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信如晤。
一月二十三日,大年二十九,武汉封城,之后出现的状况,我从来没见过,我问我八十岁的老母,她说她也从来没见过。
十七年前,“非典”肆虐之时,餐厅基本都没关啊,酒照喝,牛照吹,飞机照样飞。那时香港的气氛比北京恐怖,房价很低,有个香港同事问我:“你觉得我该在这个时候买房子吗?我爱香港,我想在这里结婚生子。”
“当然买啊,如果钱不是问题,就多买几套,能多买几套就买几套,加杠杆,向银行贷款,再多买几套。”我回答。
“为什么啊?街上的气氛那么差,我不。”
后来,“非典”过去了,再后来,香港的房价飞涨。我又见到那个香港同事,我问他:“‘非典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买房子啊?”
6只买了一套,自用,结婚生子用。我要是听你的,我现在就发达了,完全可以不工作了。你当时为什么建议尽可能多地买香港的房子?你学医的,你确定疫情能过去?”
我说:“我不是基于知识给出那个建议,也不是瞎蒙,我是基于常识给出的建议。你看,‘非典时香港的房价已经低到尘埃里,如果非典过不去,人类都被杀死了,你留着钱有什么用?如果‘非典过得去,香港的房价一定大涨。你说为什么不多买?”
十七年之后的新冠肆虐,国内和国际上的反应大过“非典”:中国封了一个人口超过千万的大城;进京需要在家隔离十四天不许出小区半步;很多航班取消;所有熊孩子们都不开学留在家里坑爹坑妈;居民小区全部实现管制,需要出入证才能出入(依稀记得上次用和出入证长得类似的东西是四十年前用粮票);几乎所有饭馆都关了;街上的人全戴着口罩,包括逛公园的人,不戴口罩的人被所有戴口罩的人侧目而视,仿佛他是公敌;广场舞终于停了,大妈们和大爷们去管理各个居民小区的入口,去抓形迹可疑的人,去叱责街上不戴口罩的人。
欧洲的钟表展、车展、飞机展等等都停了,我被邀请五月份去意大利西西里讲文学,也至少推到十月份了。
不给国家添乱,不给自己添堵,最好的方式就是在自己家宅着。2020年极有可能成为第一一个二月还没过完就有了年度词的年份,2020年的年度词毫无悬念,一定是“宅”字。
其实,真开始宅了,真宅了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才发现,宅没那么容易。平时狂忙,我们都畅想过,如果有了时间,我们将会如何如何,2020年2月终于不得不闲了,我们发现自己都是好龙的叶公。宅的时候,我们如获至宝地捧着手机,翻看各种微信群,偶尔希望,时常感动,总是义愤,平均使用手机时间从一天三个小时上升到一天九个小时。
以前我总是信誓旦旦,时间是一个人唯一真正拥有的财富,余生只给三类,人花时间:真好看的人,真好玩的人,真的又好看又好玩的人。这次宅下来,越宅越不自在,凜然自省:你自己是个真好玩的人吗?你如果自己都不是一个真好玩的人,你凭什么要求别人是个真好玩的人?你如果自己都不是一个真好玩的人,即使遇上一个真好玩的人,你有什么资格占人家的时间?宅不住的人,宅不爽的人,也是不能和自己相处的人。不能和自己相处的人,早晚也是别人的麻烦。
自省之后,重新振作,检点宅的时候,一个人能做点儿什么美好的事儿。
明代陈继儒有个版本:凡焚香试茶洗砚、鼓琴校书候月、听雨浇花、高臥、勘方、经行、负暄、钓鱼、对画、漱泉、支杖、礼佛、尝酒、晏坐翻经、看山临帖刻竹喂鹤,右皆一人独享之二十四乐。
在上述二十四独乐的基础上,新冠期间冯唐再新添二十四独宅:凡对雪、丧跑、痛饮、手冲、断食、HIIT、书道泡澡枯坐、斗茶、温故、自摸编著、洗盏、盘玉、网聊、捡书摆棋、追剧、观星、算账、思史、补觉、回信,上皆一人独得之宅。
看样子,要“猫”过整个鼠年了。阿弥陀佛,慈悲慈悲。
冯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