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冰清 陈锐
在北京最重要的城市东西中轴线上,通体漆黑、形制厚重的安邦保险集团(以下简称“安邦”)总部大厦是那种一眼就能识别出来的“标志性建筑”,账面资产曾接近3万亿元的安邦则一度被认为是中国最神秘的公司之一。
不過,神秘故事只存在于2018年2月之前。
自那时起,一个由监管机构委派的工作组正式入驻安邦并全权行使公司高管职责,安邦的神秘光环迅速褪色且进入退场模式:一年半之后,2019年7月的某个傍晚,安邦总部大厦楼顶的logo从“安邦保险”变成了“大家保险”;半年之后的2020年2月,中国银行保险监督管理委员会(以下简称“银保监会”)又用一则公告宣布安邦将以“清算注销”的形式彻底退场。
在最近20年的发展历史中,这已是中国保险业第三次目睹官方接管—前两次分别是2007年新华人寿因违规投资和资金非法挪用被接管,以及2011年中华联合保险因报告巨额亏损、偿付能力不足被接管。
此次安邦同样因“违法经营行为可能严重危及公司偿付能力”被接管。从2017年6月公司董事长吴小晖突然“不能履职”,到2020年2月被官宣将“清算注销”,急速下坠的大部分时间里,安邦的走向其实都由“接管工作组”决定。
安邦危机的另一条剧情线,是2018年年内宣判的吴小晖集资诈骗及职务侵占案。案件审理过程中,吴小晖家族、亲友违规利用安邦保费收入,借助外部公司循环增资,最终为安邦滚出高额资本金雪球的手法被确认。作为唯一被告方,吴小晖被判没收、追缴的违法所得,总计超过857.49亿元。
这一过程中,监管机构与司法部门展开了“一手抓经营稳定,一手抓刑事侦查”的高效配合。比如,高达608.04亿元的保险保障基金注资,取代了旧安邦时期违规股东手中91.49%的股权;公司股权等司法拍卖,也成为理顺新安邦(即“大家保险”)核心资产的重要手法之一。
安邦保险集团及旗下业务被接管前的规模
数据来源:中国保险年鉴;安邦人寿、安邦财险、安邦养老、和谐健康年报
接管组入驻时曾明确表示,在股权重整之后,安邦集团的民营性质将保持不变,但在两年的接管处置期内,股权结构与运营团队的背景为安邦暂时贴上了“国有化”的标签,这意味着相对的信息公开,包括过程和结果都有迹可循。
在很多细节上,这些信息仍显示出狡黠的机会主义。比如,多家公司的联系方式中,电邮地址在一夜之间被更改;又比如,为争夺北京东三环一处写字楼的顶层,吴家关系公司与其他潜在买家展开激烈竞争;抑或是在限制颇多的接管期内,加拿大的两家壳公司仍能“自由行动”,卖出一栋豪宅,再买入一座商场……
现在,借助国内外超过300家公司的工商信息、变更记录、企业年报、司法文书,以及上百项挂牌交易项目的介绍、资产评估报告等公开资料,《第一财经》杂志试图还原这一接管处置过程,以展示中国保险行业内迄今最复杂的问题机构接管工作是如何一步步展开,以及,它的成果是否如外界想象的那样圆满。
这个安邦故事,我们选择从接管工作组入驻开始讲起。
《保险法》第140条、第144条指出,监管机构在必要情况下,可以整顿和接管保险公司。
此前,安邦实际已在董事长吴小晖缺位、原保监会入驻监督的背景下,运转了半年有余。接管工作组的成立,相当于再次确认了这一特别状态。至于接管的理由,与吴小晖涉案的理由直接相关—安邦此前违反法律法规的经营行为,可能严重危及其作为一家保险公司的偿付能力。
保险公司的“偿付能力”是指公司对已发行保单的兑付能力。按照现行的“偿二代”标准,保险公司应确保自己的资本至少能100%覆盖负债,同时公司净资产至少能覆盖负债的50%。前者被称为“综合偿付能力充足率”,后者则被称为“核心偿付能力充足率”。
这一管理方案,适用于市场上注册的所有保险公司,且对销售人身险的寿险、养老险公司相对更为严格。安邦此前披露的数据显示,集团旗下安邦人寿、安邦养老的“核心偿付能力充足率”截至2016年年底时都在100%左右,虽符合标准,但低于当时全国373%的平均水平。
不过在2016年,安邦旗下四大保险业务公司合计营业收入超过5200亿元,进一步逼近了行业龙头中国人寿和中国平安。帮助安邦如此迅速做大规模的,是在前海、生命、华夏等新型寿险公司中都备受推崇的“万能险”业务。这是一种赔付比例极低、投资属性极强的产品,与其说是保险,不如说是理财。
通过宣传较高的收益率,新型寿险公司利用万能险吸收了大量公众资金,转而用于高风险、高收益的投资。当万能险资金被用于房地产、股权等长线投资时,公司“翻车”的风险也会成倍上升—即监管机构认定的偿付能力风险来源。
接管由财政部下辖的“保险保障基金”以注资形式介入,稳定其资本金规模或股东结构。待到公司风险解除,引入新的战略投资者时,再择时退出,而且是溢价退出—在新华人寿和中华联合保险的案例中,保险保障基金合计实现了约96亿元的风险处置收益。
在救助保险机构的过程中挣钱的,也包括美国政府。2008年至2009年间,为救助全球最大的保险公司AIG,美国政府累计向AIG提供了超过1800亿美元资金,其在AIG的持股比例也一度高达92%。其中最关键的首笔救助款,是利率高达14%的850亿元抵押贷款。
救助款就像一副金手铐,将AIG锁定为在美国罕见的“国有化”状态。2014年,AIG前总裁曾起诉美国政府,称其违反了“如果没有合理补偿,私人财产不得充公”的美国宪法第五修正案。2015年,法院裁定美国政府败诉,但无需赔偿。
安邦保险集团原董事长、总经理吴小晖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时,戴着手铐。
检方的公诉意见称,吴小晖在经营安邦的过程中,超越原保监会批准的规模,通过销售保险产品向公众非法吸收了巨额资金。其中,超过652亿元保费转移至安邦体系外的数百家公司内,用于归还公司债务、投资经营以及对安邦保险集团的增资。此外,吴小晖还被指利用职务便利,侵占保费100亿元。
万能险曾帮安邦、恒大、前海等新型寿险公司在短时间内吸收大量资金,2016年年底强化监管后这一不健康现象有所缓解
数据来源:根据原保监会网站披露数据计算
在2018年5月10日公布的一审宣判中,上述行为被判构成集资诈骗罪和职务侵占罪,对吴小晖合计判处18年有期徒刑,并没收财产人民币105億元、追缴违法所得及其孳息。
一审宣判当日,安邦也宣布将与远洋地产成立合资公司,并由远洋代管、代建安邦此前所持有的所有地产开发项目。远洋将按年从安邦处收取服务费,相关地产项目销售时使用远洋品牌,销售收入归安邦所有—这是接管工作组入驻后,安邦首次宣布资产处置的实质性进展。
原为国企“中远海运”下属地产开发商的远洋地产,在完成香港上市后独立运营,目前以北京为核心,在全国多地开发住宅和商业地产项目。安邦保险曾于2015年年底获得远洋地产近30%股权,目前仍是其重要股东。也就是说,由远洋地产参与处置安邦资产,称得上是一次罕见的“以下治上”。
据《第一财经》杂志统计,此后共有29家安邦参股的地产项目公司变更了工商资料中的电子邮箱地址,新地址后缀皆为远洋地产的“@sinooceangroup.com”。其中,位于北京的一家安邦系物业公司,更是在2018年4月底就引入了远洋系的执行董事及监事。
保险公司的产品销售上限,与其资本基础紧密相关。以安邦财险为例:按照原保监会2014年时的规定,安邦财险当年9月所持619亿元资本金所对应的保费销售上限,可达8000亿元。而按照2015年起执行的新标准计算,安邦财险的年销售规模上限将被限制在1000亿元左右。
对于安邦是否“超售”保险产品的认定,在监管收紧、规定变化前后有了明显区别,事件性质也在审理过程中从“违规”被升级成了“非法”。但截至案发,未有任何消费者报案称自己购买的安邦保单被拒绝兑付,或因兑付困难遭受损失。也就是说,“集资诈骗罪”中的“受害者”其实缺席。
“诈骗类犯罪的设置是为了保护财产交换的对价安全,而不是为了全面保护人们在财产交往中的信任。……要警惕对法律进行简单粗暴的拼凑式理解与适用。”一审期间,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刑法学专家车浩曾撰文论辩吴小晖案中“集资诈骗罪”的认定过程。
另一方面,对于吴小晖利用“家族势力”控制安邦、随意划转资金的做法,通过股权结构穿透发现真相并不困难。但法律层面的考验是,如何认定一家有正常主营业务的公司丧失了“法人人格”,其所做作为完全是自然人股东的意志?在审理中,这无疑也涉及到犯罪主体的认定—安邦及其外部股东的一系列行为,后果究竟应由诸多公司和个人共担,还是由吴小晖一人承担?
2018年5月底,律师陈有西在其社交媒体透露,吴小晖因不服一审两罪判决已提起无罪上诉。2018年8月16日,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的二审合议庭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吴小晖时期的安邦,是A股市场的“大买手”,尤其青睐银行、地产、基建类股票。
2015年在美国哈佛大学的一场公开演讲中,吴小晖曾披露安邦的投资原则是“PB低于1,ROE高于10%。”PB(股票价格与账面价格比值)低于1,意味着公司价值被低估;ROE(净利润与净资产比值)越高,则意味着公司的赚钱能力越强。
2017年年初,安邦持有的A股资产已到鼎盛时期。在安邦旗下人寿、财险、养老、和谐健康披露的2016年年报中,民生银行、金地集团、金融街、金风科技等多家被安邦“举牌”的公司,都被列为其“联营公司”,相关财务数据并入报表。同期,安邦的资管部门还另外持有上汽集团、隆平高科、四维图新、东阿阿胶等A股股权,这些都是利用保费收入所形成的对外投资。
接管工作组入驻后,上述5个投资主体以及安邦保险集团自己持有的股票,都被视为重点处置对象。主要原因,一方面是银行、地产、基建等行业头部公司的股权变动,本身就会引发市场波动;另一方面,安邦在许多公司中的持股比例远超5%的“举牌”线,合计持股已经达到了15%至20%的超高水平。合理处置这些股票投资,算得上是个技术活。
从相关处置的结果观察,接管工作组显然希望保留安邦在一些优质公司中的大股东地位,所以只是将原先散落于多个投资主体手中的股票,以“左手倒右手”的形式,集中到了安邦人寿及和谐健康手中。
以招商银行(600036.SH)的腾挪过程为例:2018年7月,招行第二大股东安邦财险将其所持4.99%招行流通股转让给和谐健康,自身持股比例下降至5.73%;此后,又有4.99%招行流通股于2018年第四季度被转让给安邦人寿,但财险、人寿、和谐健康所持招行流通股合计始终为10.72%。
2019年,和谐健康被接管工作组整体出售处置时,上述4.99%的招行股票作为“添头”的一部分,给了接盘方大连福佳集团;安邦人寿的所有持股此后则被大家人寿承接,顺理成章地成为大家保险集团的资产。
接管组当然也有卖掉部分A股投资、回收资金的想法。在招商银行的案例中,安邦财险在2019年第四季度出清了剩余股票,以安邦财险持有期内均价34.75元/股计算,这次小规模减持可获利约150亿元。
针对更大规模的减持需求,工作组后期尝试了更为隐蔽的“ETF减持法”。2019年9月下旬,安邦人寿所持1.96亿股万科A(000002.SZ)和10.38亿股中国建筑(601668.SH)以换购ETF基金份额的方法被出售,粗略统计获益在110亿元以上。
不管是直接出售股权还是在多家投资主体间腾挪股权,都会形成较大的交易量披露,散户极易被吸引跟进,造成市场风险。ETF减持法的特点在于,股东方用股权换购ETF份额后,无需发布公告即可在场外卖出份额变现;券商也可为大股东减持的需求“量身定做”一只ETF基金。
安邦人寿通过ETF基金曲线减持的一个月后,证监会即对这一做法出具了窗口指导意见,要求上市公司股东用所持股份购买ETF份额时,务必遵循基金初始设定的股权权重。
安邦涉足的地产项目一览
数据来源:根据项目公司信息及公开资料整理
安邦系六大投资主体2017Q2与2019Q3的A股持仓对比
数据来源:根据安邦系投资主体成为上述公司流通股前十大股东时持股情况统计
吴小晖案二审宣判后,应对其追缴的违法所得及孳息最终被确定为752.48亿元,除个人承担部分外,安邦体外股东结构内所涉公司也尽数被冻结资产、股权投资及其他收益,再通过司法程序拍卖、变卖。
司法冻结、拍卖及拍卖后解冻等相关事项,都需由法院出具专门的执行文书。吴小晖案中,这份文书的案号为“(2018)沪01执1095号”。
在吴小晖案所涉数百家安邦体外产业公司的工商资料中,有据可查的第一份1095号令(之四)于2018年10月23日被送达至9家公司。这类“冻结型”1095号令一直持续到了第十四号,而冻结公司或自然人股东所持股权的行为,直到2019年6月初仍有相关记录。
以1095号冻结令为依据,《第一财经》杂志共追踪到了255家安邦体外的产业公司,其中金融类、汽车类公司占比较大。这些公司的注册资本集中于100万元、1000万元、1亿元以上3个级别,按照自上而下的控股顺序观察,“以小控大”的特点十分明显。
自2019年4月30日发布的1095号令(之十九)开始,这些被冻结资产逐步流入司法拍卖环节。许多曾被体外产业公司把持的安邦系子公司股权(如“邦付宝”、瑞和保险经纪等)经由安邦在司法拍卖中回购股份而流回安邦体内;更多股权投资,以及住宅、土地、商铺等不动产则被快速出售,用于追缴吴小晖案的违法所得。
这些不动产中,位于北京、杭州、深圳等地的写字楼、优质住宅非常多。司法拍卖的定价规则为它们的价格打了折,也吸引到了更多“志在必得”的买家竞逐。
例如,位于北京建外SOHO内的一处办公室,拍卖期间有4位竞标者出价53次,最终以接近其市场评估价的金额成交。其最终买家“温州齐能咨询管理有限公司”的法人名为王少玉,正是此前已被“1095号令”冻结了在安邦体外产业公司内股权的吴小晖关系人之一。
与此前冻结时“分组团冻结”“逐层冻结”的过程类似,在司法拍卖中,一个公司组团内流动性最高的不动产资产,也会被首先拍卖;其次,往往是价值较高的股权投资;最后一步才会轮到已被卖空核心资产的壳公司。
监管机构与司法部门的高效配合,也体现在以“旅行者汽车集团”为代表的公司处置过程中。在被司法拍卖于2020年3月挂牌出售前,旅行者汽车集团所持有的“浙商银行”6.7%股权已被安邦接管工作组于2019年11月先行挂牌于上海联合产权交易所。
目前,浙商银行已完成A股上市,其6.7%股权按A股上市时4.94元/股的价格折算,价值超过66亿元。而在剥离这一资产、10处房地产和其他多家子公司后,“旅行者汽车集团”在司法拍卖时的资产评估价为-15.65亿元。
和一般交易讲求溢价出售不同,司法拍卖的形式,限定了资产只能折价出售。而股权投资以净资产为核心的定价标准往往也更为严格—吴小晖案中,绝大多数公司由于自身是资金通道,账面上都有所谓“走账款”,或替其他公司承担过连带担保责任。按照规定,这些款项若无法被豁免,在评估公司资产时就会成为巨大的负债。
上述限制,使得吴小晖案的相关司法拍卖项目虽多,但“低价無市”的情况仍时有发生。当然,还有一部分“流拍”是潜在买方的捡漏心理作祟。对于昂贵的土地、豪宅或写字楼,他们都更乐于在价格更低的第二轮拍卖中再出手。
095号冻结令所涉产业公司业务类型、注册资本的分布比例
数据来源:《第一财经》杂志根据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数据、司法拍卖项目信息整理
安邦的部分加拿大员工更习惯将所在公司的注册名称写到自己的LinkedIn页面上,比如用于收购Bentall Center的公司实体就叫Maple Tree Financial Investment Canada。顺应这些公司间高管重合性和变动时间呈现出的规律,《第一财经》杂志在加拿大公司信息系统中确认了近20家安邦系壳公司,其中大半可以对应到安邦此前在加拿大的各项投资。
使用壳公司的另一个好处,可能是在接管工作组正式确定所有相关公司的背景之前,尚能自由完成一些意想不到的交易。
安邦及产业公司体系内被接管组处置的核心金融资产
数据来源:根据公开资料整理,交易信息截至2020年3月13日
安邦被接管前在海外市场的资产分布
数据来源:根据公开资料整理 注:各项目收购价格按收购当年的汇率均价折算成美元
《第一财经》杂志注意到,安邦系加拿大壳公司序列中的PrimeInvest Management曾于2018年4月购入一栋5层楼的商场,占地面积超过4000平方米。这一交易的价格是6500万美元,在温哥华2018年的所有房地产交易案中排在第26位。
此外2019年4月,另一家名为Blue Mercury的壳公司以550万美元的价格,出售了一套位于西温哥华的豪宅。这座3层楼的别墅拥有7个卧室、3个厨房和8个洗手间,附带大型泳池和山景,但出售时相比2016年年初购入时折价超过50%。
加拿大壳公司Maple Tree、BlueSky和CapInvest的高管变动
数据来源:根据加拿大各公司注册信息查询结果整理,数据截至2020年1月7日
目前的大家保险集团及“大家系”子公司架构
数据来源:根据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数据整理
或许是温州人的投资习惯作祟,吴小晖在全球的投资布局中都对土地、写字楼、豪宅等不动产情有独钟。比如,在安邦尚不起眼的2010年,公司就因北京CBD核心区的土地出让竞标出名。
北京CBD核心区即目前央视总部以南、建国门外大街以北的一片土地,在2010年被分割为大小17块,分两轮出让。安邦在两轮招挂拍环节中,与吴小晖控制下的产业公司及其他财团合作,一举拿下Z5、Z9、Z10三个地块。此后,安邦又在2014年以收购项目公司股权的方式,巧妙获得了Z7地块的开发权。
按照原计划,这些CBD地块上建起的超高写字楼,将成为安邦人寿、安邦财险及其他重要子公司的地区总部所在地。如果自家员工入驻后还有多余空间,再将空置楼层对外出租—这与目前已入驻北京CBD核心区“中国尊”写字楼的中信集团、中信银行的思路十分相似。
根据代管代建协议,安邦在这些CBD地块中的投资,目前改由远洋地产方面主导开发思路。至于在土地出让時联合出价的安邦体外产业公司,它们在CBD项目公司中的股权则在被1095号执行令冻结后,再通过司法拍卖被处置了。
2019年6月底,产业公司在北京CBD的4家项目公司中所持股权均被司法拍卖挂牌。这也是吴小晖案所冻结的海量资产中,最早被拿出来通过司法拍卖公开处置的部分。由于涉及债务及巨额走账款,这些股权投资的资产评估价均为负数,起拍价定为40万元至65万元不等。
上述司法拍卖的交易结果均为底价成交,竞标成功者身份未对外直接披露。通过这些CBD项目公司事后发布的股权变更结果可以确认,安邦人寿及安邦保险集团是这些股权的唯一买方。
安邦的北京CBD之梦
数据来源:根据公开资料整理
2019年的一个夏夜,北京市朝阳区建国门外大街6号大楼外有了动静—一块崭新的招牌被挂到外墙上替换了原先的“安邦保险”,新公司的名字是“大家保险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大家保险”)。
不直接引导问题机构走上正轨,而是另外成立一家公司接手相关资产和业务,这恐怕是安邦接管工作组在保险行业内的首创。工作组和银保监会没有披露这样做的原因。
外界一般将大家保险揭牌开业的7月11日视作这家新公司运转的开始。从工商资料信息看,大家保险的公司注册时间是6月25日,初始资本金仅为40亿元。7月11日,注册资本升至203.6亿元。
参考同期安邦保险集团的资本金下降规模,这203.6亿元应是从安邦的注册资本金内抽出的。这种做法可以使大家保险的股东方、持股比例都与安邦完全一致,保险保障基金也无需另行注资大家保险。
此后,接管工作组发布公告称,大家保险将依法受让安邦人寿、安邦养老和安邦资管股权,并设立大家财险,依法受让安邦财险的部分保险业务、资产和负债。也就是说,安邦时期的人寿、养老、资管业务直接全部注入大家保险,对外只需一个更名手续,问题更多的安邦财险业务则只是部分注入。
通过此前的上市公司股权腾挪、司法拍卖以及一系列直接股权变更等操作,“大家人寿”已经成为大家保险旗下各类资产管理的核心。
在大家人寿的子公司序列中,有一家“大家投资控股有限公司”,实际上就是自安邦系旧公司“北京安邦和谐置业”更名而来。这个投资控股公司的主要工作之一,是管理安邦此前在北京、上海、深圳、沈阳、温州、河北燕郊投资的多个地产项目。
此外,大家保险还与远洋合作,于2019年在海南注册了一只私募基金,接手了安邦在苏州和成都的两个地产项目的股权。
自此,原安邦体系内的业务子公司、A股投资、地产项目等重要资产,悉数归于“大家”。
新华人寿保险被接管及后续发展大事记
数据来源:根据公开资料整理
到2019年7月,首批海外资产的出售进度似乎还算顺利。当时,安邦在荷兰、加拿大、比利时、韩国的一些资产找到了买家。此前向安邦兜售了大量资产的黑石集团,也承诺将回购一部分。
2019年9月10日,地产经纪公司仲量联行宣布,由其亚太区团队经手的“美国策略酒店资产包”项目,将被出售给韩国的“未来资产环球投资公司”。
美国策略酒店是安邦此前在美国的最大投资,包含全美范围内15家豪华酒店的物业所有权,安邦2016年购入的价格达55亿美元;未来资产购入时,这一资产包价格已上涨至58亿美元。
美国策略酒店能够顺利找到买方,得益于当时多个韩国财团都有意拓展地产投资。而在这笔交易中隐含的另一个问题是:未来资产可用于支付的自有资金不多,近40亿美元的部分实际要通过债务融资筹集。根据彭博社今年3月12日的报道的说法,这些债券目前在全球市场的销售情况不佳。
一旦未能按期付清款项,美国策略酒店资产包将再次回到“可售”状态,接管工作组截至目前能够回收的最大一笔款项也将成为泡影。
2月22日晚,银保监会发布公告称,由于大家保险已基本具备正常经营能力,银保监会工作组已依法结束对安邦保险集团的两年接管。
工作组累计兑付了1.5万亿元安邦此前发售的中短期保单,没有发生一起逾期和违约事件。《财新周刊》的报道显示,这些保单中有7000亿元被转为了中长期保险,由大家保险承接,实际由现金兑付的保单价值近8000亿元。
8000亿元仍是天文数字,意味着来自股票交易、金融牌照处置、海外资产出售、司法拍卖的钱都用上了。民生银行、上海银行、建设银行等还为大家保险特批了总计约630亿元的一年期特别贷款。这或许将使大家保险还未完全伸展手脚,就要在2020年再次面臨还债压力。
大家保险官微文章介绍称,公司寿险、财险2019年合计收入不到100亿元,养老险2019年业务规模达445亿元。但对保险公司而言最重要的“偿付能力充足率”这一指标并未披露。
为使大家保险资本金中近200亿元的保险保障基金投入能够顺利退出,为大家保险寻找战略投资者的工作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据称,理想的状态是由国资、民营资本和外资各接手1/3。
在此前新华人寿被接管的案例中,保险保障基金于2007年注资,2009年退出,也用了两年时间。当时其所持份额实际是由国务院下辖的中央汇金公司接手,直到2011年新华人寿完成“A+H”上市后,中央汇金所持股权才被稀释。
银保监会表示,安邦保险集团及安邦财险此后将会予以“清算注销”。由于剥离出大家保险后,留在安邦体内的多为涉诉资产及理财类短期负债等“坏资产”,所以通过解散或是破产形式被清算都留有可能。
仍放在安邦保险集团内部的415亿元资本金,应该会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保险保障基金内。
现代公司治理中,股东、管理层、监管者乃至公共利益的博弈应是被妥善制衡的关系。但在现实中,出于种种原因和手段,权利或义务尽数向某一方滑落的情况并不罕见。
从行政与司法的紧密配合,到资产处置的多元手法,被拆解的安邦和另立门户的大家都有着标本意义。至于未来的股东、管理者和监督者能否借此案在战略和能力上实现自我升华,仍需时间考验。
可以明确的是,属于安邦的故事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