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比西尼亚玩具

文/瞿新华

秋天来了，秋雨也跟着来了，一场秋雨一场寒。

一天早上，伴随着丝丝雨声，一只小猫咪低声叫唤着趴在我家小院子的落地门窗前避雨。一眼望去，这只奶黄色的小猫咪有些与众不同，长着大而尖的耳朵，双眼滚圆呈浅褐色，特別是眼眶外有一圈略暗的色环，像画了眼线一样。因为长期喂养附近的野猫，家里的猫粮不断。我当即开门给这只可爱的小猫咪撒了猫粮，它不惧人，当场在原地打了几个滚。我知道，这是猫向人类示爱的表现。接着，它旁若无人地慢慢咀嚼着猫粮，偶尔还发出优雅的呜呜声，仿佛不忘谢谢我的施舍。

就这样，这位不速之客成了我家院子里的常客。查了资料，发现这只小猫咪很像被称为阿比西尼亚的猫。传说这种猫的先祖是古埃及的神猫，或者说类似非洲的山猫，它性情温和，亲近人类，叫起来声轻而委婉，颇有绅士风范。大概因为名贵，世界上的爱猫人士居然还专门成立了阿比西尼亚猫俱乐部。

不知为什么，在往后的日子里，我越来越觉得它就是阿比西尼亚猫，尽管事实上有些牵强，但我仍然每天一见到它就直呼：阿比西尼亚！它也一如既往地作出了亲切的响应。自此，这只野猫摇身一变，成了名字叫阿比西尼亚的名贵猫。我不知道它来自何处，更不知道它为何选择我家的小院子嬉戏、蹭饭。稍有空闲，我便猜想着这只“阿比西尼亚猫”的N 种带有悬疑色彩的神秘来历，新的生活乐趣油然而生。

我和阿比西尼亚之间的平静很快被打破了。还是一个秋雨潇潇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我被邻居们的大声议论声惊醒。走到小院子里，顺着邻居们指指点点的方向仰头望去，阿比西尼亚不知何故爬上了位于四楼凹墙内的装空调外机的地方，就在我家头顶的上方。据实地考察，它的攀爬可能是借助了每层楼封闭空调外机的铁皮格子栅栏。可爬了上去却无法下来，阿比西尼亚终于没了绅士风范，在寒风中不停地呼叫着，引来了早起的邻居们。

小区的野猫很多，猫发情时那低沉的吼叫声有点毛骨悚然。所以，当趴在四楼空调外机上的阿比西尼亚初次发出这样叫声的时候，一些居民还以为这是一只浪漫的野猫，竟然如此居高临下地向同伴发出勾引的信号，不由得骂了一句：“做这种事情还这么高调，简直是作死的节奏。”

我一一向邻居们作着解释，告诉他们，这不是一只野猫，可能是一只迷路的名贵家猫。盯视着这只有点像小狮子的猫，大多邻居认同了我的解释。我心想，阿比西尼亚既然能爬上去，迟早会设法爬下来；而且，谁知道这机灵的小东西是不是故意秀自己一把，吸人眼球的小计谋罢了。

白天外出开了一天的会，傍晚归家走到小院子的矮墙外，发现阿比西尼亚在瑟瑟冷风和朦胧夜色中，还在高处有些声嘶力竭地叫着，优雅已荡然无存，空留下了形单影只的悲催氛围。小院子的周围重新聚起了一圈人，大概经过了漫长的讨论，最终一致认定：这是一只调皮的野猫，因为撒野落难，早上大声的呼叫现在已变成向同伴或人类求救的哀号。

望着高高在上的阿比西尼亚，我的心情有些复杂，我已无力再向邻居们解释什么，也许我只盼望阿比西尼亚能突然完成漂亮的一跃，在邻居们的欢呼声中，证明自己就是一只阿比西尼亚的不同凡响的猫。然而，我失望了。

小区不乏爱猫人士，哪怕野猫也是一条生命，救猫是理所当然的，但这时四楼靠近猫的那个房间偏偏没人，无法从同层窗台上爬出去实施营救。天慢慢变得全黑了，四周的公用路灯闪烁着明晃晃的光，似乎提醒人们该回家了。营救的A 方案、B 方案、C 方案都议了个遍，仍然束手无策。有人提出的一条建议打破了僵局：“这只野猫得饿它一饿，当它真正饥肠辘辘时，出于求生欲望，它一定会鼓起勇气再爬下来，这也是一个激励机制。”于是，人们带着一天上班的辛劳和奔波，心安理得地回家打理晚饭去了。

这一夜我遭了殃，所住一楼的小院子正对着四楼阿比西尼亚落难的方位，本来就患失眠症，夜深人静中，阿比西尼亚的求救声声声入耳。我心里很纠结，一会儿同情又冷又饿的阿比西尼亚，一会儿又埋怨如此无能的阿比西尼亚。整夜的心烦意乱中，恨不得跑出去和它隔空对吼几声，让它快快走出绝境，好让我快快走进梦境。

第二天，淅淅沥沥的雨照样下着，阿比西尼亚照样吠叫着，令人可喜的是营救的队伍里出现了一支生力军。两个十七八岁模样小年轻上窜下跳、东奔西忙，从小区某家装潢的工地上借来了一架木梯，敲开了三楼居民家的门，硬是在三楼阳台到四楼装空调的地方架起了一座斜斜的木桥。接着又在三楼的阳台上备下了猫粮，好让阿比西尼亚从这座桥上逃生到三楼先享受猫粮大餐。一切准备就绪，受到惊吓的阿比西尼亚却躲到空调外机的后面去了，不知谁先开了个头，围观人群中老的小的都学着猫叫声，试图招呼着阿比西尼亚露面，有人干脆用人类语言直接吆喝道：“猫咪，快出来吃饭饭！”那场面甚是有趣热闹。小年轻见阿比西尼亚不领情，便耐心地劝说大家散去，为的是让阿比西尼亚在不受外界干扰的情况下，自己顺梯爬下，完成自救。

几个小时又过去了，落单的阿比西尼亚无视人类的美意，两米不到的木梯在它眼里形同虚设，只是一味昂头干号。两个小年轻闻讯又赶来了现场，见状倒也不急不躁，经仔细观察后，他们觉得木梯踏步间的空当较大，这可能会使阿比西尼亚发怵，所以从家里取来了一条床单，再次进入三楼人家的阳台，用床单将木梯裹了个严严实实。这样，阿比西尼亚爬下楼梯时即使一脚踩不踏实，也可顺势滑落到三楼阳台，没有从楼梯踏步空当间掉落的危险。

到了夜幕再次笼罩的时候，那已然熟悉的猫叫声依旧从原处传出，人们循声望去，四楼凹墙内的空调外机上，阿比西尼亚似乎成了一只狂号不止的机器猫了。有人看见，阿比西尼亚曾数度伸出前爪欲爬下楼梯，但总是蠢蠢欲动，最终还是不敢越雷池一步。面对缺乏“野性”的阿比西尼亚，人们再次作出了相反的结论：这么胆小拘谨，一定是只家猫无疑。

我无语，恍然觉得，对阿比西尼亚越来越陌生了。

两个小年轻无奈之际，使出了最后一招，将一只空塑料碗盛满猫粮，用木杆绑着设法递到了四楼凹墙内空调外机边上的空隙处。一位积极参与营救的邻居对着阿比西尼亚祈祷道：祝你好运。然后又叹息了一声：猫啊，就看你自己的命运造化了。

我所住的小区是城乡接合部，平时气温总比市中心低两度，时至秋季，夜晚的寒意日甚一日。时针已滑过零点，我还呆坐书房，桌上仍放着一粒安眠药。我知道，窗外的头顶上方正悬着一只活生生的、叫阿比西尼亚的猫生死未卜，就是吞下了安眠药也无法安心入睡。其实心里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恐惧，不知什么时候阿比西尼亚一脚踏空真掉下来，那想象中“嘭”的一声沉闷的着地声，非把魂儿吓掉。怎么办呢？我只能空等，默默许愿那“嘭”的一声千万别出现，可实际上那“嘭”的一声早已无休无止地砸在心里了。

我呆坐着，经受着这“等”与“非等”的折磨。凌晨三四点钟光景的样子，神情迷糊中，那“嘭”的一声终究出现在了我家的小院子里。我猛地跳起来，磨磨蹭蹭地找了半天的手电筒，为的是喘口气儿压压惊。然后抖抖索索地打开了小院子的门，手电筒照去，顿时松了口大气，原来是那只塑料碗掉了下来，碗内的猫粮撒了一地。我想，一定是阿比西尼亚伸出爪子去拨拉猫粮时碰落了塑料碗。唉，可怜的阿比西尼亚在寒冷中又断粮了；而我，打开电脑，耳机里响起了帕瓦罗蒂美妙的歌声：今夜无眠……

第三天的早晨，毫无悬念，阿比西尼亚熟悉的号叫声仿佛已变成了一只报晓的公鸡，人们自发地聚拢来，继续为这只笨笨的、胆小的猫牵肠挂肚，先前积极参与营救的小年轻调动了社会力量，向消防队报了警求援。这时，我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两个小年轻，他们的穿着很摩登、很青春，其中一位高个子的发型很酷，耳朵两边的头发被彻底地削去了，露出了发青的头皮，头顶上的乌丝被定型水塑成了鸡冠的形状，听说这是当下很时尚的造型。一闲聊，得知两人是表兄弟，不久就要留学欧美了。看得出，人们对这两位小年轻有这样执着的爱心多少有些始料未及，赞叹声不绝于耳。

一阵手机的电话铃声非常悦耳，“鸡冠头”小年轻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极不耐烦地嚷嚷道：“老爸，你烦不烦，好好地住在医院里为啥还不太平？！我上个星期不是来看过你了，有啥好看的？我又不是医生，再来看你，讲来讲去也是这几句话，有意思吗？”显然，对方还没有答话，“鸡冠头”小年轻已断然挂上了电话。

人们带着惊讶、愕然的神情，还来不及从急遽翻转的剧情中缓过劲来，消防车就开进了小区。消防救兵搬到后，我立即打开了家里小院子的铁门，一架可伸缩的铝合金长梯被消防队员扛进了院子，众目睽睽之下，一名小战士爬上了四楼阿比西尼亚的落难处。不知哪位邻居嘀咕了一句：“正规营救队伍来了，搞大了，这下这只猫要出大名了！”此时，一只只手机的镜头对着营救场面，有人要抢个在线直播也理所当然。

阿比西尼亚哪见过这等大场面，大概以为要将它捉拿归案，早已吓得躲在空调外机与内墙的间隙处，这间隙最多只有两个拳头宽。只见小战士脚踩着略略晃动的铝合金长梯，头趴在空调外机上，左手紧紧扶着梯子，右手伸进间隙处去抓猫，不料手刚伸进去就猛地缩了回来，阿比西尼亚不该野的时候却来了野劲，小战士差点被它咬一口。如此这般，反复了几次，小战士只得放弃了努力，下到了地面。领头的消防战士向大家解释道：“营救点空间太小，施展不开身子，战士也怕被野猫咬，抱歉了，你们还是架着原来的木梯，让它自己爬下来吧。”营救行动在兴师动众中结束，围观的居民不无失望地目送着消防战士撤离。我关上了院子的小门，众人似乎关上了营救行动的大门。

营救行动戛然而止，阿比西尼亚搅起的风波仍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人们出入小区时，见高空中的阿比西尼亚没了影儿，会伫立竞相喵呜喵呜地叫着，引得阿比西尼亚从夹缝中出来后，一面自言自语“哦，猫还活着”，一面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无法待在家里写作了，因为窗外时不时会传来真猫和假猫的叫声，又好笑又好气。但出门而去却心怀忐忑，脑海里老晃动着阿比西尼亚的身影，两夜三天了，这样下去，阿比西尼亚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第三个傍晚回家时，赶上了一场新的营救行动。四楼那户人家的主人出差回来了，得知情况后，有位热心阿婆当场掏出两百元请来了一位中年的空调安装工。也许是常年因安装空调在高空爬进爬出，中年空调工腰系了一根安全带后，身手矫健地翻出了四楼阳台，在人们不时的惊呼声中，一只脚踩在阳台边，另一只脚斜跨在搁空调外机的地方。两位邻居适时冲进我家小院子，他们手执一条床单的四个角，紧张地守护在中年空调工的下方。孰料，中年空调工往下一看，以为这条床单是为了防他掉下去的，忙大叫：“快拿走，这块布怎么接得住我，你们吓死我了！”男邻居仰起脖子连连声明：“别怕，这一条床单不是接你的，是为了接那只猫，你逮到猫后，它咬你你就往下一扔。”我搬来这个小区已是八个春秋了，这是亲历的最为热闹的公众事件。此刻，我和所有在场的“观众”一样，将视线齐刷刷地盯着中年空调工，只见他手缠防咬布条，整个身体已跃上空调外机，说时迟那时快，伸出去的手臂像伺机捕猎的虎口，一把拎出了拼命挣扎的阿比西尼亚，在它刚要咬他的一刹那，他的手往外一收一松，阿比西尼亚一声惨叫倏地从高空坠落，擦到了一位双手执床单的女邻居的手臂后，直接掉到了院子里的一只草坪灯上，将草坪灯啪地砸倒。那迟来的“嘭”的一声，引得围观人们的一阵大呼小叫，还没等人们从惋惜中反应过来，倒地的阿比西尼亚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撒开四爪，眨眼间消失于众人的视野，简直让人们目瞪口呆。掌声长久地响起，那不仅是给中年空调工的，也是给一对充满勇气的邻居的，当然也庆祝阿比西尼亚意外获救。

一场漫长的营救行动就此画上了句号，过程和结果都算精彩，一场可遇不可求的“大戏”终于落幕了，小区的生活又归于平静。可我站在小院子里，望着阿比西尼亚犹如闪电一样消失的方向，总觉得意犹未尽。良久，俨然像是福尔摩斯再世，点燃了一支久藏的雪茄，内心生出了有点可笑的疑问：胆小如鼠的阿比西尼亚为何鼓足勇气爬上了四楼？难道有一只它不喜欢的异性野猫在追求它？因为放不下高贵的身段，以逃避的方式不惜作出三天前的拼命之举？如果真是这样，在它面临冻死饿死的情况下，又为何如此胆怯呢？难道求生的动力还不如拒绝异性的动力？

传说猫有九条命，我算是见证了。大难不死，阿比西尼亚又去了哪里呢？阿比西尼亚还会回来吗？我多么希望阿比西尼亚知道我的担忧。少了真猫和假猫的混合叫声，小区显得比往日要寂寞些，内心悄然生出一种留恋。巴不得哪天阿比西尼亚再次光临，且故伎重演。现代人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实在少而又少，有这样一件公众事件让人们聚合在一起，互相认识、互相倾诉、互相惦记，真是弥足珍贵。这样的想法对阿比西尼亚来说有些残酷，但还是说出来为好，否则会没完没了地今夜无眠。

掐指一算，这是距离阿比西尼亚壮烈辞别第三十八天后的又一天早上，金黄色的落叶已零零星星地铺在了小院子里的鹅卵石地上。推开通向小院子的落地窗门，眼睛突然一亮，在阿比西尼亚原来一直匍匐的地方竟然摆放了一只小小的塑料汽车玩具。这是我单独写作的寓所，平时没有任何人来，院子里的小铁门也是常年锁着的，外人绝对不会涉足院内。那么是谁将这只小小的塑料汽车玩具送给了我？我再次想起了阿比西尼亚，并想象着阿比西尼亚蹑手蹑脚地叼着这只小小的塑料汽车玩具的情景。这是生活还是故事？我自己都搞糊涂了。如果出门再次碰到那些因为共同参加营救行动而突然加倍熟悉的邻居们时，我还能向他们作什么解释吗？我不知道，我只是默默地将这辆小小的塑料汽车玩具冠名为“阿比西尼亚玩具”。

这是一个别无选择的念头，因为我想一直记住有只叫阿比西尼亚的猫……

瞿新华喜欢的书

书 名：《莎士比亚全集》著 者：（英）莎士比亚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莎士比亚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英国伟大的剧作家，共写过诗剧37 部，他用诗体创作的剧本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成为了剧坛上的经典。

譬如他创作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虽然主人公的结局以悲剧而告终，但剧中封建贵族之间的隔阂却因主人公的双双殉死而消除，爱情的理想依然取胜。评论家认为，这部悲喜剧里“处处是青春与春天”。

莎士比亚的艺术造诣极高，有人说：莎士比亚在创作上，可以将造厕所的砖头造成一座宫殿。

有空去读读莎士比亚的剧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