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静好,我们的家园始终坐落在鲜花丛中。从地面,到空中,无论物质贫乏,还是丰富,一片清香……
1978年的冬天并不寒冷,我家新屋落成,暖阳高照。
那是瓦房一排六间,坐北朝南,地基石头砌成,砌到地面1米高后,里生外熟,里面是土坯,外面是青砖,砌至二米五,木梁结构,一层芦苇席稻草泥饼掲面,黑瓦盖顶,土坯院墙,朝南建了两个高高的门楼。
父亲和二叔各分三间。次年春天我们从祖屋老宅搬出,从此一大家人分为三户。新房子没什么装饰,泥瓦匠二叔在堂屋依靠正面墙壁中央,用泥巴造了一个二米左右的供桌,上方张贴毛主席像。父亲还在卧室墙壁上张贴《电影画报》《新体育》彩页,其中陈冲主演的小花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木匠三外公乐呵呵地摸着我的大脑袋,说:“小伢儿(小孩)快快长,长大了这新房子就给你抬马马(娶老婆)”,接着指着墙上地小花说:“要像她一样漂亮哦!”说完,他又爽朗地大笑起来。
我们一家四口,父亲29岁,母亲28岁,我7岁,妹妹5岁。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一张全家福。背景就是这新落成的三间瓦屋,门上春联还在,门前横放一条长板凳。四周树影婆娑,花香袭人。父亲身穿白衬衫,左手手腕露出亮闪闪的手表,蓝色的确凉长裤,脚穿有松紧带的元宝布鞋,母亲身穿浅紫色底子带有云彩印花的衬衫,军绿色的确凉长裤,脚穿方口有搭绊的黑布鞋。他俩翘着二郎腿坐在其中,我和妹妹微笑着分别站立在他们身边。妹妹梳着两条小辫扎着红绫子蝴蝶结,穿着白底子小碎花方领短袖衫,蓝底子彩色小方块背带裙,粉红色塑料凉拖鞋,我穿着棕色方领短袖衫,军绿色的确凉长裤,棕色凉鞋。午后的阳光透过云层撒在我们脸上,暖暖的,光线里洋溢着快乐的因子。
屋后植竹子,屋前栽树。
父亲在院子里中央栽种粉色的月月红。没多久月月红长势喜人,枝繁叶茂,自然形成一道花墙将大院子隔成两半。
我家在东,西边就是二叔家。空闲的时候,父亲背着手在偌大的院落里走来走去,又不时抬头看看天空。他好像在寻找什么,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他在咱们家的院子里修了一条笔直的路,南北贯穿,直通门楼,这样将小院子隔开,又在东西两边对称画出两个大圆,直径三米,用造房子剩下的砖石垒起了两个圈。接着父亲不停地从高坡挖土,用秧篮挑土倒进圈里。我好奇地看着父亲,不解地问:“爸爸,你这是在做什么呀?”父亲神秘地说:“先不告诉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有一天放学回来,我看见院子里两个大圆圈里栽种了一些植物。小村子里的人喜欢串门,他们看了都说:“种菜干嘛这么麻烦,还垒什么窝?莫非给鸡下蛋吗?”于是我就说:“爸爸,你这不是在种菜吗?原来你在这里开荒种地呀?”父亲笑着说:“你猜错了!”我半信半疑,又过了些日子。父亲栽种的“菜”开花了,空气中氤氲着浓郁的芬芳,呼吸之间舒畅无比,心情也不禁快乐起来。那些花有的像血红的鸡冠,有的像翩跹的蝴蝶……爸爸告诉我,这叫鸡冠花、那叫蝴蝶花……原来这就是花坛,城里才有。常来串门的乡亲埋怨地说:“张老师,花这闲功夫干什么,花又不能吃?”
父親笑而不答,以后的日子,他像变戏法一样,在花坛里种下一些我从未见过的花草。
后来我读了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知道他儿时生活在百草园。原来我的童年也是在百草园度过的。学了地理课后,妹妹就把花坛叫作“东半球”和“西半球”,中间那条路无疑成了我俩的“赤道”。而我那时候迷上了武侠电影,干脆叫它们“少林”“武当”。这里就是我们的领地,我和妹妹就像啸聚山林的豪客各占一方。
父亲还在花坛边空地栽种了十几棵梨树。于是,春有花,夏有荫,秋有果,冬有青,好一个四季芬芳的大花园就建成了。说起来这里应该算是我们启蒙教育的园地,我和妹妹从此间起步,识花辨草,逐渐能分清哪株是芍药,哪棵是牡丹。区分月月红和玫瑰的不同。我们从不把花摘下来,留住花香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栽种四季不同的花。因此,父亲每次出差学习看到奇花异草总会弄些回来栽种。花香过后,自然留下种子。洗澡花的种子圆圆的像黑色的小药丸,只是表面坑坑洼洼;凤仙花深红、粉红,可以摘下来,给妹妹染手指甲。它的种子成熟了,我伸手去采,说也奇怪刚碰着它,外衣就裂开,油菜籽一样的种子弹射而去。
有一种花草很是奇怪,青枝绿叶,花朵色泽艳丽,好似菊花,第一次见到它时,以为是塑料花,后来知道叫作“大理菊”。这是父亲费经周折才弄回来的。那是父亲在村里当民办教师,由于体育教学成绩突出,被评为“县优秀教育工作者”,有幸到县城参加表彰大会。就在县城第一招待所门前花坛里,他发现了它。后来,父亲就托熟人帮忙弄了一株。
春天,梨花胜雪,芳香若有若无,夏天,青果累累,压得枝条都弯了,我在树下数青果、捉天牛。父亲从屋后竹园里砍了些竹子,用草绳捆绑着搭架子做支撑。梨花院落,知了声声,花团锦簇,我和妹妹在这里写作业、剥棉花,听半导体收音机……旧时光就是那么的漫长。我和妹妹觉得有剥不完的棉花,起初还仔细检查,剔除混杂在雪白棉花中焦黄的叶子。后来就厌倦了,有几次我偷偷地把没有剥完的棉花铃铛藏在草垛里。
那时中午收听刘兰芳播讲的传统忠义评书《岳飞传》《杨家将》,下午准时收听《小喇叭广播》和《星星火炬》节目成了我的必修课。身为民办教师的父亲,深知自己文化功底浅,参加函授学习,并请他当年的学生——如今的大学生王老师给他补课。
那个夏天的午后,师徒二人,角色在转换,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专注。我和妹妹忘了玩耍,静静地望着他俩出神。临走时,王老师还不忘夸我和妹妹,说:“两个孩子文文静静,习惯也好,放在别的人家,这满树的梨子早就被顽皮的孩子们采摘完了。”
父亲白天教书,夜晚在煤油灯下备课、批改作业后,写广播稿件。农忙时,他帮母亲种田。闲暇时,父亲会从箱子里取出一枝笛子,舔几下笛膜,润润嘴唇就立在梨树旁吹奏起来。一曲《红梅赞》婉转悠长,高亢处让人不禁热血沸腾,一阵风吹过梨花簌簌飘落在他的衣衫上……笛声穿过庭院,飘向远方。远处山峦如黛,山路弯弯,溪水奔流。
为了帮助我们去远方,父亲常常给我们讲邻村农家子弟苦读上大学的事迹,还从乡文化站借来了《上下五千年》《神话故事》,又从学校借来《365夜童话故事》《故事会》《垦春泥》等精神食粮。
花香蝶影纷飞,书香人影晃动,此情此景,恍若隔世。不知不觉间,我们看完又去借书,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1987年,父亲因为连续四年被评县优秀教育工作者,破格转正,成为一名公办教师,他也调到乡中心校做专职体育教师。初二时,我身材单薄,体重只有一百零几斤,体育成绩更不达标。父亲默默拆下锄头柄,把它绑在两棵相邻的树上,每天教我手拉脚蹬做引体向上运动,一个暑假过后,我竟然过关了。
那时候乡里掀起了盖小洋楼的风潮,我们家率先在村里造起了二层小楼。新居建在老屋原址上,上下两层共四间,楼梯在右手方向,南边门楼也拆了,取而代之的是三间瓦房,唯独院子里的格局不变。花坛、梨树仍然还在,品种更丰富了。在父亲的影响下,乡亲们也来我家要一些花草,移栽回自家的庭院。1993年,我子承父业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在附近的乡村任教。后来,妹妹则成了一家私营企业的白领。
1995年底,我们买了第一套商品房,告别居住了17年的老家,住进了镇里。那是一座地处镇中心的四层楼,我家在1单元201。父亲依依不舍离开老屋,院子里花草依旧,临别时他对买我家房子的邻居说:“你们一定要好好照看花坛里的花,这可是块发家的宝地呀”。
搬迁到了镇里没有花坛,父亲就在阳台上用旧洗脸盆从老家的大花坛盛土迁苗继续养花,大理菊、凤仙花、辣椒花等也跟随主人住进新居。
2004年我们离开小镇搬迁到城区,不久父亲离开工作40年的教育岗位,退休在家。
城里寸土寸金,为了扩充花坛的面积,父亲请来师傅在我家五楼阳台上焊接了铝合金的花架子,在上面摆放花盆种花养兰。
苏南人家阳光充足时,喜欢将被子晒在阳台上。当时工人师傅不小心电焊时,火花四溅落到楼下晒的被子上,幸好发现及时,没有酿成祸事。父亲登门道歉,主动赔偿。空中花园终于建好了,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特别引人注目的当属文竹,别人家的文竹通常文文弱弱,纤细修长,像个书生,而我们家的文竹多了几分豪迈,好似性情疏朗的侠士,藤蔓生机勃勃,自下而上爬上阳台顶,还不满足,又自上而下繼续爬行,足足有两米多长。它根须茁壮,枝条粗大,开花时节,郁郁葱葱里忽见一片白茫茫小雪花,恰似少年霜染青丝一夜白头,令人叹为观止。空中花园四季鲜花常开不败,引来鸟雀争鸣。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连续几年都有野八哥将巢穴垒在我家繁华嫩叶边。周末我和妹妹不约而同回家看看,空中花园鸟语花香,一派葱茏的景象。
每当这时,父亲总戴着老花镜手捧厚厚的日记本,立在阳台上,静静地看着花草,看着我们——我们无疑就是他百花园中最绚丽的花朵。
父亲注视花草的目光沉静如水,好像在检阅我们丰盈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