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钱大昕作为清代乾嘉时期重要的学术代表人物,一生博通经史子集,同时在《说文》研究方面也成果显著,在其代表著作《十驾斋养新录》和《潜研堂集》中,钱氏曾对《说文》中的内容和所收之字进行了细致分析,对于其中的“新附字”将其类型归纳为“后代增加”、“传写讹溷”、“吏牍妄造”、“街谈俗字”四种,并认为这些字“不必附”和“不当附”这一观点直接影响了后世学者对《说文》“新附字”的研究,进一步推动了《说文》学研究走向深入。
关键词:钱大昕 《说文解字》 新附字 类型
钱大昕(1728—1804),字晓徵,号辛楣,晚年号潜研老人,是清代乾嘉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钱大昕的学术研究虽以经、史见长,但在“小学”研究方面也成果显著,留下了许多精彩的论断。钱大昕幼年时就开始跟随其祖父学习文字声韵训诂知识,这种坚实的基础,使其在《说文》研究方面提出了许多自己独到的见解。在其代表著作《十驾斋养新录》和《潜研堂集》中,钱大昕曾对《说文》的内容做出过详尽的分析和论述,特别是其中有关于“新附字”的来源和类型的研究,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至今仍是人们研究《说文》时的一个重要的理论参考。
一.“新附字”的来源
《说文》收录了九千三百五十三个字,数量虽然众多,但却未能包括当时所有的字,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文字也在不断孳乳和发展,《说文》中所收录的经典用字逐渐有些变成生僻不用的字,而一些时俗要用字却没有收入到《说文》之中。这些经典用字与时俗要用字之间产生出了一些矛盾之处,正因如此,徐铉在奉旨校刊《说文》时,将许慎遗漏或《说文》正体字时俗讹变,以及民间产生的俗字增添在了后面,附在《说文》每部之末,共计四百零二个,称之为“新附字”。对于“新附字”的来源,徐铉在《上说文表》一文中明确指出:
自唐末丧亂,经籍道息。皇宋膺运,二圣继明,人文国典,粲然光备,兴崇学校,登进群才,以为文字者六艺之本,当由古法,乃诏取许慎《說文解字》,精加详校,垂宪百代。臣等愚陋,敢竭所闻,盖篆书堙替为日已久,凡传写說文者皆非其人,故错亂遗脱,不可尽究,今以集书正副本及群臣家藏者,备加详考。有许慎注义、序例中所载而諸部不見者,审知陋落,悉从补錄;複有经典相承传写及时俗要用而說文不载者,承诏皆附益之,以广篆籀之路。亦皆形声相从,不违六书之义者。其间說文具有正体而时俗讹变者,则具于注中。[1]320
从徐铉这段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新附字”的来源主要有三:一是载于《说文》释义和序例中,而《说文》各部未收者;二是经典相承之字,而《说文》各部未收者;三是时俗要用字,而《说文》各部未收者。而“新附字”的标准则是“皆形声相从,不违六书之义者。”“新附字”出现之后受到学者们的关注,由于它不是《说文》原书所有,人们对其看法一直存在着分歧,特别是在清代,产生了较大的争议,对于“新附字”钱大昕曾提到:
問:徐鼎臣世稱精於小學,其校定《說文》,新附四百餘字,大半淺俗,且如“喚”即“奐”、“眸”即“牟”、“櫂”即“濯”、“荀”即“郇”、“藏”即“臧”、“犝”即“童”、“蹉跎”即“差池”、“逍遙”即“消搖”、“艅艎”即“餘皇”,鼎臣既已知之,而率意附益,何其自相刺謬乃爾?
答:大徐雖疏于經學,然能尊信《說文》,固已加人一等。乃考其所增,多委巷流傳,鄉壁虛造之字。至若梵剎僧塔,西域之野文;釵釧襖衫,閨閣之俗號;勘辦椿打,出于吏牘;拋攤賭謎,行于街談。欲以補斯、籀之遺,點《蒼》、《雅》之籍,雖小夫猶之其不可,矧在究心小學者乎!觀其進表云:“複有經典相承傳寫,及時俗要用而《說文》不載者,承詔皆附益之。”乃知增入俗書,出于太宗之意,鼎臣羈孤疏遠,處猜忌之朝,不敢引古義以力爭,而間于注中微見其旨,千載以下,當原其不得已之苦心也。而張謙中輩乃據新附字以為正文,又未喻大徐之微恉矣。[2]179-180
在上述論述中,钱大昕把“新附字”新归于是“出于太宗之意”,并非出自徐铉本意,并且由于不敢力争,所以只能通过在“新附字”的注文中加入“臣铉等案”或“案”等案語来表明自己的分析和观点,这就是其所说的“间于注中微见其旨”。
二.钱大昕对“新附字”的研究及影响
钱大昕作为是清代较早关注“新附字”的学者,他的观点直接影响了后世的学者,在其后陆续有学者开始对“新附字”进行研究,如钱大昭著有《说文徐氏新补新附考证》,钮树玉著有《说文新附考》、毛际盛著有《说文新附通谊》,这些著作都专门对“新附字”的来源和存废问题,进行了细致的分析和考证,钱大昕还曾为《说文新附考》一书作序,在序言中他提出:
六書之學,古人所謂小學也。唐時國子監有書學,《說文》、《字林》諸書,生徒分年誦習。自宋儒以灑埽應對進退為小學,而書學遂廢。《說文》所以僅存者,實賴徐氏昆弟刊校之力,而大徐書流布尤廣,其尊信許氏,駁正流俗沿習不知所從之字,至今繆篆家猶奉為科律。唯新附四百餘文,大半委巷淺俗,雖亦形聲相從,實乖《蒼》、《雅》之正。而張謙中《復古編》不能別白,直認為許君本文,是誣許君矣。鈕子非石家莫厘峰下,篤志好古,不為科舉之業,精研文字聲韻訓詁,本本元元,獨有心得,謂《說文》縣諸日月而?刊者也,而後人以新附殽之,于是博稽載籍,咨訪時彥,如“琡”即“”、“緅”即“纔”、“劬”即“跔”、“塾”即“埻”,本後代增加;“剎”即“?”、“拋”即“抱”、“賵”即“?”,乃傳寫訛溷;“打”即“朾”、“辦”即“辨”、“勘”即“戡”,乃吏牘妄造。一一疏通證明之,而其字之不必附、不當附,瞭然如視諸掌,豈非羽翼六書,而為騎省之諍友者乎!予初讀徐氏書,病其附益字多不典,及見其進表云:“複有經典相承及時俗要用而《說文》不載者,承詔皆附益之。”乃知所附實出太宗之意。大徐以羈旅之身,處猜忌之地,心知其非而不敢力爭,往往於注中略見其旨。今得非石纠而正之,骑省如可作也,其必引为知己,决不为梁武之护前也夫。[2]395-396
在这篇序言中,钱大昕对于徐铉的整理之功给予了积极的肯定,同时他也认为“新附字”大半委巷浅俗,上不了大雅之堂,并且新字之义,绝大多数都可以在《说文》中找到其本字,所以明确提出了自己对“新附字”的看法,那就是“不必附”和“不当附”。钱大昕认为徐铉把“新附字”混杂在《说文》中,实际上是把许慎原来?想收的字硬加到《说文》中,并且在《说文答问》和《说文新附考序》的两则论述中,列举了30个例子来说明新附字的性质,并将“新附字”的类型归纳为:“后代增加”、“传写讹溷”、“吏牍妄造”、“街谈俗字”四种,符合文字在发展当中的孳乳和演变的规律。
同时钱大昕通过对《说文》的校勘,认为在没有看到许慎原本《说文》的情况下,是不应随便改动《说文》,所以这些“委巷浅俗”的新附字是“不必附”和“不当附”的,但这不表示钱大昕拘泥于古字而不采纳俗字,相反的,钱大昕对于文字俗借变化的研究是颇有心得的,他在《说文本字俗借为它用》一文中就曾提出:
《說文》本有之字,世俗借為它用者,如“扮,握也,讀若粉”,今人讀布患切,以為“打扮”字;“拓,拾也”或作“摭”,今人讀如“橐”,以為“開拓”字;“賑,富也”,今借為“振給”字;“俺,大也”于業切,今借為自稱之詞;“靠,相違也”,今借為“依倚”之義;“挨,擊背也”今借為“忍痛”義,又借為“比附”義;“緞,履後帖也”,本與“?”同,今借為“紬段”字;“趕,舉尾走也”,今借為“追逐”義。[3]61
在这段论述中,钱大昕共举出《说文》本有之字俗借他用的八个例子:
(1)扮(《说文》卷十二):握/打扮(本义/今义)
(2)拓(摭)(《说文》卷十二):拾/开拓(本义/今义)
(3)赈(《说文》卷六):富/振给(本义/今义)
(4)俺(《说文》卷八):大/我(本义/今义)
(5)靠(《说文》卷十二):相违/依倚(本义/今义)
(6)挨(《说文》卷十二):击背/忍痛、比附(本义/今义)
(7)缎(缎)(《说文》卷五):履后帖/段(本义/今义)
(8)赶(《说文》卷二):举尾走/追逐(本义/今义)
上述例字都是《说文》本字,并不是新附字,由此可见钱大昕对古今文字变迁与通俗语词的使用是十分了解和有研究的。
钱大昕之后,其他的《说文》学家也纷纷对“新附字”进行了研究,但各家的处理的方式却是各不相同的。段玉裁在注释《说文》时,只收录了一个新附字“朘”,其余则全都未录,朱骏声著《说文通训定声》时,不但改动了正篆,还收录了一百零七个“新附字”,但这些“新附字”他只做了简单解释,并没有进一步加以分析和说明。胡朴安先生曾说:“大徐新附之四百二文,诚有可议之处,惟大徐既附四百二文,而不能遍搜经典相承之文,及时俗要用之字,此新补而不能尽说文之逸,而新附亦不能备时俗之用也。”[4]519不能广搜经典相承及时俗要用字,恰恰是“新附字”的不足之处,正因如此有一些《说文》研究者专门搜辑大徐本未补附的经典相承及时俗要用字,将其称之为“逸字”,如王筠在《说文句读》中有补篆一篇,共补了九十一个字,桂馥则将“祢”、“嘲”、“侩”、“髻”、“阛”、“礩”、“栜”七个字作为《说文》逸字收录到了《说文解字义证》中,而《说文》中的“新附字”与失收逸字也逐渐成为了《说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
钱大昕对于“新附字”主张“不必附”和“不当附”,虽然略显保守,但这也是从文字本源的角度来考虑的,作为他认为文字之学应以许慎的《说文》为根本,保持《说文》的原貌,能够从源头上避免谬论产生与流传,从而保证了《说文》文本的纯正,从文字和训诂角度来看,这个意见无疑是有着积极意义的。“新附字”改变了《说文》的面貌,不再纯粹的反映古文,但这些经典相承、时俗要用之字,也是我们考察古文字的重要参考资料之一,对于我们来说要正确看待许慎的原文和大徐本的“新附字”之间的关系,只有这样才能谨慎选择,合理参考,从而更好地去研究《说文》。
参考文献
[1][汉]许慎撰,[宋]徐铉校订.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13.
[2][清]钱大昕.潜研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3][清]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
基金项目:本文系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钱大昕《说文》学理论及其实践研究”(项目编号16YYE03)阶段成果。
(作者介绍:张杨,大庆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硕士,从事古代汉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