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永在

黄忠美

盼望着，盼望着，庚子年的春节就到了。可这个春节，却显得格外不同。

在电视、电脑、手机上，我一直关注着武汉的疫情。不过当时我天真地认为富川山国离武汉十万八千里，山高皇帝远，疫神是不会光顾的。

老年临近，我们学校已经放假。农历十二月二十四开始，我带着我的儿子观生、外甥浩涵往返到新华、福利、江华写对联、卖对联。年集的摊位比较难找，必须起很早，我每天都五点起床，那时天还没亮，天际间闪烁着一些星斗。我开一辆五菱荣光，后面的座位早就拆了，堆放着货物。儿子看样子刚睡醒，不时打着哈欠。我说，困的话，在车上再睡会儿。

车子开到集市上，我开始摆摊：先是撑开一把四脚大伞，然后在伞左右和后面用透明的胶纸围上，接着在里面拉上线，挂上一米六、二米二、三米、四米的黑字、金字的对联。再在伞中用三张凳子铺两张床板，上面摆上晖春、香糊、红包、福字、门神、灯笼、中国结；最后是在旁边摆一张能收放的方桌，摆上笔墨纸砚，开始了一天的营生。

年节很是热闹，太阳把金色的光芒普照大地。街上车水马龙，熙熙熙攘攘的人流往来穿梭。又黄又脆的酥粿；又肥又靓的鸡鸭；又鲜又嫩的青菜；又蹦又跳的鱼虾……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着四乡八邻的人们来买年货。挨着的卖对联的小哥，来自麦岭镇，他穿着一身红色的汉服，竟然吸引了不少人去买春联。

我的摊位在十点至一点时也很热闹。买的人不少，让我和儿子一时忙个不停。外甥则在一旁写对联，妹夫裁纸、研墨、拉纸幅。

武汉已经封城，所幸我们这里还很平安！

大年三十，我把红红的春联请上了大门两侧，那对八十公分的大红灯笼也挂到了屋檐下，节日的气氛扑面而来。我们在老家上坝吃的年夜饭：有油而不腻的白斩鸡；香喷喷的米粉蒸；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草鱼；羊肉炖香菇……从年头苦到年尾，家里人每天都在为生计奔波，对吃喝太苛刻了。这不，一到年三十，才整了一桌好菜，犒劳一下自己。希望来年生活更滋润。吃过饭，一家人围在一起嗑瓜子、聊天、看春晚、守岁。子夜的时候，乡亲们放起了鞭炮、燃起了烟花。

大年初二，人们正在超市买拜年的礼品，准备到亲朋好友家拜年。小区、村委的高音喇叭传达了上级的公告：大意是由于武汉引发的新型冠状肺炎肆虐，为防疫情扩散，全力以赴抓好防控疫情工作。禁示行亲访友，禁止聚餐，禁止打牌，打麻将……快餐店、理发店、粉店、饭店、娱乐场所、农贸市场等暂停了营业，并暂时取消了圩日。县城的炸龙、上灯等一系列活动也取消了。

公告一发，街头巷尾，水村山郭一下子人迹罕至冷清了下来。年前的繁华与年后的冷清形成强烈的反差。

莫家的三舅打来了电话，说今年的拜年就免了，现在村子己经封村了。

这时候，我注意到朋友圈里、微信群里满是封城、封村、禁足的视频和消息。新冠肺炎来者不善，气势汹汹，人们一时如临大敌，风声鹤唳。口罩、双黄连口服液、消毒水一时间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我宅在家里，躲进小楼，自行隔离。老老实实地呆在火炉旁看肥皂剧，《老虎队》那惊险刺激的剧情很快吸引了我。有时坐久了，就做一下家务，打发一下寂寞的时光。

偶尔也爬到楼顶，透一下气。看看远处的炊烟、山峦、屋宇；看看在楼顶拔节的蒜苗，抽芽的冬青，绽开的山茶花，观音坐莲的多肉……我房子的后面是市场，往日里卖猪肉的杀猪佬每天早上四点钟就杀猪，我在家里睡着就能听到猪嗷嗷叫的声音。六点钟，杀猪佬就把两扇猪肉拉到了肉行，开始吆喝生意。旁边卖鸡肉、卖烤鸭的小贩，卖鱼、卖卤肉的小贩也三三两两，陆续赶起了早夜，等待来买菜的人们。而此时，活禽市场已经禁市，看过去空无一人。我房子的左边是一条大路，往西通往莲山镇，往北通往福利镇，往东通往涛圩镇，往南通往河路口镇。往日里车水马龙，如今那些甲壳虫般的车子也销声匿迹。房子前面是一些铝合金门窗装饰店和打桥牌、电子厂家，都关门大吉。

有时候我窝在被窝里，恭听社区里那大喇叭叮嘱防控疫情的应对措施。有时候在微信群看一下文友们在抗疫情中写下的诗句、散文、评论。有时候也关注一下全国的疫情不断上升的数字，知道在荆楚大地，有许多身披白袍的“赵子龙”，面对铺天盖地的阴霾，面对张牙舞爪的新冠肺炎，面对亲人的望眼欲穿，面对每天让人胆战心惊的数据，面对死神的狞狰，毅然决然地按下鲜红的手印，主动请缨出征。在一个个确诊、疑似患者、密切的接触者、重症患者中挥泪血汗，广施仁心，把一个个重症患者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穿上厚重的防护服，可你们还是凡夫俗人。那些不长眼睛的新冠肺炎子弹，一不留神就会把你击得面目全非。一千余名白袍小将被感染，梁武东、李文亮、林正斌多名白衣战士倒在抗疫前沿。雷神山、火神山，请你记住这些大国良医的名字。东湖水、黄鹤楼，请你记住这些当代扁鹊的名字。记住舍生忘死的白衣天使，记住华夏的镇疫之臣的名字。

那些可敬的白衣天使在疫情中冲锋陷阵，舍生忘死共克时艰。十七年前，抗击“非典”，十七年后，江城又有新冠肺炎兴风作浪。七十三岁的李兰娟，披上银色“铠甲”，又一次主动请缨。她妙手为重症患者回春，每天只有三个小时的囫囵觉，她的双眼布满血丝，常常盈着泪花。八十四岁的钟南山，仍旧老马伏枥，壮心不已。

看了县里发布的疫情公告后，得知四十五岁的麦某某和四十四歲的妻子徐某某，一直在武汉务工，一月二十三日从武汉乘坐G431回到广西桂林，然后中转D8265车回到贺州市，最后又转乘贺州至富川的客运车回到莲山。一月三十一日，两人已在富川县人民医院隔离治疗。消息传出后，人们更是为疫情的发展而忐忑不安。要知道，这两人与同车人接触，如他们又与更多人接触，那后果会不堪设想。人们都害怕引发更大的疫情。便在微信等多媒体上发帖，希望能找到与麦某某、徐某某同车的人，让他们配合医院，做好隔离工作。

羊肠小道上，水村山郭旁，出现了一些特殊的队伍。他们左手臂上戴着“文明劝导员”的袖章，脖子上挂着工作证，戴着口罩。那些是疫情防控党员先锋岗的文明劝导员。一顶帐篷一张方桌，一块告示一根横木，几把椅子几个路障，还有一面比二月春花还红的党旗，就是抗疫阻击战中应运而生的村级堡垒。那些志愿者，每天三班倒，用一双雄鹰般睿智的眼睛，扫描仪般扫视进出的人。一双猎犬般的鼻子敏锐地探查过往的行人，量体温、查身份、询来处。虽然繁琐，但一点儿也不含糊其辞，绝不允许出一点点纰漏。

“小小的一片口罩就是一张护身符，就是一顶战场上的钢盔就是一件防弹衣……”，他们苦口婆心的劝导，看见人们乖乖的去执行，看见贺州长寿之乡，连续十天无新增病例，文明劝导员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

我的老家上坝也成立了巡逻队，并在村口设卡管控，对进出村人员进行检查，详细询问信息并做好登记，及时派胜辉和名锦对村道进行全面消毒，阻断病毒传播的链条，确保村民的健康安全。保洁员少光这段时间工作量很大，一来大家宅在家里，二来外出务工人员还滞留在村，因而垃圾量比往年多。他每天都早早去清理。农历十七那天轮到我值班守夜。晚上七点，我早早就吃了晚饭，洗了澡，过去接班。值班室就在村口。村民外出要进行登记，且不能超过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是给你去采购物品的。出门时，必戴口罩，必量体温，必查身份证，必询去处，必消毒，必登记……我们这些安全的“守门员”时时提高警惕，做到守土有责，守土尽责。

村里的年轻人，有一个叫旺仔的，本来准备正月十六办结婚酒的。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是多么令人欢乐，多么令人翘首以盼的事情。而这喜事遇到这战疫大事，只能舍小家为大家。旺仔只好把婚事往后推迟了。旺仔说，甭急！等这场不见硝烟的仗打完了，咱再风风光光地办结婚酒。

我的母亲己八十高龄。平时很少外出。虽然我们都在外工作，姐姐在广西阳朔县城生活，弟弟在广西荔浦市生活，妹妹在广西富川县城生活。他们曾经热情地邀请母去住一些时日。但母亲舍不得故土，也就一直在农村安贫乐道。

当母亲得知武汉的疫情来源于吃蝙蝠、果子狸等野生动物时。她那眼睛久久地注视着老宅那扇窗户。那扇己被烟熏火燎了几百年的窗口己黑咕隆咚，表面黑黑的。窗棂为镂空形，东南西北中各雕了一只蝙蝠，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当初先祖建房，其寓意为祈求“五福临门”。没想到小小的一只蝙蝠，却是全身携带了多种高致病性病毒：埃博拉病毒、马堡病毒、亨德拉病毒、尼帕病毒等。

人类应该善待动、植物，保持生态平衡的。作家池莉曾告诫人们：人类可以忽视流行病，但是流行病不会忽视人类，我们欺骗自己，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些魑魅魍魉从山中扑来，从华南海鲜城逃窜出来，张开血盆之口，如一个个隐形的杀手，劫掳一个个无辜的猝不及防的人。母亲默对“五福临门"的窗棂喃喃自语，我听不清她说什么，但我猜测，她大概代那些食客在向蝙蝠赎罪、忏悔。

丑陋的病毒，正张牙舞爪地冲击神州，猎杀我们的同胞。母亲不可能充耳不闻。母亲常说，劝君莫杀生，杀生罪不轻。她一生养鸡养鸭养猫养狗，也养过母猪、母牛。孵小鸡时，母亲拿鸡蛋对着光照，检查鸡蛋里小鸡的孕育生长；母猪怀孕后，母亲把猪圈打扫得干干净净，用鱼粉、黄豆浆、骨粉给母猪增加营养；母猪下仔，母亲立在旁边，像侍奉分娩的儿媳妇。母亲说，一怕母猪难产，二怕母猪压坏小猪仔。

有一年，我家的黄牛早产，母亲却不知情，第二天，看见牛栏四周满是血污，母牛已气绝身亡，只有可怜的小牛犊还在眼睁睁地望着母牛。那一刻，母亲留下了眼泪，母亲说，这母牛昨晚咋就不叫一声？她一定很难受呢！我咋就不来看一下难产的母牛呢？母亲呜咽了很久，自责了好长时间。

在母亲眼里，四生性命，总是平等。驴骡马，猪牛羊等都是一条命。江河鱼儿在河中美化水府，树头鸦雀在树上美化天空，猪羊鸡鸭在阳间美化家庭……这些生灵，都是人类的伙伴，人类的邻居，人类的朋友。人们都要善待生灵。观其形，闻其声，不忍食其身。是君子，就有不杀牲，有远厨之义；有放生之恩，有不踩蚂蚁之义。母亲常教育我们，石上磨刀猪羊怕，林中张网有禽惊。只因世人常心贪，灾难来时悔也晚。老母亲说得一字一顿，字字珠玑，字字打在我的心头。

而今新冠肺炎这杯苦酒，既已酿成，只能去面对，去战斗，去战胜瘟疫。我希望这场疫情早日云开雾散，人们生活复归正常。

我们广西富川盘瑶历来珍惜动植物，有保护生物的优良传统。每年农历二月初一，就是敬鸟节，又名赶鸟节、招鸟节。那天，家家户户做汤圆、做糍粑，挂到树上喂食鸟类。烧香祈福，希望田里无虫无灾，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每年四月初八是瑶族的牛王节。这一天，瑶族同胞也做糍粑，用青草包住，给牛吃，用米糠、玉米粉、食盐少许拌成潲水给牛喝，犒劳牛，让它好好休息一天。人们就该遵循道法自然，与生物和谐相处，共生共同，不能残害生灵。珍爱生命，保护大自然，才能保佑我们自己免受瘟疫残害。

这个春节，母亲过得非常寂寞。往日里，她喜欢走东家、串西家。人家也乐意老人到家喝油茶、唠嗑。母亲东家长西家短的乐此不疲。她有她的天伦之乐。但现在是封村时期，母亲只好把自己软禁在家里。孩子们都在外边，也已经封城封路，自然不能回来拜年，看看老人。而母亲也不能看到一年未见长高了的儿子、女儿、外甥、外甥女。心中是怪思念的，只能把心压着。她拿着准备好的零钱数了又数，老想着何时，以何样的方式把这笔压岁钱补发出去。

第一次回村，我嘱咐儿子，村里不给进的话，就把车停在路边，打电话叫堂叔出来，把吃的用的帮奶奶带进去。村民认识我们，知道我们没去过疫区，量了体温，登记消毒后，让我们把车放在路边，走路进了村子看望我母親。

母亲早就在门口伸长脖子望外看。一见我，冒出了一句：美佳回来了！

母亲说，你们也要少乱走动，我一个老人，有吃有穿，好着呢。她又说，世上的凡人怎么就有这么多的苦难！母亲自然是对2003年的非典以及汶川大地震、水灾、猪高热病、新冠肺炎等等的灾难的一次深沉的叹息！对生灵涂炭的嗟叹！

大舅是正月初五辞世的。死在这个封村的时令。菜无处买，因为活禽市场己停业。客不能请，因为现在正是禁止串门，禁止聚餐的非常时期。自然响器班子也不能请的。八十多岁高寿归阴，也不能像别的老人那样，风风光光地听唢呐吹着《一枝花》《蝶断桥》走向西去之路了。丧事一切从简。母亲说，委屈大弟了！委屈大弟了！三舅为他写了一副挽联：严父功绩留万古，子孙遗接传千秋。

我们身边也有许多的人和事让我们感动。李友云是富川瑶族自治县葛坡镇林桂村一个有着二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他家原是立档建卡的贫困户。近年来，他在帮扶人的引导下，种植番茄、莴笋、萝卜等时令菜，走上了脱贫致富的道路。当他得知林桂村里缺少抗击疫情的物质后，把卖菜辛辛苦苦积攒的钱，取出五百元，捐给了村支书周书莲，然后默默地离去。

富川县警察唐上京，放弃了春节休假，义无反顾地投入疫情防控阻击战中。他深入主次干道、高速路口落实交通卡口管控……二月二日，他母亲突然离世，而唐上京仍战斗在一线，未能见慈祥的母亲一面，这成了他一生的遗憾。

正是许许多多的人在疫情防控阻击战中，舍小家，为大家，舍身忘死，舍身取义，才有我们今天宅家的安宁。

等待吧！寒冬过去，就是春天。

等待吧！黑夜过去，就是黎明。

等待吧！时艰过去，就是美好的明天。

昨天，我又回了趟老家，贺州已经连续十天没有新增新冠肺炎确诊病例了。有的单位开始复工了。母亲想到村外走走。阡陌中，阳光明媚，小草已冒出了芽尖儿，远远望去，绿油油的一片。乡亲们戴着口罩，有的在赶着牛儿耕地；有的正在铲地；有的正在给果树施基肥……旁边还有不少的红红的沙糖桔、黄黄的沃柑压低了枝条，虽是硕果累累，却无人问津。

回来的路上，我看见家乡的山在一米阳光下，葱葱笼笼。山坡上的李花一树洁白，开得很灿烂。而怀孕的桃树，正碘着鼓鼓的苞儿等待分娩。清清的河水缓缓地流向松塘水库。

做好防疫，多保重！看着我们要离开老家时，母亲郑重地说。母亲大概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我为自己不能时时在母亲身边尽孝而愧疚。只能说，娘，我会常回来看你的。

我参加工作二十几年，母亲就自己生活了二十几年呀！母亲说，好好过日子，我这把老骨头，希望你们好好的！别让娘失望。

我说，青山常在，绿水常流。只要找们做好防疫，一切会好起来的！娘，您放心。

娘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浮泛起如花的笑容。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