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玮
我喜欢在老照片中放飞思绪。有时候,哪怕是些本可以一瞥而过的照片,或者照片中某个不起眼的细节,都可能蕴含有很大的信息量。
眼前的这帧老照片便如此。
照片的背景应该是火车站。月台上,士兵列队,向首长行军礼,而那位首长一眼便可认出是蒋介石。他一身戎装,着黑色披风,戴黑色手套,留着标志性的八字须,面容有些瘦削,但精神饱满。军政要员一众人等,簇拥在他两侧,他边走,边向士兵还礼致意。
这帧照片能够提供给我的信息,大概就是这些。
照片已经泛黄,且影像模糊,甚至有些难辨人物表情,但反复凝视,我的心头禁不住蕩起一波微澜,倒不是因为照片中有蒋介石,也非欢迎的场面隆重热烈,而是在簇拥蒋介石的军政要员中,有国民革命军晋绥军骑兵司令赵承绶。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赵承绶得到阎锡山的赏识,就任晋绥军第三集团军骑兵司令,设司令部于山西大同。由此推测,这张照片拍摄的时间,大概是上世纪三十年代,而地点或许是在大同火车站。
带着疑问,我查阅了大同文史专家姚斌先生撰写的《大同百年大事记》一书,方才知晓,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十一月五日下午,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莅临大同,而这张老照片定格的,便是蒋乘坐的专列抵达大同火车站时,士兵在月台上欢迎的场景,证实了先前的推测。十一月,塞上初冬,天气已寒,故而列队欢迎的士兵皆着棉服,接受蒋介石的检阅。民国二十三年,蒋介石47岁,人至中年,但照片中的他,戎装在身,显得英武逼人,而簇拥他的军政要员,也都军容严整,气度不凡。
《大同百年大事记》一书中,姚斌先生只提及民国二十三年十一月五日下午,蒋介石莅同,至于详情,却无记载,或许是当年的史料尚未公开的缘故吧。与这帧老照片相对,我的疑问接连生出——身为当时国民党最高统帅的蒋介石,为什么在那一年来大同?行程如何安排?在同期间都做了什么?光阴流转,时代风云已过,那段往事很少再被提及,而蒋介石莅临大同的真实目的,恐怕也不是一张照片所能折射得了的。
我愈加好奇,便愈想解析照片背后的时代风云。然而,时间的尘封,让许多过往一时无从查找。关于蒋介石莅临大同,目前能见到的最直接的资料遗存,似乎只有这帧老照片了,而所能获取的信息又实在有限。那么,暂把思绪从照片中收回,民国二十三年前后的时代风云,或许能够提供某些解读那段历史的线索。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的中国,面临着被日本侵略的外患。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吞中国的野心逐渐暴露,而蒋介石却推行“攘外必先安内”的不抵抗政策,受到举国上下的一致反对和斥责。民国二十三年,也就是1934年年初,大清末代皇帝溥仪被日本人拥戴,在长春就任“满洲国”康德皇帝,并将“满洲国”改称为“大满洲帝国”,助纣为虐,加速了日本侵略中国的进程。民族危亡之际,国人展现了空前的忧患意识,一致将矛头对准消极抵抗的蒋介石。
为平息舆论的不满,也为做出关心北方抗战局势的姿态,蒋介石决定展开一次北方之行。民国二十三年十月十日,经过周密安排,他偕夫人宋美龄等,开始了他们的北方之行,先后奔赴西北、华北的十余个省份,亲临十多座城市,就政治、经济、军事等情况视察一番,并会亲访友、联络感情,以增进私交,达到巩固统治的目的。那次北方之行,从十月初开始,到十一月上旬结束,历时一个多月,是蒋介石执政期间,对北方时间最长的一次视察,就包括大同之行。
关于蒋介石在大同的行程,鲜有史料公布。他本人虽半生保持写日记的习惯,但《蒋介石日记》一时尚难见到,不便揣测。在史海里搜罗,终于,我找到了文史学家赵荣达先生所撰《1934年蒋介石北方之行》一文,详述民国二十三年蒋介石的北方之行,还提及在大同参观了云冈石窟,但只有一句话:
11月5日下午,蒋一行乘专车赴大同游览了云岗(那时,“云冈”多写为“云岗”,笔者注)石窟。在大同停靠一夜后,6日,专列驶往归绥……
按赵荣达先生的记载,原来,蒋介石在大同只停留了半日,真可谓来去匆匆。
上世纪三十年代,抗日的呐喊声在长城内外回荡,塞北大同同样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烽烟漫卷,同仇敌忾。尽管如此,蒋介石的大同之行,却以半日告终,而且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云冈石窟参观游览。由此我想,大同之行,本不在他的北方之行计划内,之所以会来,恐怕主要是因为大同当地的军政官员极力邀请吧。到大同前,蒋介石从北平乘车抵达了张家口,张家口和大同毗邻,面对邀请,实在盛情难却,况且,北方之行确实有会亲访友、联络感情的目的,便抵达了大同。
于是,大同火车站,欢迎蒋介石来同的场面,被一张照片定格了,而这,也是目前能够见到的唯一一张蒋介石在塞北大同的旧照。
正如赵荣达先生在文中所言,蒋介石一行在当日下午抵达大同后,便驱车前往云冈石窟参观。如果说,视察军务是他北方之行的主要目的,那么,参观云冈则属于忙里偷闲了。
那时的云冈,因战乱和人为,草木衰颓,饱经沧桑,窟寺多数破败不堪。伟大的艺术之花,面临凋朽,但武周山的苍凉和雄浑依旧,还是展现了石窟昔日的恢弘。蒋介石深谙中华传统文化,自然明白眼前这精美绝伦的石窟艺术的价值,而且,从小在江浙的青山绿水间长大,对于塞北山川的苍劲和雄浑,定会有别样的感慨吧。不过,想必他更多的还是思虑着北方之行的军政要务,倒是与他相伴的夫人宋美龄,面对北魏王朝留下的雕刻艺术,欣赏得仔细投入,并以女性特有的敏感,频频发出赞叹。
民国二十三年,是蒋介石和宋美龄结婚的第七个年头。身为国民党最高统帅,蒋介石的一些重要活动,几乎都离不开他的这位“第一夫人”。云冈之宏伟,让宋美龄感到震撼,参观间隙,或许会有人告诉她,就是这年夏天,冰心、郑振铎、雷洁琼等北平的几位文化界名人,组成“平绥沿线旅行团”,专程到此游览考察过,说不定会激起她更大的游兴呢。
宋美龄比冰心大两岁,是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学院的校友。这两位二十世纪杰出的女性,在各自的人生舞台,书写了不一样的精彩,但面对云冈,想必会发出一样的赞叹吧。不过,虽为校友,但二人入校时间相差十余年,且抗战前无甚交往。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冰心应宋美龄之邀,曾在重庆做过一段时间的妇女救亡运动工作,后来写有多篇关于宋美龄的文章,印证了蒋介石和宋美龄“形影不离……读书时一起,休息时也在一起……所有旅行也是一同前往(冰心:《我眼中的宋美龄女士》,发表于1948年1月日本《淑女》杂志第1卷第1号)”的事实。
对蒋介石而言,北方之行如此重要的政务活动,自然少不了宋美龄的陪伴,参观云冈也如此。然而,我请教过云冈石窟的研究专家,皆说没有见过蒋宋夫妇当年参观石窟时的留影。我想,他们二位虽笃信基督,但面对伟大的佛国艺术,该会留下些影像记忆吧,遗憾的是,目前尚未见到。据说,参观云冈石窟后,蒋介石和宋美龄还视察了附近学校的办学情况,之后便返回大同市内,当晚,下榻在城内的赵承绶官邸,或宴饮、或会晤、或商谈,但莫知详情。赵的官邸位于大同古城内偏西北,院落布局严整、景色清幽,一定让蒋宋夫妇有宾至如归之感吧。
结束了在大同半日的行程,蒋介石第二天便去了归绥(今内蒙古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之后飞赴太原,紧接着又去了太谷,造访孔祥熙府邸,和他的这位富商连襟把酒言欢。北方之行虽仍在进行,却与大同无关了,而在大同那半日,后人也只能通过一张照片得以遥想。
从民国二十三年到如今,八十余载光阴流逝,蒋介石当年来同的亲历者,恐怕都已故去了吧,只有一张老照片记录了时代风云,用一个定格了的瞬间,回放着那段鲜为人知的往事。
往事重提,人世变迁岂是“沉浮”二字能诉得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