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延章
张尕怂。图/受访者提供
一个男人留着大胡子,戴圆片墨镜,头上扣着皮帽子,穿绿棉袄,用一张银行卡拨着三弦,操着一口浓重的西北口音,唱起“早知道在家待这么久,我也不会只买两包红兰州。早知道在家待这么久,我就应该多拉拉妹妹的手”。视频最后,一位老人莫名走入镜头,唱歌的男人回头对路过的老人说,“好听吧?奶奶。”
这条短视频在微博被转发了近4万次。歌词切中了疫情中许多人宅在家中憋闷的情绪,西北民歌改编而来的曲调既陌生又熟悉,它诙谐、无奈又让人们有些怅然,这个看起来土味盎然的短视频,让人们知道了这个叫做张尕怂的男人。
其实,他是个民谣歌手,出唱片,参加音乐节,作为主角被人跟拍过纪录片,在民谣圈子里早就被人熟知,只不过这一次意外地以这样的方式被大众所知。
腊月二十三。民谣歌手张尕怂在甘肃天水、定西等地方采风结束,回到家乡甘肃省白银市靖远县的一个小山村。那时,他觉得这个年会和过去每年一样,一大家子热热闹闹过春节。
除夕前,张尕怂专程骑着红色三轮车,给自己办了点年货:一包火柴,两包红兰州烟,灌满一个塑料桶的两斤白酒。
但谁也没想到疫情暴发了。大年初八,村里的路已经被封,张尕怂家里没菜了,只能吃过年剩下的东西。家人坐在一块念叨,“早知道在家待这么久,咱们应该多预备点菜,多买点肉。”张尕怂听着听着,就借着家人念叨的话题,唱了起来。
第二天,张尕怂坐在院子里,将这首即兴而成的歌《早知道在家待这么久》录成短视频,发在抖音、微博,迅速走红。视频里的歌词,是他随口哼的,曲子改编自西北民间音乐《雪白的鸽子》,在他之前,另一位西北民谣歌手赵牧阳,曾用这首曲子唱过《早知道黄河的水干了》。
歌曲走红,并未给张尕怂生活带来多大变化。他每天发微博,看手机时间却并不多,“你不看手机的话,你在农村整个人的状态很好。”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新年里,张尕怂更愿意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和家人一起聊天烤串或者晚上陪叔叔们打牌。其实,疫情最重的那段时间里,张尕怂不只写了那一首歌,他还写了调侃防疫乱象的《防疫农业摇滚》《疫情小唱》,记录防疫标语的《防疫宣传标语语录》,以及讲述李文亮事件的《训诫书》。一共10首歌,有抒情,有讽刺、有批判,连在一起,记录了疫情的不同切面。这些其实是民谣这种音乐的本意,兴观群怨都在其中。
卢中强是“民谣在路上”的创始人,去年,他的公司“十三月”签约了张尕怂。聊到张尕怂在疫情中的歌,他会想起周云蓬寫的《中国孩子》,川子写民生艰辛的《幸福里》《挣钱花》和《我要结婚》,“歌里有人文精神和现实批判的承载。我觉得作为歌者,应该对社会变革、现象、事件做记录。”
这些歌曲发布之后,张尕怂被有些人赋予了“斗士”色彩,甚至有律师找到他,想让他将一些案件改编成歌曲,以引起关注,而另一些人则开始来到他的微博下,指责他。
他此前曾参加过选秀,但最终没有播出,还努力想登上地方春晚,也没成。对于张尕怂而言,写那些歌的时候,他没那么多人文精神和现实批判意识,只是喜欢即兴记录生活,这也是西北民歌的传统。他写歌的方式很随意,生活中遇到有意思的事,就即兴变成歌曲。
他还有一台DV和一支录音笔,从10年前开始记录家里的影像。有些录下的声音会成为他歌曲中的素材,比如手摸稻子的声音、耕地犁田的声音、打呼噜和咳嗽的声音。他出生的甘肃乡村,贫瘠、偏远,却民歌氛围浓厚。那时,村里每年的庙会,就像村庄里的音乐节。他的父亲在庙会上吼秦腔,叔叔玩秦琴、三弦、板胡。耳濡目染,他从小就会写歌玩。
那会的山村供电极不稳定。他和弟弟、妹妹,专门编了首歌叫《停电了》。他家有头驴,他也和家里的小孩给驴写歌”。
如今,张尕怂歌曲中最具辨识度的元素,依然是浓烈的西北民歌味道。他每年会花上三个月,穿梭于青海、宁夏、甘肃的村庄和乡镇,和民间艺人聊天,学习音乐,但他却说,他很长一段时间,“忘记家乡的调子了”。
这要从2000年说起。那年,张尕怂正上初一,得知村里的初中即将取消。他读的初中,已经连续三年没有学生考进县城一中。老师也越来越少,一些教师回家种地,一些教师去了城里。
那正是中国城市化的起点。张尕怂开始能见到外地打工回来的村民,他们带回了新奇的东西。有人买了摩托车,有人腰间别了BB机。那时张尕怂家里的电视,只能收到两个台,一个是央视一套,一个是当地的白银电视台。这种条件下,张尕怂能获得的音乐资源,除了民间音乐,仅限于外地打工回来的年轻人哼唱陈星的《流浪歌》和陈红的《常回家看看》。
村里初中取消之后,张尕怂去了乡里读书,每天起大早,翻两座山去学校。初二那年,班级转来一个父亲在城市做包工头的学生,戴着眼镜,同学管这个人叫“外星人”。有几天,“外星人”用随身听播放了何勇的歌曲《姑娘漂亮》。就是这几天,听到这首歌的张尕怂觉得,自己“想做这个”。
听到这首歌之后,夜里,张尕怂开始经常站在村里,一站几个小时,望着远处白银市的街灯。对于生活在偏远、落后山村的张尕怂,白银市结结实实地投射了他对城市的向往。
那年,张尕怂的叔叔在白银市强湾镇给政府盖食堂。张尕怂在叔叔的工地打了两个月工,挣了210块钱。他花180块钱买了人生中第一把吉他。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白银市,那天他穿着迷彩服,脸上有油污和灰尘,走在街上觉得“很不好意思”。
有了吉他,练琴却没人教。早先,他跟村里的民间艺人学过三弦,就用弹三弦的方式摸索着弹吉他。以至于多年之后,他最初开始在酒吧演出时,连大横按的和弦都不会。后来,他去网吧找遍各种音乐网站,下载了周云蓬、万晓利、二手玫瑰等独立音乐人的歌曲。也是从这时起,他很少听民歌了,“我忘了家乡的调子。”他说。
高三那年,他出生的村子大旱,村里决定集体搬迁到附近的刘川乡。搬迁后,张尕怂发现家里的木门不见了。门上面曾记录了他们一家四兄弟姐妹的身高,他们每长高一点,就划一道线。搬迁之后,村里举办庙会的次数迅速减少,这种承载着西北民间音乐的仪式,从逐渐现代化的村庄中慢慢退出。就像当年张尕怂听到了《姑娘漂亮》之后就忘记了家乡的调子,有些事情,不可回转。
2008年,张尕怂进入中南林业科技大学读书。他之所以选择这个学校,是因为他觉得家乡到处都是黄土,他想给家乡栽上树。但真的读了大学之后,他觉得很多课程都是在应付差事。大二起,他大量翘课,将时间花在音乐上。他在校内组了一个名叫“猎人”的乐队。那时的歌曲是摇滚风格,如今张尕怂回看,觉得是大学生的无病呻吟。
大三那年,有一次他和4个乐队成员在长沙一家酒吧排练。弹到副歌,张尕怂无意哼出一段他童年听过的西北小调,抬起头时,发现每人的眼神里都透着一股惊喜。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曾经最熟悉的东西,有不同凡响的力量。
暑假的时候,他去了青宁采风。师傅带他到一个茶馆,一边听一边录。也是这一年,张尕怂开始在全国各地“流窜”演出。他在豆瓣上挨个给各地的Livehouse、酒吧发私信,询问是否能给自己一个演出的机会。有时在酒吧演出,他就住在酒吧。有时在地下通道演,就睡在地下通道。
此时,他写的歌已经从大学生式的矫情变为对农村生活的白描。一些歌里的故事,取材于他童年村子里的真事,比如《张老汉》原型是他村里的“首富”,是村里第一个去兰州吃过面,有9个女儿的男人。
放眼西北出身的民谣音乐人,几乎都像张尕怂一样,在民间音乐中汲取营养。比他更早的有赵牧阳、野孩子、低苦艾和苏阳。苏阳比张尕怂年长20岁,音乐轨迹很相似,先被摇滚乐吸引,最终却在民间音乐中找到自己的表达。
2012年,张尕怂选择从大学退学。之后的演出節奏堪称疯狂,最多的一年他给自己安排了103场演出,自嘲“民谣流窜犯”。
在张尕怂离开学校的第二年,纪录片导演张楠决定把他当做拍摄对象。“他对农村经验有一种很肯定、很积极的态度,但他在城市里巡演,又是一个很现代的事情,这个事情就很有趣。”张楠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在张楠的纪录片《黄河尕谣》中,有一幕是张尕怂对着旷野喊,“张尕怂,你一定能红。”但他连续演出两三年之后,还是没红,生活渐渐稳定下来。2015年,他结了婚,定居在大理龙尾街。现在他每年三个月住在大理,用来休息,再花三个月采风,其余时间用来巡演。
去年10月,在北京江湖酒吧,“民谣在路上”的创始人卢中强看了张尕怂两个小时的演出后,决定和他签约。在卢中强看来,张尕怂与其他民谣歌手相比,最大的优势,是唱歌没有仪式感,“不管是在酒桌上,还是大家聊天的时候,随着状态就出来了。”
没有演出的日子里,张尕怂将自己随口哼唱的歌曲,发在抖音和微博上,平均几天发一条。他没想到,直到2020年的春节,在这场席卷而来的疫情里,他即兴唱出的那些歌,让自己头一次“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