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
因为一场疫情,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国人渡过了一个漫长的春节。在这段特殊时期里,阅读和写作成了许多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环节——无论是在各自家中,还是在通勤的地铁上,甚至是在方舱医院,都能看到人们捧书阅读或是书写、敲打文字的场景。
风浪来临之时,人们应该如何自处?文学作品和人文教育又能为人们带来怎样的精神力量?且看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人文学者陈平原的观点。
写作这件事本身,便是一种自我清理与自我治疗
问:疫情之下,人应该如何自处?这是摆在每个人面前的问题。这一次,我们看到了许多普通人写下了自己的抗疫日记,又或是通过拍摄短视频的方式,记录这段特殊时光。您怎么看待这些记录和表达?
陈平原:这是本次战“疫”在表达与传播方面最大的特点——很多普通人用微信或视频的方式,记录下这个春天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故事。某种意义上,写作这件事本身,便是一种自我清理与自我治疗。不追求作品完美无缺,当你斟酌着到底该记录哪些事件、传达何种信息、如何实现传播时,既是一种理性的思考,也是一种感性的宣泄。这个特别的春天必须被铭记,也注定会被铭记。
所谓“礼失求诸野”,日后阅读这段历史,除了国史、地方志、新闻报道以及文学作品,还会有很多个人的日记与追忆。多年后回首,我们将会发现,因为互联网及移动客户端的普及,这一回的写作和传播与以往灾难发生时迥异,最大的特点在于很多个体乃至底层的声音得以保留——它们或许眼界偏狭,但一样有实感与温度。
问:随着社交网络日益发达,疫情期间的每一条新闻、每一种动态似乎都能瞬间被无数人了解,这也因此让人们感受到了被过度的信息裹挟的无力感。对抗这种无力感,您有什么建议?
陈平原:此次新冠肺炎的信息传播,比2003年的SARS肆虐以及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更为迅速,也更为多元。作为普通人,每天面对排山倒海般真假混杂的疫情信息,确实没有能力做出专业判断,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子弹飞一会儿”,而不是惊慌失措或赶紧转发。因为这种时刻,越是危言耸听的说法,越容易得到传播。否则,一天24小时,被各种驚悚的“内部消息”以及“紧急辟谣”弄得坐卧不宁,情绪如坐过山车。
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的对策不一样。我的办法首先是关闭若干喜欢传播明显不靠谱消息的“朋友圈”,再就是紧盯几个我认为比较靠谱的媒体,阅读它们推出的翔实报道。这次疫情报道中,原本时效性不强的周刊反而发挥了巨大作用,我认为这是个值得认真思考的话题。至于个人写作,我和很多人一样,喜欢读“围城”中方方的日记。
问:有网友说,疫情期间感到烦闷时,就伏在案头解一些数学题,在这种逻辑操练之下重获一些平静,也越发感到数学之美。这和您通过写作来纾解情绪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平原:对于那些没有机遇也没有能力战斗在一线的人来说,除了每天关注疫情进展,做些力所能及的捐赠外,就只能宅在家中。如何熬过这“无所事事”的时光,也是件难事。
平日里忙得四脚朝天,突然放松下来,除了吃饭、睡觉、看手机,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这其实也很考验人。很多人觉得还不如上班干活痛快,有的人会因此变得火气特别大。这种烦躁、郁闷、焦虑、愤怒,既有针对外在环境的正义感,也包含了突然失落的无力感。这个时候,必须找一件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做,不能整天手机刷屏或盯着电视看。根据个人的职业及教养,人们可以解数学题,可以写字、画画,也可以做做木工活。即便是专业作家或学者,也不一定非写与疫情相关的题材不可。有人擅长即时反应,有人需要沉潜把玩,有人则相信鲁迅说的:“我以为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作诗,否则锋芒太露,能将‘诗美杀掉。”具体的应对策略因人而异,但无论怎样,面对这么一场很可能影响历史进程的大事件,你不能无动于衷。
体验苦难,因而获得精神上的成长,是人生极为重要的一课
问: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与灾害抗争是个永恒的课题,灾害也因此成了文学表达的一个重要内容和主题。此次疫情期间,加缪的《鼠疫》等经典作品被许多人重新阅读、讨论。在您看来,这些文学作品能给今天的人们带来怎样的启示?
陈平原:如何与自然灾害抗争,确实是人类要面对的永恒考验。只是相对于火山、地震、海啸或者饥荒来说,瘟疫的持续时间往往更长,且敌人看不见摸不着,更易恐慌。古今中外文学中,对此多有描述。
但比起古代诗文,比如“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曹植《说疫气》);或者“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曹丕《又与吴质书》)长篇小说或电影无疑更有冲击力。这也是此次疫情中,很多人阅读或谈论加缪的《鼠疫》、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或者法国电影《屋顶上的轻骑兵》、美国电影《传染病》的缘故。虽然许多文学艺术作品渲染了灾难时刻的痛苦与黑暗,但最终落脚的往往是人性的光辉与高贵。
为什么《鼠疫》更受关注,不是因为它的故事情节,而是其哲理性。比如近期常被转述的:“过分重视高尚行为,结果反而会变成对罪恶间接而有力的褒扬。因为那样做会让人猜想,高尚行为如此可贵,只因它寥若晨星……”
问:阅读文学作品给人启发,阅读名人名家的心路历程也是如此。近期,您与“三联中读”合作,制作“中国人的精神与命运——品鉴20位现代名家风采”的音频节目。您希望这些内容能给人们带来怎样的精神力量?
陈平原:相对于文字图书,音频节目的优劣长短,我至今没有想清楚。声音一遍过——虽然可以不断回放,这与读书时之“掩卷长思”,明显不一样。借音频节目普及知识效果很好,轻松娱乐尚还可以,至于谈论思想性或学术性强的话题,能否被接受,我始终信心不足。以“中国人的精神与命运”为题,谈论20位现代名家的言行与风采,虽也谈人,但不是传记,更像侧影,包含作者的个人感怀或学术发现。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也不讲起承转合,如此“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要求听众有较好的文化修养,能主动补齐作者没说出来的背景知识,方能明白你的“一得之见”。这种讲法,其实更适合于大学课堂乃至研究院。
之所以偏重人物的精神、气质、趣味,而不是其政治或学术上的功业,跟原来的书名有关系——《当年游侠人》。大家一听就明白我的写作宗旨:无论生存于乱世、浊世还是治世,都得努力直面惨淡的人生,学会独立思考与砥砺前行。
问:在面对重大灾害时,许多人习惯仰仗科普内容,觉得学习科学知识是可以“救命”的。但也有人说,这个时候,文学是具有疗救功能的。应该怎样认识两者之间的关系?
陈平原:面对重大灾难,科普读物与文学作品,两者都需要,只是有轻重缓急之分。我同意第一时间是科普,让大众了解疫情的来龙去脉,方不至于听见风就是雨,任凭各种谣言摆布。这个工作很重要,政府及媒体迅速跟上,很快就全覆盖、无死角。至于更为专业的,比如从物种进化的角度观察人与病毒的关系、讨论各种瘟疫的产生及社会影响,或者中外抗疫的历史,那要看个人兴趣,可读可不读。
至于文学的疗救功能,不在救急,也不在知识,关键是培养体贴与同情——对于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对于他人的高尚充满敬意。所谓人性善,是需要呵护与养育的;具体到每个人,体验苦难,因而获得精神上的成长,是人生极为重要的一课。在这个意义上,一个应急,主要指向知识与理智;一个长线,更多诉诸道德与情感,二者最好携手同行。
我不敢说现代中国文学在这方面做得很出色,我感慨的是,去年纪念五四运动100周年,很多场合都提及德先生与赛先生,加上今天中国高校毛入学率已超过50%,可见中国人的“科学精神”依旧有待加强。
所谓“韧性”,就是在升降起落时能够从容应对
问:您在2003年撰写的《生于忧患》近日被上传网络,再度引发讨论。当时您写道:“重提‘生于忧患,是有感于年轻一代生逢其时,中国在走上坡路,里里外外都感觉良好,很可能忘了人世间还会有挫折、灾难乃至倒退。这样的心理状态,无法抗御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17年过去了,您觉得人们的忧患意识是否发生了变化?
陈平原:比起17年前,今天中国的经济规模更大,中国人的自信心也更足了,但要警惕一些盲目自信和盲从的口号。今日,或许应该更加理性地看待中国目前的巨大成绩与潜在危机,警惕一些报喜不报忧的陋习,也请记得鲁迅先生对“合群的自大”与“爱国的自大”的批判。
说实话,改革开放40多年,确实了不起,但那种一日千里的发展态势,不可能一直不变。中国经济增长从高速过渡到中低速,这是必然趋势,我们能做的只是控制好节奏。抱有一定的忧患意识,努力争取“芝麻开花节节高”,才能在面临重大的天灾人祸时及时调整好心态,不至于惊慌失措。
问:“韧性城市”是目前国际社会在防灾减灾领域中使用频率很高的概念。韧性城市通过城市完善整体格局和持续的功能运行,可以适应和化解灾害。对人和社会来说,其实也需要磨炼自己的“韧性”,去应对一些大风大浪。您认为在这个过程中,人文学科可以发挥怎样的作用?
陈平原:对于个人和社会来说,所谓“韧性”,就是在升降起落时能够从容应对,并及时调整方向与策略。谈及作为两极的成败、高低、强弱、贫富,只是为了论述方便,其实更应该关注二者之间的自由滑动。需要努力把握的是这种滑动的趋势与速度。
每个人的著书立说乃至安身立命,都受大时代与小环境的影响。作为个体来说,大的时代潮流以及社会氛围是个人难以左右的,能做的就是经营好自己的小环境。在这个洞悉、选择以及调适的过程中,人文学科可以发挥较大作用。书读多了——尤其是好的人文学著作,心胸自然开阔些,既能居安思危,又能胜不骄败不馁。或许,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韧性”吧。
问:近日,教育部、科技部发文要求破除科研和高等教育领域评价体系“SCI论文至上”风,引发了人们对高校评价体系的反思。与此同时,“有用”“无用”之争也一直困扰着人们对人文学科的认识和评价。当前,您认为应该怎样理解“有用”和“无用”,推动形成更多元的评价体系?
陈平原:所谓“SCI论文至上”包含两个意思:一是论文至上,二是英文论文至上。SCI是美国科学信息研究所编辑出版的引文索引类刊物,创刊于1964年,20世纪80年代被作为评价指标引入中国,一开始对打破国人的自我封闭是有好处的,可后来一窝蜂吹捧,逐渐走火入魔。现在我们意识到这一点,开始纠偏,这很好。可中国人模仿SCI建立起来的CSCI以及CSSCI,同样值得深刻反省。
单纯用SCI来做科研及教学的指挥棒,实在是“误尽苍生”。可问题在于,破除了“SCI论文至上”后,如何评价学者的工作?中国学界普遍浮躁,缺乏自我清洁能力,“SCI论文至上”只是表象。比如,科研项目崇拜就不比“SCI论文至上”好到哪里去。曾经看到某学者的评审材料,称5年间完成15项省部级项目。项目如此之多,除了做计划、填表格、报销经费,还有时间读书做学问吗?可这现在成了硬指标,普遍以科研经费论英雄,好多学校还专门组织填表培训。
我从2005年撰《学问不是评出来的》,到2014年写《要“项目”还是要“成果”》,始终坚持“对于人文学者来说,独立思考的权利、淡定读书的心境,以及从容研究的时间,是最为重要的”。我相信,“三五十年后总结,或百年后回眸,这个时代最有才华、作出最大贡献的人文学者,必定不是今天臺面上显赫一时的‘项目英雄”。我这里说的是人文学,与理工科更多依赖经费投入的情况不太一样。之所以学术管理演变成了简单的数论文、算经费,就因为世间万物一经量化,高低一目了然。不破除行政主导,单是去掉SCI崇拜,依旧回不到“学术本位”——说不定还因掺杂人情因素而变得更加复杂。
何妨乘此机会多读点书,既养身,又养心
问:目前,全国大中小学生都处在“停课不停学”的状态,您也正通过网络直播教学。您感觉网络授课与过去的面授课程有何不同?学生的反馈如何?
陈平原:SARS期间还能戴口罩上课,这回更严重了,大家都足不出户,宅在家中,实行线上教学。这学期我上的是研究生专题课,相对灵活些。考虑到自己年纪大、技术水平低,采用了比较简便的企业微信软件。40个学生,“群直播”时效果很好,到“会议”就不理想了,主要是无法见面,隔空对话,聚不拢。我的补救办法是:要求学生提前阅读参考材料,用电子邮件发来各自的感想及疑惑,我来统一解答。我相信,通过努力,一定会逐渐熟练的,但我还是希望早日回到校园。没有面对面,无法做到因材施教。
好在课后学生反映不错,说早上起来就期待着听老师的课,感觉有事情做,似乎又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疫情期间的教学,主要功能是稳定军心。当老师的毕竟年长,见过更多的世面,这个时候的言谈举止,对学生有示范性。我赞同教育部特殊时期线上教学的指令,但大学、中学、小学不同,文理工医农也有异,到底怎么做效果更好,允许自由尝试,不应一刀切。
问:除了专业内容,您是否会鼓励学生们做些其他拓展?比如虽然博物馆、美术馆都暂时闭馆,但开放了许多线上展览供大家参观。这些是否也可作为广大学生“云学习”的内容之一?
陈平原:跟上班族们换个方式“云办公”不一样,目前的线上教学,我以为只是权宜之计。因为,校园生活远不只是听课、做作业。至于“云学习”,那当然是好事,但更多的属于学校日常教学的补充。学校里的教学活动,大都以文字及声音为主,而博物馆及美术馆的长项是实物与图像,那也是传播知识的重要途径。
除了毕业班必须赶写学位论文,不能拖延,其他年级的学生不妨借此机会尝试新的阅读方式,自由选择,更讲个人趣味。平日被各种必读书紧箍咒般扣得太紧,这回的“云学习”,可以更为灵活、随性。说不定,经由此“疫”,他们能学会获取知识的另一种途径。人文学科相对灵活些,跳来跳去读书问题不大;理工科不一样,好多选修课程及知识若不掌握,下一步的教学无法展开。在这个意义上,学校设定某些必修课程,以及强调教学时的面对面,还是有道理的。
问:您说过,您个人的阅读习惯是长线规划,不太主张“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遇什么危机读什么书”。但对一部分学生来说,可能这个突如其来的长寒假,正让他们思考着自己的阅读规划。对此,您有些什么建议?
陈平原:还是17年前我在《生于忧患》一文里的说法:“对于一般民众来说,何妨乘此机会多读点书——读点不太实用的人文方面的书,既养身,又养心。不一定亲历苦难,通过有效的阅读,触摸历史,体会人世的艰难,养成慈悲情怀,以及‘胜不骄败不馁的平常心,同样十分重要。”
至于有人关注历史,有人热爱文学,有人对宗教或艺术更感兴趣,那都属于“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没有高低雅俗之分。只是有一点:选读的书籍若与当下自家处境多少有所关联,可能更容易体会。但这不应该成为先决条件,否则,会变成循环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