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团遭遇“十面埋伏”

黎霖

“黑天鹅”突降，餐饮业难逃一劫。

伴随着疫情的持续，各大餐饮店依然大门紧闭，线下经营被按下暂停键，依靠外卖平台的线上经营，成了诸多餐饮商家的救命稻草。然而，救命稻草也有可能是压垮餐饮企业的最后一根稻草。最近，四川、重庆、云南、山东等多地餐饮协会向美团外卖平台发出公函或公开信，称其疫情期间突然提高佣金，餐饮商家在疫情期间已不堪重负。

餐饮协会集体“控诉”，可能是餐饮史上头一遭——对2019年第三季度餐饮外卖业务就超过1119亿元的美团来说，疫情期间提高佣金，如此激化矛盾也绝非什么好事。

100元单子，抽成后剩10元

2月23日，陈山再也坐不住了。他只身走出家门，走进空空荡荡的商场，打开烤鱼店的店门。

陈山曾看好这家店铺的地理位置——位于山西省阳泉市市中心的商场，交通便利，人流不断。然而，疫情之下，商场繁华不见，上百家商铺玻璃门上徒留一张年前贴上的歇业公告，公告上开业日期早已过去，商铺却依旧紧闭门窗。

按照原计划，陈山的这家烤鱼店应在20天前恢复营业，但如今，根据疫情期间的规定，他只能开放外送业务。回想当初入驻美团，开通外卖业务，陈山本是顺应市场趋势，希望提高店铺的曝光量，提高营业额。然而，在疫情之下，仅靠美团外卖试营业几天后，突然提高的佣金率让陈山压力倍增。

2017年年底入驻美团平台之初，陈山需要向美团支付的佣金为每单收入的18%，后因为陈山同时入驻其他平台，美团便提高佣金率至23%。

对一家规模不算大的餐饮店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陈山向记者算了一筆账：店铺每个月营业额看起来还不错，但需要支付近2万元的房租，再加上能源费、人工成本和原材料成本等，美团收取佣金之后，“如果遇上旺季，还能有2万左右的盈利，淡季时就只能保本。”

疫情之下，陈山处境更加艰难，“现在只能依靠外卖，三天下来只接到一单，也就100多元，美团抽取佣金后，我们只剩下10元左右的利润。”

利润极低，陈山却不得不继续营业。年前，店里为过年备货不少，如今仍堆放在后厨和仓库里，“坏了的都扔掉了，能卖一些是一些，少赔点也好。”他预估，目前光是原材料就亏了五六万元。

陈山的遭遇并非个例。在四川省绵阳市，经营着一家炸鸡店的刘相至也备受高额佣金之苦。“最初的佣金点数是16%，我做了一年后涨到18%，最近涨到21%，如果做双平台的话就是25%。”刘相至告诉记者，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对于这类小吃商家而言，夜宵时段是最重要的，但美团从2019年年底开始分时段提高抽成，“晚上10点以后属于特殊时段，抽成比例提高，其中12点到凌晨2点，多抽1元。”

“我们每天晚上忙到凌晨两三点，利润其实很薄，以前平均每单还能挣5至8元，但自从扣点提高，就没什么利润可言。”刘相至称，这也导致他们在美团上的商品价格一涨再涨，“其实钱全被美团挣走了”。

此外，刘相至发现，美团经常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优惠活动，这样，商家就只能做赔本买卖。“我开了双平台后，佣金猛增，一气之下我就把美团关了。”

同样在绵阳经营一家干锅店的郑钦，因为美团的佣金率过高，在入驻两个月后退出美团。疫情期间，为了增加单量，他试图再次入驻美团。意想不到的是，刚上线美团两天，他就接到当地美团业务经理的电话。“非要让我重新签合同，抽成25%，保底一单抽5元。”郑钦还发现，配送范围也要从原来的4公里缩减到2.5公里，“相当于减少了一半客户”。

郑钦称，疫情期间他店内的大额订单偏多，但“一单100元，就要给30元佣金，这让我们怎么承受？”

集体“投诉”

疫情期间，快递员和外卖骑手们选择坚守岗位，穿梭在街头，给宅在家里的人们配送各种物资。本来，这暖心的一幕得到了人们的赞赏。然而，暖心的背后，外卖平台抽佣过高的问题，引起多地餐饮行业的不满，甚至还因此引发一场大规模抗议。

先是2月18日，重庆市工商联餐饮商会1987家企业联合发出公函，呼吁美团等外卖电商平台减免佣金。

两天后，四川省南充市火锅协会以公开信形式，举报美团突然提高佣金。火锅协会会长何伟公开表示，一般餐饮行业的净利润能做到10%-20%就非常不错，在此背景下美团还要从中收取20%的佣金，同时还要求商家做优惠以及承担部分配送费。如此下去，几乎没有商家能够盈利。

2月22日，云南省22万余家餐企发布致美团外卖等平台的《公开信》，直言“现行外卖佣金费率较高，让餐企苦不堪言、雪上加霜”。

2月24日，山东省饭店协会、山东省老字号企业协会、山东省火锅餐饮协会、山东省团餐行业协会等省级餐饮协会和十六市行业协会代表全省37万余家餐饮企业，发出《关于强烈呼吁外卖平台全面降费的公开信》，联合向美团外卖等各类外卖平台呼吁，在疫情期间，希望外卖平台尽快出台降低佣金费率等各项餐饮扶持措施。

向来为人所厌弃的“二选一”，美团也学了个透。在收取高额佣金的同时，美团还规定，商家一旦同时入驻饿了么外卖平台，佣金费率上浮3%-7%。

“目前各大外卖平台对大型连锁餐饮的抽佣在15%-18%左右，对小型餐饮抽佣约为16%-23%，这样的比例在正常时期，餐饮企业能承受。但疫情暴发以来，受困于食材备货难、价格高，人力成本增加等综合因素影响，使得外卖平台的抽佣成为餐饮企业一个比较‘敏感的开支。”重庆江湖菜发展促进会会长曾清华此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

有餐饮协会相关人士表示，美团在疫情刚开始时，曾推出一方案，规定商家向美团支付的佣金为每单收入的8%。之后不到一周，美团终止了该政策，将佣金从8%提升至20%，同时要求商家做优惠、承担部分配送费，导致商家几乎没有利润可言。

餐饮外卖利润微薄，也得到相关协会的证实。据四川南充火锅协会发布的举报信，餐饮行业长期面临原材料成本高、人工成本高、房租高的三高困境，即使正常经营，净利润也不过10%到20%。

这让近期利润大幅下滑、甚至亏损经营的商家压力巨大的同时，也十分不解：美团为何在这个特殊时期，要提高佣金？

部分商家对这个原因“心知肚明”。2月27日，一位经营卤肉店的老板告诉记者，“美团的态度其实很明显，就是让商户二选一。”

记者从多位商家处了解到，如果商家想同时签多家平台，美团的确会增加扣点，但在疫情期间，为了增加单量，许多商家却不得不选择多平台。不过，根据相关餐饮协会的举报信内容，“只能和美团独家合作……否则扣点将会从20%增加至30%”。

上述卤肉店老板表示，“疫情期间，生意本来就不好，对于小商家而言，只做单一平台确实不好做，一天下来顶多不亏本。但是如果想做双平台，本来就不低的佣金还要上调，商户也只能勒紧裤腰带。”

对此，在四川南充火锅协会会长何伟看来：“我们认为这是垄断和不正当竞争，并在趁疫情捞钱。”他表示，目前，商家还在继续做外卖，等待下一步的处理结果，若得不到解决，协会会员将考虑全部在美团平台关店。

高额佣金能降吗？很难

《疫情期间中国餐饮业经营状况和发展趋势调查分析报告》显示，疫情期间，78%的餐饮企业，营收损失达100%以上;营收损失在七成以下的仅为5%。仅在春节7天内，疫情已对餐饮行业零售额造成约5000亿元损失。

从行业观察来看，不同外卖平台对餐饮商家们的困境采取不同的政策。2月26日，口碑、饿了么宣布，从3月1日开始，对成都等地区部分餐品优质、服务优秀的商户再一次进行佣金减免：其中饿了么平台的商品佣金降低5%，口碑平台佣金部分减免，最高全免，为期1到3个月。

相关数据显示，这是饿了么、口碑在33天时间里第四次主动为商家减免佣金，此次减免政策首批落地广州、深圳、成都、重庆四城市，覆盖门店超过5万家。

当日，美团也宣布启动“春风行动”，称“将在开源节流、安全保障、供应链服务、现金流支撑和外卖复工等方面，用互联网平台的数字化力量，为商户提供精准有效的助益”。

不过有商户对此表示，“春風行动”与美团此前发布的相关政策并无二致。而截至目前，身陷风暴眼的美团点评仍未对上述公开信和举报信做出回应。

一个关键问题是，在商家眼中苦不堪言的“高额佣金”，美团有可能降低吗？答案并不乐观。

2020年2月28日， 河北省石家庄市新乐市街头，一名外卖员在雾中前行。（东方IC 图）

2020年2月26日， 沈阳一家烤串店复工，接受外卖订单。（东方IC 图）

疫情暴发后，美团对武汉地区所有餐饮外卖商户免除一个月佣金，到店业务减免佣金1个月，免费延长商户年费2个月。美团减免佣金的政策仅在武汉实行，并未扩至全国。而每单收入8%的佣金，从各地餐饮协会反馈来看，也仅仅在几天后就迅速涨到20%甚至30%。

其实在2015年以前，低佣金才是美团的主要战略——与糯米等其他外卖平台竞争最激烈时，美团甚至一度将佣金降低到2%。

彼时，美团对商家处于高度依赖状态。美团创始人王兴也曾坦承，美团之前的“上半场模式”，就是猛抓用户、猛接商户，然后做“营销交易”这比较薄的一层。

伴随着美团进入下半场，外卖佣金持续上涨，从一开始的5%，到后来的10%，再到后来的20%，直至如今超过20%。

王兴也曾表露过，美团虽然表面看着风光，实际上美团成立的头9年里一直在亏损。美团为了垄断大部分的外卖市场，从成立之初就在不断“烧钱”。靠资本养大的平台，到了回笼资金的时候。

没有厨师的平台最赚钱

其实，这不是美团第一次提高佣金，但在疫情期间还如此霸道，难免引发众怒。

美团外卖方面曾对外表示，佣金提高的主要原因，是公司运营成本及人工费用增加。至于有些商家退出外卖平台，是市场优胜劣汰的结果。美团方面还表示，与海外同行相比，美团的佣金率仍然较低，处在健康的水平上。

不过，这或许和美团进入下半场后，外卖对其整体营收的重要性更有关——如今，美食、住宿、旅游、订票、闪购、生鲜、买药、丽人、打车……在美团庞大的业务线中，除了外卖，美团很难拿出一个市场占有率超过20%的垂直业务分支。这让美团在这些细分领域里，面对诸多强大竞争对手很难形成规模效益。

对外界而言，在美团尚未实现自己的“第二极”之前，它更多仍是依靠外卖这“一条腿”走路，也因此必须依靠外卖反哺其他业务和支撑美团整个市值。

财报数据则更为直观——2019年Q2财报显示，美团靠外卖的抽佣一个季度就能赚154.3亿，而到了2019年Q3，其佣金总额更是跃升30多亿元，达到185.7亿元，环比增加20.1%，相当于一天收入佣金2亿，成为三大类收入之首。

在这种情况下，不少商家不得不用脚投票，选择“出逃”。据央视经济新闻此前报道，早在2019年年初，广西南宁就有不少餐饮商家主动从美团外卖平台下架，背后原因正是因为不堪佣金重负。

如此一来，等于美团亲手将这些不堪重负的商家推向了市场。极光大数据发布的报告显示，自2020年除夕以来，美团APP日活跃用户数同比下跌近30%，而饿了么日活数与2019年相比却有近25%的增长。2月26日，陈山就无奈地决定，“如果再营业几天美团高额佣金依然如此，只有干脆关门停业了。”

不过，这些出走的商户并不能对美团造成“致命”伤害。在美团与饿了么公布的帮扶政策中，帮助新商户快速上线外卖是很重要的部分，比如美团上线“商家绿色通道”，加快新店铺的审核效率;阿里本地生活也开通了“外卖极速上线业务”。饿了么最新数据显示，截至2月18日，已有近10万家门店新上线外卖功能，除了街边小店外，还包括鹅夫人、全聚德、王品牛排、电台巷火锅、麦吉奶茶、哥老官等知名品牌。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此次疫情促使原本不考虑外卖的网红品牌、老字号商家、街边小店等迅速搭上平台的快车;同时，消费者在家隔离期间除了自己做饭，只能选择餐饮外卖、商超跑腿服务等，这为美团、饿了么带来一波流量补充。

平台与商家的矛盾天然存在，但因疫情的发生而被放大。对更广泛的中小商家，尤其是餐饮门店来说，突如其来的疫情使它们失去最重要的营收来源，因此更迫切地希望平台能提供实实在在的帮扶措施、减轻自身的经营负担——从降低佣金费率开始。（应受访者要求，陈山、刘相至、郑钦为化名）

● 摘自微信公众号锌刻度，ID：znked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