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胜满七岁,进八岁了。他这些年一直跟着奶奶过。他爸爸的工作一直不固定,他妈妈也是调来调去。奶奶一个人在家乡,说是冷清得很。他三岁那年,就被送回老家来了。
奶奶不怎么管他。奶奶有事要做。她老是找出一些零碎料子给他接衣裳,接褂子,接裤子,接棉袄,接棉裤。他的衣服都是接成一道一道的,一道青,一道蓝,倒是挺干净的。奶奶还给他做鞋。自己打袼褙,剪样子,纳底子,自己绱。奶奶老是说:“你的脚上有牙,有嘴?”“你的脚是铁打的!”
奶奶的身体不好。她有个气喘的病,每年冬天都犯。白天还好,晚上难熬。萧胜躺在炕上,听奶奶喝喽喝喽地喘。睡醒了,还听她喝喽喝喽在喘。
去年冬天,爸爸回来看过奶奶,带回来半麻袋土豆,一串口蘑,还有两瓶黄油。爸爸说,黄油是用牛奶炼的,很“营养”,叫奶奶抹饼子吃。可奶奶一直没有吃。奶奶把两瓶黄油放在躺柜上,时不时地拿抹布擦擦。黄油是个啥?牛奶炼的?奶奶说,这是能吃的。萧胜不想吃。他没有吃过,不馋。
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她浑身都肿。用手指按一按身上,老大一个坑,半天不起来。她求人写信叫儿子回来。
爸爸赶回来时,奶奶已经咽了氣。
萧胜知道“死”就是“没有”了。他没有奶奶了。他躺在枕头上,枕头上还有奶奶头发的气味。他哭了。
奶奶给他做了两双鞋。萧胜光着脚把两双鞋都试了试。一双正合脚,一双大一些。他的赤脚接触了搪底布,感觉到奶奶纳的底线,他叫了一声“奶奶”,又哭了一气。
爸爸拜望了村里的长辈,把家里的东西收拾收拾,锁了门,就带着萧胜上路了。
汽车在一个叫沽源的县城停下,一辆牛车来接他们。牛车真慢,还没有他走得快。
他仰面躺在牛车上,走着走着。爸爸说到了!他坐起来一看,是一大片马铃薯,一眼望不到边,不远有一排房子,土墙、玻璃窗。这就是爸爸工作的“马铃薯研究站”。
从房子里跑出来一个人。“妈妈——”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妈妈跑上来,把他抱了起来。萧胜以后就要跟爸爸妈妈住在这里了。
马铃薯研究站很清静,一共没有几个人。白天没有事,他就到处去玩,去瞎跑。这地方大得很,没遮没挡,不管跑多远,一回头还能看到研究站的那排房子,所以迷不了路。
他到草地里去看牛、看马、看羊,有时也去莳弄莳弄他家的南瓜、山药地。锄一锄,从机井里打半桶水浇浇。这不是为了玩,萧胜是等着要吃它们。他们家不起火,在大队食堂打饭,食堂里的饭越来越不好。草籽粥没有了,玉米面饼子也没有了。现在吃红高粱饼子,喝甜菜叶子做的汤。
他学会了采蘑菇。起先是妈妈带着他采了两回,后来,他自己也会了。下了雨,太阳一晒,空气潮乎乎的,闷闷的,蘑菇就出来了。
萧胜采了好些,他一边用线穿蘑菇,一边流出了眼泪。他想起奶奶,他好想给奶奶送两串蘑菇去。
食堂的红高粱饼子越来越不好吃,因为掺了糠。甜菜叶子汤也越来越不好喝,因为一点油也不放了。
他还是到处去玩,去瞎跑。
大队食堂外面忽然热闹起来。起先是拉了一牛车的羊砖来。后来盘了个大灶。后来又杀了十来只羊。
这是要干啥呢?
爸爸说,要开三级干部会。
三级干部会开了三天,吃了三天饭。干部在南食堂,头一天中午,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第二天炖肉大米饭。第三天,黄油烙饼。晚饭倒是马马虎虎的。社员在北食堂,北食堂还是红高粱饼子、甜菜叶子汤。
萧胜每天去打饭,都能闻到南食堂的香味。羊肉、米饭,他倒不稀罕:他见过,也吃过。黄油烙饼他连闻都没闻过。是香,闻着这种香味,真想吃一口。
回家,吃着红高粱饼子,他问爸爸:“他们为什么能吃黄油烙饼?”
“哎呀!吃你的红高粱饼子吧!”
正在咽着饼子的萧胜的妈妈忽然站起来,把缸里的一点白面倒出来,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奶奶没有动过的黄油,启开瓶盖,挖了一大块,抓了一把白糖,兑点起子,擀了两张黄油发面饼。抓了一把莜麦秸塞进灶火,烙熟了。黄油烙饼发出的香味,和南食堂里的一样。妈妈把黄油烙饼放在萧胜面前,说:“吃吧,儿子,别问了。”
萧胜吃了两口,真好吃。他忽然咧开嘴痛哭起来,高叫了一声:“奶奶!”
萧胜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吃黄油烙饼。他的眼泪流进了嘴里。黄油烙饼是甜的,眼泪是咸的。
大浪淘沙摘自《给孩子的故事》
汪曾祺(1920-1997),生于江苏省高邮市,是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他的文学人生积极乐观,且满怀诗意;作品平淡质朴,娓娓道来,如话家常。日常琐碎的小事,在他笔下也能变得妙趣横生,充满着“中国味儿”。其代表作有《吃食和文学》《受戒》《大淖记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