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清 扬
【导读】位于成都平原的眉山等地,是近几年我国柑桔业界最引人瞩目的地方之一。面对来势汹汹的新冠疫情和严格的疫情管控措施,全国各地包括柑桔在内的农副产品自春节以来基本上都滞销在产地。不过,眉山的晚熟柑桔“春见”在这个异常清冷的春天却逆势而动,销畅价扬,成为整个行业难得一见的亮点。这一方面得益于当地柑桔生产经营者多年来对新品种、新技术与高品质孜孜不倦地求索,另一方面更得益于当地政府,科学战“疫”,精准施策,实现了生产与防疫的两不误。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战斗,闭门不出竟成了人类与病毒抗争最有效的手段。从1月下旬到3月上旬,我足足在家宅了60天。这期间,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了有关果业的不少负面信息,如广西的沙糖桔,在近乎严苛的“封路”“封村”等防疫措施下,没有采果工人,也没有收果客商,挂在梢头的果实在“煎熬”中不断跌价,果农叫苦连天;但也有好消息,四川省眉山市东坡区柑桔产业推进服务中心副主任李永安告诉我,东坡区的当家品种——“春见”,产地价格不降反升,比上年同期上涨了2元/kg。这确实是一个非常令人振奋的好消息!所以,在国内疫情稳定之后我2020年的第一趟远行就去了四川,两天的时间里分别走访了眉山市丹棱县、东坡区和内江市市中区等柑桔产区,从不同人物处对新冠疫情背景下的四川柑桔产业有了一个初步了解。
我们进院子的时候,张可勇的父亲和两名工人正在杀猪。张可勇告诉我,他父亲听说清扬老师要来,就把家里养的一头猪宰了,听得我暗自得意:因为,杀猪宰羊,那是四川农村款待客人的最高规格。
张可勇很年轻,1986年出生,大学学历,学的是电子工程专业,毕业后在成都职业技术学院当了3年老师,又做了4年进口医疗设备销售,2015年回家结婚生子,然后就留在家乡和哥哥一起,子承父业,当起了农民。
家里有 20亩(1.33 hm2)柑桔园,一半“不知火”(当地人称作“丑桔”),一半“红美人”(当地人称作“爱媛”)。院子旁边还有几株树龄达数十年的大桔树,主干很高,是张可勇的爷爷在20世纪70年代种下的“红桔”,90年代张可勇的父亲把它们改接成脐橙,2018年张可勇又把它们改接成“爱媛”,刚好是三代人三个代表品种。
“我懂事的时候这些树就有四五米高,一棵树产两三百斤果,那个时候便宜,只卖几分钱一斤。但是在我们生产队,我家最早买了电视,‘熊猫’牌黑白电视机……去年结了差不多100 kg果,卖9.60元/kg,一株树差不多有1 000块钱收益。”张可勇高兴地讲了一通他们家的种桔历史,接着说:“刚好这些年果子的价格比较好,因为有经济收入,才使得我们这些年轻人能够留在农村,搞合作社,搞新品种的引进与推广……”
“从2015年到现在,你引进了哪些柑桔新品种?”我这次来四川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想了解当地引进和推广柑桔新品种的动态。
“‘091 无核沃柑’‘金秋砂糖桔’‘甘平’‘明日见’‘嫒红椪柑’……今年还从浙江引了点‘红公主’,300元一根枝条。我们拿到新品种后会分给合作社的社员去嫁接,一部分嫁接大树,一部分培育小苗,第二年开始从社员那里收回来卖枝条、卖苗。”
在张可勇家的墙角边,我看到了数捆不同品种的柑桔接穗竖放着,下端浸没在水中,上端挂着写有品种名的标签。我指着写着“明日见”的接穗问道:“这个品种今年枝条卖多少钱一斤?”我看到过这个品种的疯狂。2018年年初在浙江象山,“明日见”接穗曾卖出了1.6万元/kg的天价。
“今年的批发价是200元/kg。”张可勇介绍说:“这个品种是我们在2018年花一万元从重庆科正苗木公司买回来的,十几厘米一枝接穗,5个芽,一捆50枝,1万元。嫁接之后第二年前期接穗卖3 600元/kg,后期卖2 400元/kg,一共卖了近400 kg;今年算第三年,卖了2 000~3 000 kg枝条,因为价格便宜,收入不及去年高。”
“你们有没有估算过,这个投资的利润率大概有多少?”
“五六万元,至少!”张可勇特意强调了“至少”两个字。
我根据他报的数据粗略地算了一下,这两年他兄弟俩在“明日见”接穗上的销售额超过10万元,也就是利润率达到1 000%,远超马克思认为“人们敢于践踏一切法律”的300%的利润率。
“在丹棱,像你们兄弟俩一样做这种生意的人多不多?”我继续问道。
“多,但是因为我们比较注重网络宣传,在销售渠道方面比较占优势。”张可勇介绍,这些年他相继参加了全国首届青年农场主实验班和新农人千人计划等各种培训活动,积攒了不少人脉关系。“做这一行,年龄小的人脉关系没有我们这么广,年龄大的缺乏冒险精神和网络营销能力,所以我们相对来说是有优势的。”
“我在过来的路上看到很多树已经高接换种,是把什么品种换成什么品种?”这是我的正题——了解四川柑桔的品种变化。
“你们家的‘爱媛’收益高还是‘不知火’收益高?”我忽然想起张可勇家20亩(1.33hm2)柑桔园两个品种1∶1的结构,从效益方面可能更能说明为什么要把“不知火”或者“春见”高接成“爱媛”。
“肯定是‘爱媛’。”张可勇毫不犹豫地应道:“种‘爱媛’很轻松,不需要多少技术的,不用担心挂多了会把树体拉垮。‘不知火’就不行,挂果一多就有大小年,至少是一年不结果,如果肥料用得不好,有的可能是两三年都不结果。”
“但是‘爱媛’在浙江不行啊,果子一挂多树势就弱,很容易出问题。”
“这边没有问题,亩产上万斤很轻松的。”
“那就你们当地来说,‘春见’和‘不知火’两个品种,哪个效益更好一些?”我接着问道。
“‘不知火’的效益要好一些,因为‘不知火’的产量高,同样一株树挂果200个,‘春见’可能就是50 kg,‘不知火’可以达60 kg甚至75 kg。”
“‘不知火’果实沉,‘春见’果实是空的。”我大致明白他说的意思。
“‘春见’适合果园面积较大的人种,对栽培管理要求要低一些。像我们家有500株 ‘不知火’,现在每年的产量基本上能达到2万kg多,平均株产在40 kg左右。”
“那‘甘平’和‘明日见’这两个品种你怎么看?”
“‘甘平’这个品种我也很看好的,味道好,很甜,吃起来很化渣,在腊月的时候就完全脱酸了,‘爱媛’卖完了就卖‘甘平’,而且基本上不裂果,树势也旺。‘明日见’的成熟期在‘爱媛’和‘甘平’之后,与‘春见’的销售期是重叠的,比‘春见’更甜、更化渣一些,但容易裂果,单果没有‘甘平’大,所以它的产量永远达不到‘甘平’的产量。”
听得出来,张可勇在评价品种时,除了常规的口感标准之外,产量、栽培性能和销售期也是重要的指标。
“那为什么今年高接‘明日见’的人要比高接‘甘平’的人多呢?”我有点疑惑。
张可勇笑了笑,略显神秘地说:“‘明日见’有专业的团队在炒作,去年重庆科正公司搞了个品鉴会,两个果子卖了2 000元,一下子就炒起来了。新品种只要炒作就有市场,没有炒作就没有市场。”
“如果单纯从口感上讲,你最喜欢哪一个品种?”我不断变换角度问求真实答案,以防着了“苗贩子”的道。
“爱媛。”张可勇非常痛快地回答:“我喜欢它的化渣性,而且我们自己种的多,知道哪株树、哪个部位最甜,我们就摘最甜的吃。”
“假如让你们新建50亩(3.33 hm2)或者100亩(6.67 hm2)柑桔园,你会选什么品种?”我继续问道。
“60%‘爱媛’,40%‘091 无核沃柑’,早熟和晚熟兼顾。‘爱媛’早熟,年前上市,产量高,没有大小年,而且口感也好,它比‘金秋砂糖桔’甜。‘金秋砂糖桔’在我们四川的口感不理想,在广西等其他地方的表现要好一点。如果走批发,这两个品种都是不错的。‘091无核沃柑’晚熟,在我们这里可以留到六七月份采摘,商品性很好,也很稳产,绝对是个好品种。”
“对广大农民来说,就是要种价格好、产量高、管理简单的品种。”张可勇总结道。
李永安很忙。
身为眉山市东坡区柑桔产业的首席专家,他不仅肩负着东坡区38.5万亩(2.57万hm2)柑桔园的技术指导工作,还承担着东坡区整个柑桔产业上下游的联络协调工作。我坐在他办公室聊天的时候,就不断有同事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出发,他们要去对绿色食品认证的柑桔基地进行日常抽样。
我差不多是厚着脸皮坐在那里把自己想问的两个问题问完的。
第一个问题是 “为什么在如此严重的疫情下,东坡区的‘春见’价格不跌反涨?”
早在一个月前,我跟他在微信聊天时就得知今年眉山市东坡区的“春见”产地价比上年同期涨了2元/kg,这让我感到非常意外,因为在气势汹汹的新冠疫情冲击下,采购商进不来,果子运不出,多地春节及其以后上市的柑桔产地价格节节败退,桔农叫苦连天,眉山“春见”何以逆势上扬,演绎出一场绝地反攻的大戏呢?
“2月8—9日看到形势不对了,我们分管农业的区领导马上召集农业部门、交通部门以及柑桔主产区的乡镇领导商量怎么整。”李永安介绍,当时分管领导就提出要打开窗口,做到疫情防控和果品销售两不误,集中解决果品销售过程中的人和车问题。
“首先要让客商来了有地方住、有饭吃。”作为具体负责单位,东坡区农业局首先落实了3家定点酒店,“除了湖北等重疫区不允许来,其他地方包括你们浙江很多客商都过来了,因为他们知道眉山相对宽松,能进出。最多的时候3家酒店同时住有181位客商。而且不管是多贵的客房,全部按80元/天的标准,吃饭按20元/天的标准。入住前,先由定点医院进行体检,这个还是要注意。”
“那他们怎么到乡下去?”我问道。在微信朋友圈看到,各地为了防控疫情,都在封村封路,甚至不少地方都不允许农民去自家果园干活,何况是外地过来的人。
“我们开通行证。”李永安介绍,在那段时间,他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驻扎在酒店外面,每天给进出车辆消毒,给客商测体温、开通行证,保证他们在柑桔产区通行无阻。“相当于绿卡,到乡下的每一个关卡都会放行,但晚上必须返回酒店住。”
“整个眉山都可以通行吗?”
“不可以,只可在东坡区范围内通行。与邻近的区县相比,我们做得要稍微早一点,在2月9日就有客商在这边收货了。”李永安应道。同时,在入境高速路出入口整理出了3个大型停车场,让货车统一停放,集中消毒。等包装厂把货都准备好后,再开通行证放行接货,司机全程不下车,尽量减少人与人之间的接触。
“高峰期我们一天的销售量达五六千吨,到2月底,东坡区 18万亩(1.20 万 hm2)‘春见’就已销售90%。本来大家都担心受疫情影响价格会下跌,结果价格不跌反升,农民无不拍手叫好。”李永安高兴地说。唯一让他觉得遗憾的是部分农民惜售:“人心不足蛇吞象。客商给12.40元/kg,有的果农还不卖,我们一再说不要惜售,在这种情况下能卖还是早点卖,现在后悔了。”
但不管怎么样,这绝对是这个大家都想重启的2020年我听到的最硬核的操作。
“这几年有什么比较理想的新品种?”这是我想了解的第二个问题。因为前段时间去浙江象山看了他们这几年引进的晚熟柑桔新品种的表现之后,就感觉这些品种并不适合在浙江发展,在冬干春旱的四川盆地可能更有发展前途。
“我们一直在引进新品种,像 ‘明日见’‘甘平’,包括最新的‘黄美人’‘明日行’也都在搞。但作为政府主管部门,我们不推荐新品种,大家看到的今年情况就是今年情况,看到的明年情况就是明年情况,没有三五年我们不敢下定论的。”
听得出来,李永安对新品种的态度是很谨慎的,他所“扮演”的角色决定了他不可能像张可勇那般畅所欲言。
“那‘春见’是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东坡区的主栽品种的?”我先让李永安当回事后诸葛亮,说说过去的事,大家都没忌讳。
“‘春见’这个品种是2001年日本专家捐赠的,最早嫁接在内江,2004年我们就拿过来嫁接了,经过几年的观察,大家觉得这个品种还行,有的人就把脐橙改接成‘春见’。因为果实比较软,所以当地人又把它叫做‘柑’”。 但也正是因为果子软,运输成了问题。所以,在2008年当地柑桔产业最低谷的时候,一些吃螃蟹的人又把树冠上面的‘春见’枝梢掰掉,让下面的脐橙(中间砧)重新冒出来。后来,我们把脐橙的留树保鲜技术用在‘春见’上,解决了脱酸难问题;再把装果子的塑料筐由原来的20 kg规格改成10 kg,解决了不耐运输问题;再加上冷库的建设,解决了不耐贮藏的问题,这几个问题解决之后,‘春见’才真正‘疯狂’起来,跟广西的‘沃柑’一样,时间节点都在2015年。”
这5年也正是中国柑桔新品种发展最迅猛的时间。除了四川的“春见”、广西的“沃柑”,还有湖北的“伦晚”和浙江的“红美人”,被我称作“中国柑桔四小龙”。
“你怎么看四川的‘爱媛’?”我沿着产业的发展轨迹从“春见”拉近到被四川人简称为“爱媛”的“红美人”。
一问对品种的评价,李永安马上又恢复了原先的那种谨慎:“目前品种都不太看得清楚,不好说的。”
这下把我搞得有点懵圈了。这个品种在东坡区的种植面积已有12万亩(0.8万hm2),是仅次于“春见”的主栽品种,应该能全面评估其优势和问题所在了。
见我疑惑,李永安解释道:“因为我们经历过2008年——一场蛆柑事件导致无论什么品种都是两三毛钱一斤,经历过那段时光的人都会有忧患意识。比如市场需要20万t,我们只有18万t,那所有的经销商都想屯货,大家抢着要;但反过来,如果市场只需要17.8万t,我们多出了0.2万t,那经销商都会观望,价格就稳不住了。”
“就是供求关系嘛!”这是我一贯强调的市场的本质。
“对!”李永安接着说:“只要打破这种供求平衡,就像银行挤兑一样,经销商知道过剩了,大家都不着急下手了,你说农民心慌不心慌?6元/kg不卖变5元/kg,5元/kg不卖就可能倒掉了。就‘爱媛’来说,我们面临着全国其他地方都在发展的压力,浙江在发展,湖北在发展,江西也在发展……”
“作为主管部门来说你们是有这个担心。”我恍然大悟,李永安对东坡区柑桔产区的定位是晚熟柑桔优势区,所以尽管眼下“爱媛”的效益不错,但他依然心存担心,担心类似2008年的历史重演。
李永安说:“我们东坡区的领导很有前瞻性,很多地方你跟领导提建议,领导不一定会认可,但是我们的领导是反过来追着我们在干事。比如价格指数保险,我们跟保险公司已经谈妥了,‘春见’5 元/kg,‘爱媛’4 元/kg,‘沃柑’4元/kg,柚子1.40元/kg,4%的保费,政府再补贴50%的保费。比如,一亩地保1万元,保费400元,政府出200元,农户出200元。这个就是保产业不垮。只要产业不垮,在低谷时能够稳上两年,那就有触底反弹的可能。”
“条件还是很优惠的么,不过现在的市场价格高,农民会参保吗?”我疑问道。很多地方的政策性保险都出现“叫好不叫座”的现象,最后往往沦为一种形式。
“2019年我们没有一起保险,但2020年已经有个别人保险了,我们是30亩(2 hm2)以上起保,一保3年。对我们来说,更重要的是要未雨绸缪,把方案先做好,有条件有意识的先保。”李永安解释道。
“我在路上看到不少桔园在高接换种,现在都高接什么品种?”我又把话题扯回到新品种上。
“现在大家都很迷茫,一部分人已经在尝试‘明日见’了。”说完,李永安话锋一转:“我还是赞成你的观点——上策不种,中策少种,下策随便种。现在搞果园风险太大,所以不建议大面积种。”
“他就是大面积种的。”我笑了笑,指着陪同我一起过来的陈昌志说:“他在内江新种了上千亩,选了‘明日见’‘甘平’和‘爱媛’这3个品种。”
“这3个品种,从我个人的角度看,还是‘明日见’挣钱的可能性要大一些。”李永安终于说出了一个相对明确的答案。
“为什么呢?”我不失时机地追问道。
“这几个品种我自己也在种。”李永安解释道:“‘甘平’除了你说的枯水问题外,在四川还有日灼的问题;‘爱媛’以后面积大了,利润怕会非常小。相对来说,‘明日见’短时间内面积不会太大,而且我们种出来的品质非常好。”
我明白李永安在做排除法,发现问题的先做淘汰。于是我介绍了今年在浙江象山看到的“明日见”的问题:“初结果树大小果严重,小果的品质确实很好,很甜,风味很浓,但大果浮皮很严重,品质也不好,起码这个品种在初结果期的商品性我不看好。”
“我只是说就他这几个品种还是 ‘明日见’相对有希望。”李永安没有争辩,只是说相对而言。
“最后一个问题,现在老百姓对新品种的热度这么高,你们是鼓励还是……”
“不鼓励。”没等我说完,李永安就干净利落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我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继续从两个不同的方面迂回地寻问最真实的答案:“一方面,新品种对你担忧的供求关系会起到一定的分散作用;另一方面,新品种又存在你担心的各种风险,这两个方面应该如何去权衡?”
“我跟农民培训时是这么讲的,如果你种10亩(0.67 hm2)地,拿出其中 1 亩(667 m2)地试种任何品种都是可以的,因为这对你的收入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还可以为你下一轮发展储备品种。我们眉山人都是这么干的,一户人家可能种了‘春见’‘不知火’‘明日见’‘甘平’等多个品种,因为技术很强嘛,他什么都种,而且不怕难种。”
“这种多品种种植模式你是赞成的?”我抓住要领。
“赞成的,百花齐放么。”李永安十分肯定地应道。
“你为什么会选择这3个品种?”我问陈昌志。这个问题已经压在我心头很久了。
陈昌志人很好,2018年11月我跟他正式认识之后,他就跟着我跑了不少地方,包括重庆、浙江、广西、云南和这趟的四川眉山,几乎把这几年比较红火的柑桔产区都跑了个遍,沿途他都会尽其所能安排最好的酒店,看最美的风景,吃最有特色的小吃,所以他的事我也特别上心,给他的果园投资计划提供了非常明确的方向。他也很感激,每次一起考察回来,他都说我又帮他节约了数百万元。他原先计划在四川内江投资兴建5 000亩(333.33 hm2)柑桔园,面积很大,所以任何一个可以少走弯路的收获都价值上百万元。但是最后的结果却让我大跌眼镜,他居然选了“红美人”“甘平”和“明日见”作为主栽品种。
除了“红美人”我还能勉强接受,“甘平”和“明日见”在我眼里完全是两个坑,除了好吃,其他都是问题,或者说都是风险,在我眼里这都是资本投资必须要规避的风险。作为一名成熟的园艺领域的投资者,陈昌志的最终选择让我觉得困惑。
“按照我的性格和我的精力分配,是很难让老品种做出新高度,我是没办法在老品种上跟做传统农业的这批匠人甚至普通果农竞争的,所以只有做新品种才有机会。”陈昌志解释道。在他眼里,“红美人”和“春见”这些现在很受市场欢迎的品种都已是徐娘半老的老品种,相对而言,“红美人”稍年轻些,容貌(商品性)上也略胜“春见”,所以他选择了风韵犹在的“红美人”。同时,他又选择了时下最火的两个新品种:“我是知道‘甘平’和‘明日见’这两个品种的种植难度是比较大的,它容易裂果,所以我计划搞遮雨棚……”
“不是建大棚,是建避雨棚?”前段时间他还跟我说要全部上大棚。我的脑海中立马浮现出几千亩的大棚设施,心中还冒出一个“杂念”:是否可以申报“单一企业规模最大的大棚面积”的吉尼斯世界纪录。
“对,通过遮雨棚来规避裂果的风险。”陈昌志继续说道:“虽然种植难度比较大,但它的门槛也比较高,我觉得新品种带来的红利是可以冲抵一部分种植难度的风险的。另外,我觉得公司化运作下的技术落地程度可能比不过匠人,但会比普通果农要高一点,比他们更容易出成果,所以最后选择了‘甘平’和‘明日见’这两个品种。”
“为什么没有选择‘091无核沃柑’,它也是新品种?”这是2019年年初我向他推荐的品种,并由此提出“优势品种+优势产区”的果园投资理念。“091无核沃柑”就是我心目中的“优势品种”,至于“优势产区”,当时给了他两个方案:其一,去云南另寻优势区域,投资建园;其二,看重庆已投产果园的‘091无核沃柑’在后期有没有品质优势,如果有,则在内江可以发展,否则,项目中断。
“是因为‘091无核沃柑’一直没有给我惊艳的感觉,而‘甘平’和‘明日见’我都遇到过很好吃的味道。”陈昌志解释道。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以“口感”作为最重要的选择指标,而我把“091无核沃柑”看作“优势品种”,是因为它无以伦比的“商品性”。
如果单纯从口感的角度来衡量,我是赞同他的观点的:“甘平”和“明日见”糖度高,风味浓郁,在口感上是要压过“091无核沃柑”;但从日常食用的角度,我还是喜欢吃“091无核沃柑”,因为它不腻,一次吃下四五个还有意犹未尽的感觉,但“甘平”和“明日见”就不行,因为风味太浓,有时候甚至一个都吃不了。至于“商品性”中的贮藏性和货架期,那就更不能相提并论。
“我在内江还尝过一位老农民种出来的‘沃柑’,糖度很高,基本上是十七八度,而且他家的‘沃柑’一瓣里面只有一两粒种子,也不算多,但是那种甜的味道,还有水分,‘091无核沃柑’是达不到的。所以,我就没有选择 ‘091无核沃柑’。”陈昌志继续解释道。
我没有争辩,因为口感是一个感性的指标,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四川人无辣不欢,口味自然要比江浙人重得多,至于我能品味出来的“091无核沃柑”的“脆度”和“鲜度”,他不一定能感受得到,包括他前段时间很兴奋地告诉我“‘黄美人’是他吃过最好吃的桔子”,我也是不以为然的,只是给他回了一句:你中了新品种的毒。
说话间,便到了陈昌志在内江市市中区全安镇花洞村投资兴建的花城果乡生态农业园,一期的规模是1 137亩 (75.80 hm2),已经种下4.5万株“红美人”、4万株“甘平”和3万株“明日见”。丘陵地,土质看上去很差,我心中又掠过一丝担忧。种植模式也与我平常看到的有明显不同:两行一垄,垄面很高,树苗栽得倒挺规范的,成行成列,黑色地布覆盖。
“株行距多少?”我指着已经成活的柑桔苗问道。
“这一批是先种的,垄间中对中6.5 m,沟宽1.5 m,相当于3.25 m的行距,2 m的株距。后面一批把行距加宽了,改为10 m种2行,沟宽1.8~2 m,相当于5 m的行距,株距还是2 m。”
在建园前,陈昌志曾向我介绍过他的密植方案,他希望通过密植提高前期产量,以便尽快回收成本。我断然否定,认为这会给果园机械的使用带来很大的麻烦,相比可控的土地成本,劳动力成本才是农业投资的无底洞。估计前期他没有领会,后来听了中国农业科学院柑桔研究所彭良志研究员一再强调 “柑桔园5 m行距”,他才调整了方案:“后面还是觉得把机械通道搞大一点是比较合理的。”
“密植”“快速投产”“尽快回收成本”,是很多投资果业人的共同想法。前一天在丹棱张可勇那里也听到他们所建议的2 m×1.5 m的行株距,我试探性地问陈昌志:“对张可勇的建议,你是怎么看的?”
“我觉得这个说法太理想化了,到需要间伐的时候很可能下不了手,到时会耽误大事。”陈昌志回答说:“我们测算过,2 m×1.5 m的行株距可能对于‘091无核沃柑’这类品种还可以,因为它小冠幅也可以达到高产量,但是像 ‘红美人’‘甘平’和‘明日见’这类品种,是要大冠幅才有大产量。我们设定的冠幅(直径)是3.5 m,因为8年之后我要换品种……”
“啊!8年换品种?”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对的!新品种的红利期最多8年,8年之后它就成了老品种了,就要跟普通老百姓竞争了,所以8年后我必须换品种。”陈昌志强调说。
我一时无言以对。沉思良久,接着又问:“那你预计第几年收回成本?”
“第5年。”陈昌志应道:“前期的成本我核算过,包括建园、改土、苗木、土地、人工等,每亩1.3万元,再加上避雨棚每亩0.7万元,争取第5年把资金全部收回来,后面还有3年红利期,红利期结束后再换新品种,后面的成本就低了。”
“太理想化了!”我心里念叨着,没有说出口,只是问:“现在做下来有什么担心吗?”
“担心啊!搞果树跟我以前搞绿化树不一样,搞绿化树我们只担心市场,其他都不担心,按部就班把树形做好就行;但是搞果树不一样,果树的可变因素太多了,自然因素,人为因素,市场因素,所以现在越做越小心,越做越没有信心……”
我笑了笑,没有作答,只觉得有担心对他来说可能是一件好事情。
作为一位在园艺行业中浸淫数十年的成功人士,陈昌志有着让我敬佩的对商机的敏锐性、对管理的条理性、对分配机制的灵活性以及在人脉关系上的协调性,以至于我无法简单地评述他投资果园思路的对与错。
更何况,作为资本投入,还有一个被我称为“别有用心”的窗口,比如内江强有力的政府补贴,比如陈昌志规划中的“花园式果园”所延伸的“第三产业”……
回程的时候,我问陈昌志:“相比你走过的浙江、广西、云南等柑桔产区,你觉得四川种柑桔的优势在哪里?劣势在哪里?”
“首先,四川的柑桔优势还是在晚熟上,四川的气候可以把晚熟柑桔的品质做得很好,其他地方都做不了。还有,我觉得四川眉山一带就像你说的‘优势产区’,不仅有大批具有丰富种植经验的种植者,而且还有着非常成熟的行业服务体系,你看当地的政府,在疫情期间可以做到这样,为了解决老百姓的销售问题,像李永安他们可以把工作做到那么细,这在其他地方几乎是不可能的。”陈昌志赞叹道。
的确,以眉山为代表的四川晚熟柑桔产区,这波防疫与生产统筹兼顾的操作,确实可圈可点,与部分产区在前期不顾农民实际生产需要的简单封堵操作形成鲜明对比,包括东坡区提出的价格指数保险,都为当地柑桔产业的可持续发展奠定了政策基础。相反,以陈昌志为代表的资本投入者的“追新”心态却让我备感担忧,如果一个新品种的投资价值只有8年,那么,对资本来说,果园还有投资的价值吗?倒是以张可勇为代表的新农人,虽然面积不大,但身兼种植者和新品种推广者的双重身份,又谙熟网络营销手段,进可攻,退可守,能担当起产业传承的重任。
但不管怎么样,四川柑桔产业在政府、科技、资本、果农等多方的合力下,不仅在这次新冠疫情下交出了一份完美的答卷,而且正阔步迈向全产业链增效的康庄大道,为实现产业扶贫和乡村振兴战略奠定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