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丽洁
内容摘要:曾经的繁华旧梦、当下的时尚新潮,上海以其她丰富独特的经历成为了都市文学史上不可忽略的摹写范式,独领风骚。在众多上海书写中,金宇澄的《繁花》联结了两大断裂的时空,在反思历史,尊重史实的同时,又能跳出日渐狭隘的宏大叙事,努力发掘日常生活、市井人生中蕴藏的真实。他的探索之笔驰骋于上海六十年代与九十年代的双重空间,在日常闲琐的生活背后,对上海做出了真切而特别的思考。
关键词:繁花 金宇澄 上海书写
2012年,金宇澄的《繁花》“横空出世”,获得了相当的好评,一举摘得鲁迅文化奖、矛盾文学奖等多个奖项,并在2018入选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最有影响力小说。相对于以往的上海书写,《繁花》在国家记忆、城市发展、市民生活等多重背景下来描述上海不同阶层市民的流散和重聚,通过日常叙事,敏锐地把捉了时代脉搏,深刻地揭露了时代和生活的本质,冷静地呈现不同年代不同阶层中市民的生存境遇,形成了广角度、多层面、深挖掘的上海书写。
一.腔调的上海:方言与短句
在如今文学创作普遍以“普通话”作为与读者交流的形态当中,《繁花》一反常态,用了地道的沪语作为创作语言,它的意义当然是非凡的。中国现代白话小说的语言基础是官话,因为“血缘相近”,各种官话方言融入小说语言的成功例子不少。但是南方方言因为语法,基本语素,用词等与官话大相径庭,除了偶尔在小说对白中出现作为增色之笔,很难系统性地融入小说语言的典范;另外也因为现代汉语的书面语基础是官话,官话的(抽象)表达可能性远超过任何南方方言。而很多海派作家群中,虽然会有沪语创作的意识,却不能做到极致,还是为了顾及阅读的通畅,半将半就。《繁花》小说语言的成功处,在于把握了官话典范和上海方言之间这种若即若离的平衡,而且叙述和对白语言风格都是如此,十分统一,让人从两头读来都觉“有腔调有味道”,浑然天成。在官话典范和南方方言融合的可能性上,《繁花》确是一次很成功的实验。作者借用了民间口语生态中的上海话,并将其驯化、改良,形成一种书面的沪语,为中国现代文学竖立一种新的语言典范,也为南方方言融入小说语言创造出了一种新的可能性。
金宇澄完全将自己放在一个身段很低的“说书人”的位置上,以他引用的话讲,是“宁繁毋略,宁下毋高”[1]。全书几乎不用欧化的语态与句式,以日常对话的形态与平白的上海话,构成语言的主体。但这样的语言不是原生的,它其实已经过作者审慎的处理与斟酌,看似自然,其实是讲究,暗藏功力。在《繁花》中,“汏浴”、“适意”、“膘劲”、“老卵”、“叫花子吃死蟹”等一系列熟语,虽带着浓浓的沪式风味,却也不让人产生隔阂,一眼看出它们的词义,完全没有阅读上的障碍;虽是一种陌生化的形态,但又是熟悉的内涵金宇澄的小说可能就像一个上海地方台,上海人看着有趣可爱,外省人也看的明白,外国人则需细细琢磨一番,但这恰恰是最为真实可感的上海。
维特根斯坦说:“我们谈话,我们讲出语词,只是到后来才获得一幅关于它们的生命的图画。”这几乎可以作为《繁花》的写照。在《繁花》中,一切都在未成形的黑暗中,唯一牢固可以把捉的,是说出来的言语。《繁花》中的滬语,经过提炼,首先诉诸听觉,又体现为一种纯熟典雅的书面表达,略显陌生化,却有韧性和弹性,语言在此刻不再是被驾驭利用的表达工具,开始按照其内在节律自行表演,这里面有十几部诗集都难以表达的诗意。《繁花》的语言,在建构上海日常图景的同时,也在试图消解正常叙事,与人物方言搭起桥来,风格浑然。故事从随便一个日子里开始,又在随便一个日子里下落不明。沪生、阿宝这些人都离我们远去了,生活还在继续,熙熙攘攘的人群,忍无可忍歇斯底里的咽到肚子里沉默不语的,都在继续。
《繁花》写人物情态寥寥数笔,“不响”、“很高兴”、“落下两滴泪来”,点到即止,他们拒绝被读者融入到脉络血液里,而展示出的大抵也只是一种平凡世相。于是我们觉得找回了熟悉的感动,或许这才是一脉相承的中国式小说,市井人情,一个接一个的流水席。而琐碎的日常,静安寺菜市场,每个人心里的小算盘,这才是大多上海居民所称之为的上海吧。它不学张爱玲写传奇,甚至缺少一个固定的主角,我们的视角就像电影《海上花》的镜头,在每个人脸上切换。它为上海叙事继承又开启了一种写作可能,让世情小说重新进入人们视野。
《繁花》中所使用的句式以及标点就很有讲究。“句子链在时间上的延续过程决定了作者的接受阅读也必须相应地在一个大致同构的时间延伸过程中进行。”[2]小说家对于句子的控制,是对整个文本控制的基础。金宇澄大多使用四到七言,除了偶尔使用书名号之外,始终只选择使用逗号和句号两种标点符号。金宇澄用这两种独特的方式控制小说的叙事节奏———短句让阅读节奏放缓,单一的标点使用使阅读情绪稳定。这种叙事节奏既是作者的独创,更加与上海的历史影像对应,与小说“荤素皆悲”的情绪暗合,让读者也跟着放慢阅读节奏,漫观上海的沧桑变化,细细体味其中繁花落尽的颓然感伤。
二.日常的上海:历史与现实
小说采用一种双线叙事结构,叙事在六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两个时空里频繁交替,传奇迭生,承接而对冲,饱满而留空,延续了关于上海的“不一致”和错综复杂,又衍生出新的上海图景,最后两条时间线缓缓汇合,走向小说的终点,将“理想中的”上海细致地、生动地、一五一十地、一点一滴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小说围绕着这三个背景不同的上海少年,牵出一百多个人物,两条时间线交替讲述他们互相之间以及与其他人之间的交往史。六十年代的上海,主人公处于少年时代,童趣的美好与人间的残酷互相辉映,破四旧、抄家、自杀、上山下乡,辐射出大历史变迁对个人日常生活的影响;九十年代的上海,交往多是在饭局上,推杯换盏间攻守频繁,间以段子相杂,人生百态、奇闻情史、酸甜苦辣,烘托出的则是人性嬗变与欲望的芜杂,更是上海的沧桑变幻。整部书就是一个大段子,历史记忆与当下生活交织而行,对比明显。尽管作者笔下不带褒贬,仍有意无意地为六十年代的老上海蒙上了一种理想的、美好的寄托,人物是诗意的、文艺的;而新上海,随着市场经济大潮的汹涌而至,人物的关系在一段段反复的饭局、暧昧中来回循环。新旧两个上海的交织,在直观层面形成了一种比照,似乎意在提醒读者一种思考“我们何以走到当下”。
中国近代史上,呈现出如此令人眼花缭乱历史参差文化交错,与生活方式的奇特组合的,唯有上海。因而,文学中的上海也支离破碎、无从整合,但我们仍可以在破碎中拼接出上海形象的诸面,在动荡中还原被割裂了的上海想象。《繁花》开篇写到《阿飞正传》结尾的香港夜色——“这半分钟,是上海味道。”整本《繁花》,确与王家卫电影有相似之处——不需完整故事,零碎片段拼叠,时代和人性自然浮现。革命的风潮曾经席卷了上海的家庭,但我们在不同阶层不同的生存境遇中可以看到上海的特色是如何在细微的裂缝中保持了下来。而只要一找到机会。上海就迅速的脱掉了革命的外衣,奔跑下一种世俗生活,拥抱商业和改变。通过一群人的生活百态、人事变迁,《繁花》的论调也逐渐透彻:革命的与反革命的,堕落的与抬升的,一概皆是世间的浮華而已。没有必然性的坚持,只有偶然性的选择;在不明不白的节奏中,个体所作的一切努力,无非是为了挣扎出活路,活着然后死去,留得夜色平淡苍茫。
一个“繁”字,涵盖了这座城市的巨细无遗,几个人物是“经”,时间是“纬”,人与时间的混杂和编织,就构成了一幅全景式的上海城市风情史。一部《繁花》,与其说是在书写上海,不如说它是在构建上海,它比我们今天接触的上海生活更加的感性,更加的丰满,更加符合我们的想象。
参考文献
[1]金宇澄.繁花[M],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2]王安忆.寻找上海[M],学林出版社,2001.
[3]张定浩.拥抱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读金宇澄《繁花》[J],上海文化,2013(1).
[4]张屏瑾.日常生活的生理研究——《繁花》中的上海经验[J],上海文化,2012(6).
[5]黄德海.城市小说的异数——关于《繁花》[J],上海文化,2013(1).
[6]陈建华.世俗的凯旋——读金宇澄《繁花》[J],上海文化,2013(4).
注 释
[1]金宇澄:《繁花》,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443页
[2]徐岱:《小说叙事学》,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98页
[3]张屏瑾:《日常生活的生理研究——〈繁花〉中的上海经验》,《上海文化》2012年第6期
[4]金宇澄、木叶:《繁花》对谈,《文景》,2013年6月号
[5]金宇澄、木叶:《繁花》对谈,《文景》,2013年6月号
(作者单位:江苏省奔牛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