛赤裸裸剥开,我看见腐烂的肉、白森森的骨头,我却快意着我的不堪。我的火车又在隆隆驶来,迎着落日,它像一根穿着线的针头,要把曾经的伤疤再次戳伤。我却渴望着这样的蹂躏再次来临!
从柳园到乌鲁木齐,我们已无多少盘缠。表哥宆很轻松地说了个经验型的词语:“逃票!”于是,沿着乌鲁木齐火车站长长的铁轨走了很远,我们才找到合适的地方溜出去。
馕饼、维吾尔族花边帽子、冬不拉、艾德莱斯绸……看得我眼花缭乱。表哥宆拽着我,说:“赶紧走,别贪恋着看!我们得把钱花在刀口上;仅剩一百多元钱,我们要买张长途汽车票去往伊宁——”
表哥宆从小在永登铁路段长大,高中阶段回江苏老家读了两年书,又回甘肃。属于江湖老辣人物,我很信任地跟着他。
我压根儿没有去想,花完了这一百元,接下去我们怎么过日子?
长途汽车开了整整一天一夜,我睡得昏天黑地。梦中身体被高高抛起,感觉是在戈壁滩上奔跑,梭梭草牵绊着我。我成了张骞,带着汉武帝的重托,在西域神秘之地穿梭……
“我记得我姑父在伊宁面粉厂工作,他的名字叫周勤良。可靠信息只有这两点。”我嘀咕着。
表哥宆说:“足够,凭这两点我一定能把你顺利带到你大姑家。伊宁这城市并不大,国营面粉厂也就一家,一找一个准。”
果真,当我尘埃满面背着破旧的牛仔包出现在大姑家门口时,我发现庭院里有一桌操着江苏口音的人在搓麻将。他们以为我是江南商贩来兜售生意,不耐烦地挥着手。
情急之下,我只能大聲问:“葛惠英在吗,是哪一个?我从江苏来,我是葛金才的小女儿。”
有一个人从麻将桌边站立起来,盯着我瞧,然后大踏步向前,搂着我,喜极而泣。
她身形高大、胸脯厚实,她的脸和我父亲一样属于国字脸,坚毅中有大大咧咧的味儿。她拉开嗓门说:“你这丫头啊,胆子大,有出息!来,让大姑好好瞧瞧!”
上百只鸡在鸡笼里“咕咕咕咕”叫,欢迎我的到来。江苏口音的老乡们七嘴八舌也问起我的情况。原来他们都是六十年代左右支边到新疆来的,从此开花散枝,扎根在了伊犁。
我觉得肚子饿极了,已经傍晚六点,怎么还不吃晚饭?怎么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新来乍到,我又不好意思催着吃晚饭,只能强忍着,好不容易捱到八点。啊,烤羊腿、烤羊肉串、西红柿、辣椒和洋葱拌成的菜、大盘鸡、酸辣土豆丝、拉条子、大大的馕!
“来,尝尝伊犁的羊,一点也没有羊膻味,是喝伊犁河水吃伊犁草长大的,味道很特别!”
我和表哥宆受到了姑姑全家人的款待。
我随着姑姑惠英在伊犁河畔徘徊。高大的白杨树挺拔帅气,很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意境。白色的河身像镀着一层日光,游动在丛草里。我们铺开塑料薄膜,开始林间野餐,大有安徒生儿时与父母在欧登塞农场野外享受天伦之乐的感觉。
我没来由冒出了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姑姑,毕业后我想到伊宁师范学校工作。”
“不行!”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她把我的话弹回来。
姑姑嗓门大,力量强悍。
我沿着伊宁师范学校的操场跑了一圈又一圈,新疆的空气清冽,风中有葡萄的香味。远方就在脚下,我却有些悲伤。
9.惠英:寻找
几乎没有人相信阿秉有一个女儿遗留在遥远的新疆。他们认为他是大脑不正常才会胡说一番,农凌也只是当玩笑话告诉我。对他来说,是否要寻找这样一个子虚乌有大他近十岁的姐姐,真的无所谓,也好像没有意义了。
可是我相信,翻出当时支边青年的合影照。我发现阿秉在最后一排最偏一个,他一直有想开溜的感觉。事隔三十年,他好像微微向我鞠了一躬,就隐没于人海中消亡了。我恼火极了,走都走了,还偏偏把这样烦心事扔给我!
我不可能寄希望于周勤良,他在面粉厂忙得团团转。
最初是中央出台减轻财政困难的政策,“精简下放”,把面粉厂、毛纺厂的一大批小学文化的职工辞退,自谋出路,或者干脆下放到农村农场里干活。支边女人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去找他,没生娃的就索性一跺脚回南方吧,当猴耍吧,耍就耍吧,认命了!在新疆成家生娃的傻眼了,牵一发而动全身,根本走不了。
糟心的事情多着呢,一桩接一桩。
周勤良是做事鼎鼎卖力的人,是国企的好干部。九十年代初,伊宁面粉厂在俄罗斯专家的帮助下,成立了饲料厂;他又埋头苦干于饲料研发。忽然一个下午惊天巨响,饲料厂锅炉爆炸,周勤良的颈部、脸部严重烧伤,眼睑肉红堂堂的全部外翻,活像一个刚从火星回来外星人。
我说:“是你吗,周勤良?”
他的眼睛蒙着纱布,他说:“勺子,当然是我,你会嫌弃我吗?”
“把你丢在大沙漠。”我朗声笑得像白杨树。伊宁几乎看不到沙漠,有农田,和经过整饬的灌木丛。
我把他的手紧紧握着,病房里没有其他声响了。曾经的旋转、喧哗,都被什么东西一点,静止下来。一切寂静无声,这是一个讯号,我握着他的手。
阿秉的女儿,应该有三十岁了。
但凡我提着行李箱,在乌鲁木齐火车站转悠,十分留心和我同时代支边到新疆的人群。昌吉、塔城、石河子、克拉玛依、阿克苏……
劳而无功的事情,我坚持着,我固执得有点过分了。白沱河的水哗哗哗哗流着,我看见長脚支书龚林发走过来,他眉毛掉光了,头发掉光了。他问我一生在新疆感觉如何?我纠正他——还没有到“一生”。他掉光了牙齿的嘴笑起来瘪瘪的,浑浊的眼睛无神。他径直走进白沱河河心,在一个漩涡中消失了,再也没有起来。哦,他已经死了,死了若干年。他的小老婆也不可能再年轻貌美,老了,都老了,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
一个手臂粗壮的女孩踮着脚尖在乌鲁木齐大巴扎口头摇晃着小旗子。她是导游;最近几年,到新疆旅游的人越来越多。回头再瞥见她的一霎,我惊愕住了,她的相貌活脱脱是阿秉的翻版!姑娘皮肤白,嘴唇涂得红艳艳,她边说边唱:
“我们新疆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场。戈壁沙滩变良田,积雪溶化灌农庄。”
人群一片叫好声。
我尾随她,等她把游客安顿好、无聊地翻动手机时才上去认真攀谈。我六十多岁的老婆子,身材发福,大大咧咧,不至于让人戒备太大。果然,姑娘抬起头,好奇地睁大了眼睛,说:“是啊,大妈。我妈妈是江苏支边青年,我从小出生在乌鲁木齐。”
我和姑娘絮絮叨叨聊了很久,以至于她都嫌我烦了,她还要带队。幸亏团队也是来自江苏的,我坐在他们一辆大巴车上。熟悉的乡音啊,差点让我抹眼泪,他们不知道坐在尾部的一个老婆子在新疆的酸甜苦辣。我固执地要跟着姑娘回家,我想要和她母亲见一面。她说母亲身体不太好,半瘫痪、胃病、消瘦得厉害。
我说:“姑娘,支边情结,你妈妈和我是一样的。”
姑娘叫李华,她母亲从靖江出来,和我的家乡江阴都紧紧贴着长江。李华母亲半躺着,对面墙上悬挂着一幅画,是一条橘色的船,船体投影在蓝黑色的水面上。她盯着这幅画,完全是无意识;面对我的时候,她也是灵魂飞出身体一样的空洞。我想,也许真会这样凑巧,我要试一试,我取出支边青年合影照,我的手指指着一个又一个人头。她的泪水出来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我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无力抗拒。无力抗拒。
我说不准,李华到底是不是阿秉的女儿?但是她们命运相似,她也不知道亲生父亲到底是哪一个,人海茫茫到哪寻找?那个人在她还未出生时就跑得了无踪影!
10.成玉:乌鲁木齐
我最终还是去了新疆。在母亲生大病期间,我极任性地冒然辞了学校公职,远走他乡,去乌鲁木齐和丈夫孜亚汇合。
赛里木湖、南山牧场、天池、果子沟、那拉提大草原……曾经和孜亚都策马扬鞭过,无拘无束的自由让我们忘记了现世的烦恼。野花丛中,雪水溪寨,我们过着诗歌一样的生活,纵情达旦。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背诵着李白的诗,我带着他一起拜见新疆伊宁的大姑。大姑俨然成了当地著名的酒徒,豪气纵横,一饮而尽。那时,庭院里的花香气弥漫,与酒气相渗透;那时,隐隐可以听见,伊犁河水源源不断流淌着。
我是一个耽于幻想的人,也许在生命中我一直是错把远方当成故乡的人。直到生活的粗粝感向我逼近时,我才意识到姑姑那一声“不行”里的强悍。
孜亚在新疆混得并不好,但事先他一点没有透露迹象。他说,他买了房,实际上只有四十平方左右,首付才两万。他又说,新疆哈密瓜葡萄遍地都是,美酒尽喝!马儿在南山牧场等着我们,这一切都属于我们!
他最后发出关键性的召唤:“亲爱的,你在南方不开心的话,就来吧!”
山峦浓重的色块,一层层重叠、堆积,沉浊威重地矗立着。我想,是啊,去吧、去吧,潇洒地拜拜吧!我受够了单位虚伪客套的面貌,受够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而遥远的新疆一直在呼唤我,河西走廊、异域风情、大姑亲情,都是我内心最热望的。
很可惜,2004年乌鲁木齐的第一场雪落在九月底,仓促而凌乱,像一个什么都没准备的少妇忽然怀孕了。雪片也不够轻盈,甚至带丝滞重,大团大团推向乌鲁木齐这个城市。
雪后的阳光刺眼,我的心被什么蜇了一下,疼痛而苏醒着。不停地行走,烤羊肉串的地方烟熏火燎,烧红的煤炭吱吱作响,蓝色火焰吞噬着黑沉沉的铁框。还有馕,一种撒着椒盐印刻着精美花纹的手工面食,一元钱一个,很能充饥。到南门去。
我在乌鲁木齐一家报社当媒体记者。半夜,被主编的电话吵醒。要我去接机,接那个在北京发展的艺人艾尔肯。我很不情愿,尤其是充当狗仔队之类的角色。雪花很大,看得清它的形状,六角形。仿佛雪花也有眼睛,一只只,审视着浮躁喧嚣的城市。
雪慢慢开始融化,整个城市很脏,说不出来的脏,污渍渍,像没洗脸,像衣服上染了不洁的颜色,更像一个少女突然被人施暴了一样,愁苦哀怨而茫然落魄着。我坐在十四层高楼上,怅望着南方,故乡在四千多公里之外。才午后四点,整个城市已黑沉沉一团,树木、房子、马路、行人都无缘无故消失了,如同一部魔幻小说中的现场,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咔嗒咔嗒”的律动声。
我坐立不安。
我不晓得这样的错位归于谁?——负气的自己,还是没有说真话的孜亚?
每天要乘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才能抵达,然后又坐两个小时绕回。公交车站台轰乱拥挤,人群张望着。黯淡的天空,连车子也显得疲惫而灼焦。我被推搡着上车,沮丧极了。天愈加阴冷,不多时雪凝固成冰,整个城市尖冷里渗透着丝丝寒气。我在冰面上行走,一不小心,就仰面摔个四脚朝天,泪水屈辱地横流。
实习记者,可怜巴巴地才领到月薪一千元的工资,物价这么高,收入这么少,完全是没法过日子的节奏。买上一点洋葱(皮牙子)和西红柿,再买一个馕饼,聊以充饥。我打开电脑写文章,孜亚去奇台了,要三天才回。他做些什么生意?我始终不是太明白,他在兜售酒瓶,给甘肃的一个玻璃瓶厂家做销售,业务就是跑整个新疆地区的酒厂。新疆有好酒,伊力特、伊力老窖、古城大曲、石榴酒、葡萄酒。新疆也多的是酒徒,灌木丛边、垃圾桶边、酒店大门口歪歪扭扭都睡着酒徒。
馕饼在我胃里慢慢消化,我想写作,可心情糟糕透顶,我电脑键盘敲击出来的文字就像下水道里流出的,阴郁之臭。孜亚从奇台打電话回来,明显他喝大了,肿胀着舌头在说话,含混不清:“去他妈的鬼日子哦——”我把手机扔掉,嚎啕大哭。
我拉不下脸去找伊宁的大姑。
谁也帮不了我。
年轻是任性,冲动是魔鬼,我没有规划未来,就匆忙把体制内的教师职业辞掉,感受着生活窘迫和不堪。漫漫长夜,无法入睡,我听见了四千公里外儿子的啼哭声:“妈妈——妈妈——”他哭得小脸通红,执拗在南方老家的大树底下等待我。
11.惠英:水稻
我十分想念大米。
对,水稻田里出来的,一垄一垄。五六月份,挽起裤管插秧,十月份收割谷穗。我和弟弟妹妹躺在稻秸秆上望天上的星星。父亲在灶台间叉着腰,盯着锅盖。啊,饭熟了,香喷喷的滋味溢满了整个屋子。一碗螺蛳或者一碗咸鱼,我们吃得啧啧有声肚皮翻天。
我很久没有吃到大米了,在伊宁一年只有两斤大米的粮票,怎么能满足!成天馕饼、馍馍、玉木棒、苞米面吃得我胃口全无,我连梦中都在咀嚼大米甜津津的味道,一粒粒,一颗颗,饱满有糯性。可是,可是、梦里依稀,我多么希望有一天能重返故乡吃个畅快!
1968年,中国和苏联矛盾激化,冲突事件频频,我和周勤良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咋办?万一打起仗来,这不是闹着玩的,三个孩子都会遭殃!我的小儿子建平也出生了,刚刚两岁,他挥舞着小手满地乱跑满屋乱转。不行,得赶紧送回老家避难,而且宜早不宜迟!
拖着三个孩子,我踏上了绿皮火车。建新牵着建国,我抱着建平。周勤良得坚守岗位,他拼命挥手,直到变成一个小点消失。靠近十年才第一次返回南方,我真是激动又慌张啊!我从一个齐耳短发的女孩摇身变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皮肤粗糙、膀大腰圆、声若洪钟,完全是女汉子的腔调。我的老父亲,能一眼认出我吗?
无锡火车站,我父亲和弟弟身影出现了!父亲两鬓完全斑白,可腰板还是笔直,他喉咙口发出“咕噜咕噜”声,搂着三个外孙“啊啊啊”高兴得说不出话了。弟弟还没婚娶,长得帅气硬朗,他穿着青灰色中山装,抱过建平,亲个没完。我撇撇嘴,擦掉眼角的泪花。1959年离开家乡的一幕似乎就在眼前,挥手啊挥手,离别啊离别;我们唱着豪情壮志的歌曲,去了最遥远的未可知的边疆。
嗯,我回来了——故乡!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白沱河的水清冽依旧,我去洗衣服洗菜,好像时光并没有流走。河水翻腾着浪花,青菜帮子漂浮到河中央,鲫鱼青鱼欢腾着上跃,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是在开森林鸟雀大会。
我的亲妹妹建英和我大儿子建新年龄相差不多,两个小孩前五分钟还亲亲热热,后五分钟又扭打在一起。父亲捧着搪瓷缸呵呵呵笑,阳光照耀在他满是皱褶的脸上,亮光光的。
当晚,米酒备上,我、父亲和弟弟喝得酣畅淋漓,孩子们拍着手吃米糕剥花生。长脚支书林发来了,他官运很好,担任了乡里的重要干部职位,春风得意。他家的马桶是红漆的,放在后门屋檐下晒,味道总会顺风飘到我家。算了,算了,不跟他计较。“喝一碗米酒,再来一碗,像武松一样三碗不过岗。”长脚支书脚步轻飘了,他后娶的老婆在叫喊:“林发,林发!”没回应,好,索性一扯耳朵把他拎回去了。
三个月后,我们启程回新疆,火车托运行李的重量早已超标,父亲出了好点子:把孩子们所有的口袋用大米装结实,然后用针线把口袋缝得严严实实。
好啊,好啊!孩子们兴奋地玩着大米游戏。“千万不能跑太快哦,沉甸甸的大米像小精灵会牵住你们的脚。”
父亲和我紧紧拥抱,手握大米我觉得特别踏实。父亲哦,这一别又何时再相聚?黑压压的火车站,永远是人头涌动。父亲没有说很多话,他把我们娘儿几个送上车就扭头陷入一片模糊的人影中。
我知道,他是舍不得,真舍不得。十年一聚,人生短暂!
谁能料想到两年以后我接到了父亲去世的噩耗,我力大如牛的父亲竟因病去世——挖河泥时白沱河中铁片划破了他的脚,他没有及时去打破伤风疫苗,细菌侵入。电报发到伊宁时,我怔住了,晴天霹雳,谁能承受!从伊犁出发经天山盘山公路,可恨晚上还不能赶夜路。再到乌鲁木齐,长路短路一程又一程,整整赶了十五天,到家已经是父亲的五七之日。靠在老家门槛上,我泣不成声,捶胸顿足,泪眼模糊中瞅见父亲的遗照——他在笑,笑得如此宽厚慈爱。
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建英十一岁,她闪着泪花,迷惘困惑着;她的母亲又和别的男人过日子了。我牵着她的手,坚定地说:“和姐姐去伊犁!”
临行前,我们姐妹俩又在衣服口袋里缝进去一把一把白亮光洁的大米。大米从我指缝里溜过、从我的泪水中溜过、从我的记忆里溜过,跟随我长途跋涉一直到遥远的伊犁。
12.成玉:轮台
采访,去了一次轮台古城(现今乌拉泊古城),在乌鲁木齐南郊十公里处,唐代遗址。我在黄昏里触摸到它时,柴窝铺盆地的风,呼啸盈耳。成片的芨芨草,在荒芜中沉寂。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我吟岑参的诗。
看不见其他人,只有我和司机。司机应该是本地人,带我绕了一大圈,我惊奇发现这座古城内部还设立了瓮城。城内筑出三个小城,西城长方形、东城正方形、南城曲尺形。伫立于空旷之中的残垣断壁,仍显得气势磅礴。
我在地图上圈画唐朝内地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唯有中道东段和北道构成的通道最为畅通,即伊州(今哈密)经吐鲁番盆地、过轮台城,沿天山北麓通达碎叶城的道路。
司机说:“1984年的时候,这里出土过金耳环、铜镜、铁刀等文物。”
“那应该就是唐朝的迹象。”我回应。我和司机在附近回族清真饭馆吃了碗拌面,他车上还有肖尔布拉克盛产的白酒,问我:“喝吗?”
“喝啊!渺无人烟,只有芨芨草。”我要了一小瓶。三个月的新疆生活,我已经适应了烈酒。小伙子籍贯天津,父母六十年代支边到新疆,落户在昌吉吉木萨尔红旗农场,他1975年出生于农场。
“同年的哦!”我拿着酒瓶和他碰了一下。
“我比你老相多了!”他笑着说,脸上的褶子确实很多。“成天这风沙吹的,不老才怪。”
“在农场你们和维族人打架吗?”
“小时候家常便饭喽,但不影响民族团结。”他笑了。
“我父母兵团职工清一色是内地知识青年,基本无少数民族。所以我们这帮职工子弟天然就和单位外的维族巴郎混在一起。”
“好的时候玩托包克游戏,一言不合就会打架。我们七八岁就能熟练的使用地上的木棍、石块进行战斗,头破血流是常态;至今我脑袋上超过三针的疤就有三条。那时候民族之间没有什么对立,小孩打架的流程也是千篇一律:打架、受伤、输的去包扎,赢的家长带着去对方家道歉,小孩们相逢一笑泯恩仇,下次见面照样下狠手。”
没想到他还是话匣子,说起来滔滔不绝。他把脑袋垂下,给我看了脑袋上三条伤疤。一下子挨這么近,我有些猝不及防。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油晶发亮玉石般的东西。
“这是什么玩意儿?”
“羊髀矢,不懂了吧?羊后腿关节处的一根骨头,有六个面,维族人就特别喜欢和我们拿羊髀矢玩托包克游戏。通俗点说,就是玩色子。要不,我们来一下?”他又掏出一个羊髀矢,放在我眼前。
我点点头,很久没有这样投入玩孩子的游戏了。
打髀矢的某个瞬间被无限延长、放慢。一块抛出去的羊髀矢,在时间中飞行,一会儿窝窝背背,一会儿臭九香九,这些变幻真让我很难看清。
他笑着说:“输了可要赔羊哦!这是维族人规矩。我一个朋友玩托包克,输掉了五十多只羊。在他们约定的四十年时间里,那个跟他玩托包克的人,只给了他一小块羊骨头,便从他手里牵走了五十多只羊。真是小心翼翼、紧张却有趣的四十年。一块别人的羊髀矢,藏在自己腰包里,要藏好了,不能丢失,不能放到别处。给你髀矢的人一直暗暗盯着你,稍一疏忽,那个人就会突然站在你面前,伸出手:拿出我的羊髀矢!你若拿不出来,你的一只羊就成了他的。若从身上摸出来,你就赢他的一只羊。
我感慨道:“一辈子被一场游戏追逐啊,到老也不能脱身。”
他踩上油门,开足马力。茫茫戈壁上只留下汽车轮胎扬起的沙尘。我脑袋有些晕晕沉沉,他放了几首刀郎的歌曲,《2002年的第一场雪》。我咬着嘴唇,我居然真的在八楼站台哭泣过,雪下得真他妈大啊!我只想哭,漆黑的天空就是一声叹息!
他一首接一首放,粗犷苍凉,我没让他停,我泪珠子在顺着脸颊滴落。他熄火了,他说:“你不开心哦。”
他凑过身来,抱紧我,很久。他的嘴唇在磨蹭,碰到了我的皮肤。
灼热,滚烫,我的皮肤在沙漠里冒烟。
我闻到了他头发上的油耗气。
采访稿写得比较成功,两个整版刊出。我从实习记者快要转正的时候,主编找我谈话,说:“轮台县文化馆想招聘一个专职事业编制人员,你去吗?我看你对那些文化挺感兴趣。”
“不去。”我摇摇头,轻轻说。关上主编室的门。我想那个头发有油耗气的男人,我不会和他再见面。
13、惠英:晚饭花
李华到底是不是阿秉的女儿?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她的鼻子、嘴巴,活脱脱是阿秉的翻版。她的母亲自从见到支边青年合影照,泪水就流不停。李华有些怪罪我,说母亲以前状态还好,没有这番神思恍惚;现在神神叨叨,不知道一个人自言自语些什么。
我想起1970年我回家奔丧,阿秉鬼鬼崇崇躲在树后。是的,他在躲我!
他把我忽悠到新疆,自己临阵逃脱。他当了逃兵,怕我检举,怕我揭发。社会的人心凶险哦,谁能保证不说别人的坏话呢?
我提着篮子,篮子里有萝卜、红薯,沉甸甸地,我上白沱河洗菜。我对这条白沱河又爱又恨,恨它夺去了我父亲的性命!快到白沱河了,我停下喘息,又往前跨了一大步,树后有人窸窸窣窣。
“出来!”我口干舌燥,不想废话。
阿秉讪讪的,欲言又止。搓着手,讨好一样要帮我一起洗菜。
“惠英。”他喉咙口终于挤出两个字。“你大人大量,不要跟我计较。”
“计较,我为什么和你计较?”我抢过他手里的萝卜,真想一脚把他踹到白沱河里。
“节哀,节哀。伯父走了,我知道你心情难过。”
“你滚蛋!”
他无奈地拉扯了下头发。“惠英,你别这样。那时太年轻,太不懂事,唉!”
他深深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从新疆出逃后他去了哪里,传闻讲他还去甘肃、河南转了一圈,摸爬滚打回了老家。我不想和他啰嗦,我也没有闲工夫和他啰嗦。他越来越像個无赖,游手好闲,晃荡惯了。
李华说话的腔调很像他,眼睛眨一下,话就从嘴巴里滔滔不绝流出来。我给阿秉的儿子农凌打电话,他却说他在俄罗斯忙着数钱呢,电话里他还在笑话我,说:“惠英姑姑,你真把它当回事啦?我老爹说的话十有八九是不能当真的,村上人都评价他无赖、流氓!”
“你老爹做的流氓事你得收拾啊!”我生气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跟我半毛钱也没关系。”他的声音像涂了层浆糊,很快我就听不清了。
我猛烈咳嗽一阵后,帮李华的母亲擦身。她的乳房像层树皮粘贴着,腋下和头发里都是馊味。我没法和阴曹地府里的阿秉通电话,否则让他俩单线联系讲个明白不就完了!是不是当年好上了的一对,两人是不是在乌鲁木齐有供暖设备的宿舍里打情骂俏上过床?
李华说:“我也没办法,根本挤不出时间照顾母亲。她很早就被单位下放,没有工作,也没有社保,凑合吧,一天天过日子——我从来没见过父亲长什么样子。只要一说到这话题,母亲就胸口憋得闷痛。”
这小妮子,也不容易。我就当她是阿秉的女儿,也许就是。我抱抱她,给了她一千元,让她给母亲买些营养品添置些衣服。
我说:“你知道吗?在我们江南有一种花,叫晚饭花,开得可好看了,小喇叭一样,太阳落山吃晚饭的时候开放。香味浓得很,老家门前屋后篱笆树林这样的花多得数不清——”
我还想说,阿秉特别喜欢采摘晚饭花去讨女孩子的欢心,晚饭花,胭脂红。他还会把晚饭花小地雷一样的种子种皮剥去,把里头白色的东西碾成粉末,往女孩子脸上涂,涂得女孩子脸上白嫩嫩的。女孩子都吃他这一套。
14.成玉:疾病
我忽然觉得如果天一直这样暗沉下去,雪一直这样无始无终下着,我可能等待的就是一场奔溃。油耗气的男人衣领竖得高高贴近耳朵,像满是疾飞落叶的街道上一只骆驼,诡异里藏着危险。他给我打过三次电话,想邀请我去他的地方,去玩托包克游戏。
他说:“我来接你。”
你凭什么来接我啊,你算老几啊?我没有来由愤怒起来。我假装漫不经心听他说,但吸引我的是办公桌上一个电子钟的滴答声。
“嗒——嗒——嗒——”那是报社前任主编离开时留下的唯一物什。他丢在我实习生的桌面上,我也懒得去扔掉。
在漫长而孤独的煎熬中我听到滴答声。
孜亚是在消耗时间,我陪着他被动消耗。这块土地不适合我们,气息格格不入,它只是供我们远游供我们抒情供我们挥洒一下,而不能去正儿八经的生活。
我和孜亚在互相隐瞒和掩饰。我走出报社,把电子钟装进皮包,滴答声像一把剑一把刀在凌迟我。我希望忽然间钟坏了,两根指针定格,然后我哭着笑着在雪花中喝一瓶高度的伊犁特。这是买醉吗?就算是,也无所谓了。天桥下面是疾驰的车辆,我真希望能有什么东西把我摁到车流中,直到把我淹死。电子钟很警惕地提醒我,“嗒——嗒——嗒——,嗒——嗒——嗒——”孩子在哭,是我的孩子,在哭喊。母亲在哭,是我的母亲,大病,在疼痛。我仿佛在海中浮沉,孜亚、孜亚、孜亚、孜亚。可怕的三分钟,我在滴答的三分钟里沉浮。
“孜亚,我想再一次逃离了。”我已经低头看见自己的骸骨和深深的水,我会淹死,我不甘心,我还有未了的事情。抱歉,赛里木湖情人的眼泪只是传说,我宁愿没有和它相遇。我的膝盖因寒气侵袭在发出“咔咔咔”的响声,严重的关节炎症状。廉价购买的商品房地漏太糟糕,每天早上竟有屎尿涌出。我真是羞于谈论起这些,我在恶臭的环境中醒来和呼吸,还得省吃俭用去还可怕的房贷;方便面吃得我要吐了!没有丝毫快乐和前景,为什么还死皮赖脸待下去?
“对不起,孜亚,我要撤了!”
我嚎哭一通后坐上了向南飞的东方航空,手上仍攥着电子钟。我的母亲已气息奄奄,等待着我回归。
母亲在病痛中等待着我。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躺在那里睡着了,被病魔折磨的身躯已是油尽灯枯。她的双眼紧阖,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那里是阵阵绞痛的中心地带。母亲的身体还是温热的,是因为姐开着电热毯。姐说母亲一直在等我,所有的仪式必须等到我回到家后才能开始。
突然院子里接二连三响起了炮仗,塌天震地的哭声从母亲的房间冲出,纸钱熏出的青烟四处弥散。那一刻,我知道了,我的母亲真的没有了。
我不停地洗着手,仿佛麦克白夫人,永远沾满血迹一样惴惴不安。我洗着手、洗着脸,然后又去洗手。反反复复,我仍然能闻到肥皂味中的油耗气。
我病了,的的确确病了。重度抑郁,我需要自救。
15.成玉:河西走廊
在母亲的殓尸仪式上,我见到了宆;我阔别多年的表哥宆。
他说的话让我心颤,他说:“你母亲的棺木太轻了,好像里面根本没躺着人。”
表哥宆一说话前额就有几条沟壑,显得老气横秋。从籍贯上说他是标准的南方人,但从小跟着父母在北方长大,大学毕业后去过特区深圳做电子贸易。喝酒、吃夜宵、夜总会泡妞,笙歌夜舞,通宵达旦。谁知2003年一场“非典”把好日子冲得七零八落。他当机立断,撤!去苏州,趁苏州电子贸易市场还没有完全成熟,好好去捞一票!
可惜他活得十分窘迫,没有稳定的住所,还要去唱什么《金包银》。人为什么像一只候鸟,要反复地飞来飞去?他和深圳的卡拉OK小姐有了一个私生女,每个月必须支付三千元的生活费。
“你母亲的棺木太轻了,好像里面根本没躺着人。”
母亲和我们做了一个游戏后逃逸了,我同意表哥宆的说法。表哥宆过早地谢顶,全然没有中年气息。我的眼袋下垂,那是长期焦虑缺少睡眠的症状。我们互相搀扶,我们也在做游戏吗?任性和人性的游戏。黑暗里枕木在抖动,火车在驶过来,河西走廊不断延伸,经过阿富汗、伊朗、叙利亚等等,一直到古罗马。古罗马的君臣在欢呼,枕木抖动得太厉害了,仿佛要把武威、张掖、酒泉、敦煌一并抖動起来。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年汉武帝非要拿下被荒原包围之中的狭长通道河西走廊了。新疆表哥建国开着越野车,带着我到达了乌兹别克斯坦的边境线。我像在梦境中,脑海中闪现一个人——张骞。是的,他曾在那里受尽折磨。但也是荣辱共生,从此他名垂青史。
一望无际的戈壁,张骞咧开龟裂的嘴唇,遥望中原,只有芨芨草在风中呼号。
表哥宆和张骞在西域一样的状况,尘埃满面,沟壑纵横,他的皮肤褶子里存留着沙砾。他念诵李白的诗歌:“拔剑四顾心茫然。”
他得了梅毒,我说:“茫然什么?你得治疗,太恶心啦,这是嫖娼的恶果。”
我想,他嫖的是最下等的鸡,惹了一身病,幸亏没得艾滋病。
我把我家全方位消毒,凡是他屁股坐过的地方,我都用84消毒液狠狠擦拭,我的手被消毒液浸泡得都脱皮了。我忙得屁颠屁颠,忘记了自身的焦虑,世界上比我混沌差劲的人还多的是。我打开电脑,把母亲写下来、把表哥宆写下来、把油耗气的男人写下来、把不如意即将要崩溃的生活写下来;那些半夜敲门的人、那些拷问灵魂的人、那些在荒原沙漠上哀嚎的人、那些土坑边挖掘坟墓的人、那些口是心非掩饰生活的人——
我坐在84消毒液弥漫的房间里开始了正式写作。
写作反过来开始疗救我了。
我惦记起了敦煌,没错。“万里敦煌道,三春雪未晴。送君走马去,遥似踏花行。”
16.惠英:雪片糕
十年一次探亲假。一辈子有几个十年?支边青年们开始提议。
九十年代以后,上海、江苏知青城市户口的陆续有子女调回落户安排工作。大返城终于开始了,商调函不断地寄到新疆天山南北的各个农场和国企。先是一个个,再是一批批。知青们走的时候,大都兴奋得把自己养的鸡鸭、烧饭用的堆成小山的枇杷柴,还有农具全部送人。至于睡觉的床板,则拆了做成箱子,装上些衣服。一些洒脱的知青甚至什么也不带走,只拿着与生命等值的户口和档案,归心似箭。他们坐着牛车、马车先到县城,再换上长途汽车,最后踏上火车,终于回家了!
我们农村出来的,没有这些优惠政策,眼巴巴羡慕。我只盼望,多回老家几次,在父母坟头多烧几炷香多磕几次头就够了。
隔壁老郑也是从江苏支边出来的,下身瘫痪,挪移不了半步,更别说要回到千里迢迢的南方。我想起李华的母亲,她躺着,看着墙上的一幅画,晕晕沉沉、紧闭着唇,始终没有说当年那个和她相好的男人名字。
我为什么非要纠结阿秉的事情?阿秉逃离新疆我也能谅解,他的私生女到底是不是李华,还是其他姑娘?我要查,继续查下去!
阿秉的儿子农凌在嘲笑我了:“惠英姑姑,你太傻啦!”
我没有和旁人说太多的细节。可是,梦境中,我隐隐约约看见阿秉在笑,他龇着牙、咧着嘴,递给我一大缸米酒,说:“喝!惠英,我就晓得你是能托付的人!”
米酒是我父亲酿的,醇香、清澈。米酒我喝上二三斤也不会醉,水化的酒,是酒里的仙水,怎么喝都是香的。小时候的我,扎着冲天辫,跟在父亲后面,舔着米酒讨要雪片糕吃。
回不去了!我只能感慨,我的三个儿子在伊宁结婚成家。献了青春献子孙,他们的孩子都成伊宁土生土长的人。小儿子建平脾气最不好,喜欢喝酒;一喝酒就撒酒疯,会骂老婆骂女儿,骂得毫无理由。我可怜的孙女点点蜷缩在我怀里,说:“奶奶,我要跟你回你老家!”
“奶奶的老家啊,可美啦!”我说起白沱河、说起水稻田、说起晚饭花;我想我这辈子还能回去几次?我的身体已发出危险的信号,我能清晰感知。
我把父母的坟头重新修葺,一个人呆呆坐着。我听见了乌鸦的叫声,父母亲是在召唤我了吗?他们孤独得太久,是渴望女儿去陪伴了吧——
我像是沉溺在大海中,整个身体被往下拖。有一个钟摆在我脑海里反复晃动,我头痛欲裂,肠胃处也有撕裂的疼痛感。我躺在炕上,飞机的轰隆声一阵紧接一阵,伊宁机场就在附近。可惜我爬不起身,否则,五六个小时我就能飞回故乡——
周勤良眨巴着外翻眼睑的眼睛,烂兮兮的红色眼膛肉,似乎孙悟空在太上老君炼丹炉里待了很久。他的手湿乎乎的,像黄鳝,握着我。
“无锡锡山山无雪,长泾泾水水长经。”他轻轻說。
嗯,伊宁的雪啊,一片比一片大,没完没了;我的家乡几乎看不见雪。我晓得南方的发展比高铁还快,泾水两岸是古街,游客不断。海棠糕、雪片糕、猪油糕、枣泥糕散发着香味,我多想吃一片薄薄的雪片糕啊——白糖、糯米、芝麻、榄仁、桃片……小时候的味道,南方的味道,故乡的味道!可是,我已经什么都嚼不动吃不下了。
儿子建国忽然告诉我,成玉来新疆创作采风了,下午她会来探望我。
我这个即将进棺木的老婆子终于能见到家乡的亲人了,真好!
17、成玉:返乡
霍去病十九岁征战匈奴,少年气息,长驱六举。
十九岁,我乘上火车。我在火车上遐想霍去病的风姿,他无畏、勇猛、出其不意、电击雷阵;如天军下凡,阳光的面庞上不见一丝丝阴郁。我追随着他的影子,一路向西。我想,倘若我的性格里能汲取他的一点点养分,我也能所向披靡。
采风队伍散落在赛里木湖景区,看不见当年的毡房和羊群。看得见湖水,看得见芨芨草;有关赛里木湖情人眼泪的传说还在传说。我查看地图,如果有一辆车自驾,我会沿着赛里木湖开,然后到霍城、特克斯、喀拉峻、那拉提、新源、巴音布鲁克、独山子、奎屯,环绕天山山脉开一圈。
天色渐暗,大巴车在果子沟大桥颠簸时,表哥建国发我微信说,姑姑惠英拒绝吃药,她渴望安乐死。
安乐至死。
我的心在疼痛,恨不得骑上汗血宝马。汗血宝马在我胯下腾飞,仿佛霍去病骁勇善战。不远处,一个小女孩,挥舞着手帕,不停喊着“玉老师——玉老师——”就在天山脚下。而一个开足马力的手拿羊髀矢头发油耗气的男人,在轮台东门,看着一场又一场千树万树的梨花盛开。
我的大脑皮层涌过一阵阵细小的波浪。热汽滚滚的大戈壁滩上,张骞风餐露宿,历尽艰辛进入焉耆,再溯塔里木河西行,过库车、疏勒等地,翻越葱岭。那里白雪皑皑,寒风刺骨,他直上,直达大宛(今乌兹别克斯坦)。我目睹他热泪盈眶却始终不悔行走的初衷。
晚上十点,我们才抵达伊宁。
我在网络上查了一下,中国还不认可实行安乐死。
穿过伊犁河,我听见水深汩汩流动,两边的白杨树在暗黑中闪着光泽。我深吸一口气,树木的气息、水的气息,好像我第一次在天山山脉间的呼吸。汽车缓慢地穿城而过,岗亭很多,巡逻的警察很多。据说,新疆现在基本上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状态了。
我跑了起来,十年前的触摸和记忆,我记得我在伊宁师范学校的操场跑了一圈又一圈。新疆的空气清冽,风中有葡萄的香味:有,现在还有。
姑姑惠英蜷缩在炕上,她没有躺倒,好像随时准备跟我一起跑。她拥抱着我,流下了许久没有流过的眼泪。她仿佛靠在柏孜克里克千佛洞洞穴深处,壁画上的人物升腾而起,可惜眼睛都被当年国际盗贼掠去。姑姑让我跨进洞穴,我抬起头,转着圈仰视上方如同穹顶一样的洞顶。这一看,我不由觉得头晕目眩,连忙收回目光。望了眼地平线上连绵起伏的群山,山后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
姑姑惠英说:“我不想痛死,我也不想饿死,我想——安乐死!”
我没有接她的话茬。
她在叹息。房屋上的空气颤动,飞机起飞。连同尘埃也在飞,比汗血宝马快很多倍。
她把羸弱的身躯整个靠向我,闭着眼说:“成玉……答应我,把点点带回南方,这孩子心性像你……学习好,不服输,现在高一。”
“嗯,”我点点头。“争取考上南方的大学,返回故乡!”
姑姑菜园里的扁豆花在攀爬、韭菜在伸腰,还有稀稀拉拉的几棵青菜在风里摇摆着。姑姑靠着我,她说:“那就是白沱河畔的情景啊……女人们提着篮子去浆洗,小孩子们打水漂,青菜帮子漂到河中央……”
姑姑仿佛在梦中呓语,她断断续续,说了很多。我看见了当年的她,齐耳短发,利索、随性,喜欢喝酒。她在光影深处走啊走啊,从南走到北,大自然的回响在呼应她。如今她在伊犁河畔、天山脚下,终于想要歇息了。
我醒来时已是凌晨时分,月亮清晰地挂在半空中,像一个水晶球,孤独而宁静。白桦树叶子闪着银色的光泽,于夜色中默然。“在冰冷的沙土下我梦见死亡,但黎明醒来时,我看见明亮的星。”这是谁的诗歌,我全然不记得。我惦记起姑姑惠英,我晓得她太多的细节。她似乎在不经意之间移植到了我的体内,开始了一生绵长的诉说。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