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
林可,安徽省芜湖市一家医院的一名护士。她所在的急诊室,是医院最前线,工作最繁忙,情况最危急。她都经历了哪些惊险刺激的事呢?且听她的讲述……
我叫林可,90后,安徽省芜湖市人。2012年我考上医学院,2016年成为当地一家医院急诊科的一名护士。
2017年初,元宵节刚刚过完。中午,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至。病人是一位中年男子,双耳血肉模糊,脖子上有一道横着的伤痕,脖子以下包括手腕和双腿上都有密密麻麻的伤口,虽然做过简单的止血处理,但仍有一些地方有鲜血汩汩冒出。
最骇人的是,男子下体的生殖器被割了,或许是刀子不够锋利,并没有完全割掉。
我强忍呕吐的欲望,和大家一起把病人送进病房,护士长张姐拍了拍我,示意我去休息。我扶墙站好,发现身边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一直盯着病房。我慌忙遮住他的眼睛说:“不要偷看哦。”
谁知他指了指病房,声音很平静:“里面是我爸爸。”听闻这话,我把手放了下来。这时,一位老太太满脸愁容地赶了过来,带走了小男孩。看情形,应该是病人的母亲。一般离体的断肢,都会采取冷藏的方法保存,后续通过手术来续接。但病人情况特殊,没有完全切割掉,无法单独冷藏,需尽快手术续接。阴茎的血管格外细,这也增加了缝合难度。几个医生轮流在显微镜下手术,全员忙活到傍晚。
万幸的是,手术很成功。大家走出手术室,都瘫倒在长椅上。我为大家端茶倒水,想到病人惨状,我说:“这事是谁干的啊?太残忍了。”大家连连摇头。张姐幽幽地说:“城市就这么大,这种事肯定会被传得沸沸扬扬。”大伙散了,我去收拾东西,又在走廊看见了祖孙二人。老奶奶正在打孩子的屁股,孩子嘴里念叨:“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没想到真如张姐所说,谜底揭晓得很快。当天夜里小姨喊我去家里吃夜宵,饭桌上,还在上高中的表弟突然说:“我们英语老师出事了。”“英语老师?程老师吗?”小姨忙问。“是啊,听说差点被老婆杀了。”“你们老师,是不是叫程xx?”我想起了病人的名字。表弟点头:“是啊。原来是真的!姐,周末你带我看下程老师吧,他平时对我还挺好的!”
过后的几天,果然如张姐所说,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据说这位程老师是通过相亲认识的妻子,对方是一位超市收银员。婚后,程老师的妻子辞了工作,成了全职太太。高中教师本就辛苦,早出晚归,很少能顾上家里。程太太赋闲在家,更觉得丈夫忽略了她,一家老少嫌她没文化,夫妻二人吵骂频发。
时间久了,妻子笃定丈夫在外面有了情人。一次争吵后,多年积压的情绪全部爆发。那天,她在丈夫午睡前给他喝了安眠药,趁他昏迷时把他绑了起来,用一把刀从下体砍到耳朵。即使是安眠药也不能抵挡如此剧痛,程老师痛得哭嚎出来,就在这时,孩子推开了房门。程太太被闻声而来的邻居制住,交给了警察。这些天,孩子一直嚷嚷着要见妈妈。
第三天,这位程老师醒了,但醒来后面无表情,无论谁和他说话,他都不予理睬。由于病人不吃不喝,我们只能以输液的方式维持他的生命体征。
又过了两天,表弟带着一大帮同学找到了我。我领着他们进了病房,礼物摆满了床头,病房也被挤得水泄不通。一个女孩开口了:“老师,您布置的作业大家都完成了,每人学一首英文歌要唱给您听。”她开口唱了起来,是《never say never》。
学生走后,病人不再抗拒进食,还主动和自己的母亲孩子交谈。休养了一个多月,病人出院了。听说他换了一所学校,继续教书。表弟还给我看了程老师录给他们的视频,里面的男人笑容自然。
我想,他应该把伤痛都埋心底了吧。那个铁门之内的程太太,不知会不会后悔呢?
2018年7月,急诊室里来了一对母女。“我女儿服毒了,你们快想办法救救她。”母亲看起来年纪不大,风韵犹存。“服了什么毒,多少的量?”张姐问。
女儿看起来十七八岁,咬着嘴巴一言不发。母亲慌忙说:“是家里以前剩下来的百草枯,一整瓶,什么时候喝的她也不肯说。”百草枯致死率高达80%。
张姐给医生打了个眼神,示意这女孩没救了,拒收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医生还是赶去洗胃室。洗胃时,女孩眼神透露着无助,像只受惊的小猫。
做了检查后,病人的情况我们已经摸清,毒性侵染到肺部,会慢慢纤维化,最后窒息而死。我们将病人安排进重症监护室,准备给她进行连续的血液灌流,这样可以延缓她的生命,但不能根治。
“病人现在的情况,我们是无力回天了。”医生开口告诉母亲。母亲眼角噙着泪水,颤抖着问:“真的没救了吗?”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要是能去大医院,并且有合适的器官移植,会有一丝机会。”
医生沒再开口,但从我们小城转到省会,路途中要花费不少时间,而且肺部移植和器官配型的费用,都是难以解决的问题。沉默中,中年女子签下了病重通知书,下笔的那一刻,像是认了命。
在病房里,女孩突然撒泼,鼻涕眼泪一起流,大声哭闹、摔打东西。女孩的母亲冲上去抱着她,她却一把推开,吼道:“走开,我不要你假惺惺!”母亲嘶哑着哭:“可我是你妈啊。”“你不是我妈,你根本不拿我当女儿,你知道这十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女孩开口了,声音像是从细小的石缝里挤出来的,我知道这是肺部纤维化所导致的。
女孩一边流泪一边吃力地指责母亲,我在一旁得知了这对母女的冲突。母亲年轻时在上海打工,认识了一个香港男人。交往一年后,男人的妻子拨通了她的电话,用各种恶毒的词汇辱骂她。这位母亲向男人提出分手。但是分开不久,她就发现有了身孕。她回头找孩子的父亲,没成想,对方玩起了人间蒸发。她回了老家,以死相逼,凑了钱把孩子生了下来。
一时不忍,换来漫长的煎熬。女儿的存在使她常常想起那个负心汉,所以她对女儿又打又骂。女儿有同学住在附近,都知道她是个没爹的野种。年复一年,母亲的打骂、同学的孤立,在女孩年幼的心里深深扎根,她想逃离这种生活。可连着两次高考,她都失利了。她对母亲说:“给我一笔钱,我出去打工。”
“不可以,你要么去读个专科,要么就给我继续复读。”母亲的态度很强硬,坚决不退让。女儿一气之下找到外婆,没想到外婆的反应更激烈,明言她妈就是前车之鉴,想要外出打工门都没有。小女孩顿时觉得自己被世界遗弃了,彻夜未眠的她从家里找出了百草枯,想匆匆结束生命。
“你们都觉得我是孽种,同学这么觉得,外公也这么觉得,到死都没给过我好脸色。都是你犯下的错,却连你也这么看不起我!”近乎疯狂的女儿在母亲的怀里又撕又咬,母亲却一动不动。
终于,母亲开口了:“佳佳,是妈不对,是妈不好。我打你骂你是想让你好好读书,不走妈的老路。”女儿的手还在狠狠挠她的背,她却浑然不觉,“妈每天白天去服装店打工,晚上偷偷去摆摊,你外公去世后家里没了经济来源,我也是没办法。是我不好,对你的关心不够。佳佳,我求求你,你别怪妈……”女儿终于停止了撕咬,把头埋在母亲怀里无声痛哭。
我转身离开病房,听见女孩轻声说:“妈,我后悔了,我不想死。”想死万分容易,想活却是难上加难。身为医护人员,我红了眼眶。
第二天,在和我们商量后,母亲决定带女儿上省城求医。我们给病人做了连续的血液灌流,又给她开了一些药物。最后我没忍住,问了病人的母亲:“这样做,能不能治愈很难说,还要倾家荡产,您不后悔吗?”她努力冲我挤出一个笑容,说:“从我决定把她生下来开始,我就不能后悔了。”
目送着母女二人依偎离去,我默默为她们祝福。
2018年底,科室迎来一位70岁左右的病人,身患尿毒症,危在旦夕。刚入院时,徐医生对家属说:“高先生,老爷子这个情况不容乐观。”
高先生脸色惨白,紧紧抓住徐医生的白大褂,颤声道:“医生,求您一定要治好我爸,多少钱我们都出!”徐医生被抓得踉跄,但还是安慰道:“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虽然病人现在病情严重,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你们要相信我们的水平。”
没想到,徐医生这边刚对家属打了包票,另一边病房里,老爷子的病情立马诡异地恶化起来。病人最严重的是肺部感染,所以我们给他单独安排了病房,加了氧气罩,每天定期消毒、做血液净化。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给病人插了胃管。
但是接下来的几天,病人经常呼吸衰竭、心脏骤停。一开始,徐医生认为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后来一一排查,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病人肺部感染越来越严重,随时可能出现生命危险。一般出现这种情况,就要实施抢救,需要切开气管,病人岁数太大,能不能经起这种折腾,必须与家属协商。
徐医生喊来高先生,语带歉意地开口:“病人现在的情况很差,如果出现危急情况,家属要不要抢救?”高先生连忙道:“抢救,当然抢救了。医生,您前几天不是说我爸不会有事吗?”徐医生无奈地说:“高先生,这种情况我们也不想的,我们把所有因素都考虑进去了,可是病人身体状况还是每况愈下。”
顿了顿,徐医生又说:“以病人的身体状况,真出现不测,抢救成功也只能拖延几天。抢救的时候要切开气管,这对病人来说是何种折磨,不用我多说吧。”
好一阵劝说,高先生才同意如有意外,不予抢救。徐医生拍拍对方的肩膀,“那待会去签个字,最近多陪陪老人家吧。”他离去了,只留下高先生在走廊抽泣。
第二天,我正在拿药品时,新护士小姚匆忙跑来告诉我:“林姐,17号床的病人心率只有47了。”等我赶过去,徐医生已经到了,他冲我摇了摇头。
老爷子过世了,这也成了一桩悬案,没人知道在治疗环节出了什么纰漏,只能感叹命中注定。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一星期后,高先生带着一众家属气冲冲地堵在了办公室。来者不善,一个个狠狠地盯着徐医生,声称要讨个说法。
徐医生无奈地摊手:“各项处理都是事先征得你们同意的,高先生你也签字了,你看现在?”一群人立马吵起来,高先生骂骂咧咧:“什么医生,拍着胸脯和我保证一切正常,这才几天,我爸就死了?”我看徐医生欲言又止,估计年轻如他,也很少经历这种医闹场面。对面,高先生又爆发了:“还和我说方案,相信你们,我真是瞎了眼!”徐医生还想说些什么,却都被淹没在他们的口水中。
突然,“砰”的一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办公室另一角,科室最年长的张医生站了起来。“够了!”张医生呵斥道:“你们太放肆太过分了!”另一位家属迅速反击:“你们还说我们过分!你们乱治病,可不就是没有医德的畜生吗?”徐医生上前一步,刚想张口,张医生拦下了他。白发苍苍的张医生冷笑道:“小徐不想说的,我帮他说!”
“我上周去查房的时候,看到你们在给病人经口喂食。”张医生边说边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高先生夫婦。“因为不是我的病人,我不知道情况。前几天小徐一直自责,找不到原因,我才想起来这一幕。”
张医生有些愤怒:“小徐知道真相后瞒着不告诉你们,就是为了让你们好受些,你们却来这里怪罪他。你们知不知道,经口喂食对病人身体有多大危害?”
最后,他质问高先生夫妇:“你,还有你,都是害死病人的凶手。你们把医嘱当什么了?你们还好意思来这儿闹,病人泉下有知怎么想!”在一旁的我恍然大悟,原来罪魁祸首,竟是家属的经口喂食。这时,高先生跪倒在地上,掩面痛哭,真相不言自明。他老婆却还在嘶吼:“我们只是想给爸多补充点营养,你们为什么不早说?”
“不是这样的,每个注意事项我们都交代清楚了,但是家属不一定遵从。”我站了出来,“由于病人很多,我们很难随时监督你们。不管怎样,请相信我们是负责任的。”说完,我鞠个躬闪到一边。办公室除了夫妻俩的抽泣声,其他人都沉默了。
真相大白后,家属们灰溜溜地走了,只留下我们医护人员长吁短叹。医闹一场,看似是我们赢了,但实际上,生命面前,我们都是输家。事情告一段落,日子恢复了平静。然而,急诊科每天上演着不同的故事。所谓生死场,一秒天堂,一秒地狱,或许这就是生命的魅力吧。
编辑/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