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小艾
“一个性格腼腆、从未见过世面,更没同异性交往过的姑娘,偶然间碰到一个走南闯北、饱经世故的江湖客。关于他又有种种骇人的传闻。然而姑娘还是身不由己地跨上他那匹马,跟他奔驰而去。”萧乾文中的这段话,说的就是他和文洁若。
1953年春末,人民文学出版社办公楼下,刚调来不久的萧乾加入了做工间操的队伍。由于太胖,弯腰时,任他怎么努力双手也碰不到地面,滑稽的样子令校对科的年轻姑娘们忍俊不禁。那是文洁若第一次见到他。
萧乾的大名,文洁若早已熟知,高中时读他的《梦之谷》,她就被深深打动。刚到出版社时,因为专心修改一部电影剧本,萧乾很少在单位露面,需要他修改的其他文稿,都是同事送到他家里。于是,文洁若带着英文转译的苏联小说《百万富翁》上门请教。尽管她曾是清华大学外文系有名的才女,但校样改到第五次仍不能付梓。十天后,她拿到了他润色的稿件,一读之下如醍醐灌顶,深受启发。她许久未能改好的句子,他不仅融会贯通,还“甩掉了翻译腔,颇像创作了”。
萧乾的才华令文洁若折服,她便经常去讨教。他说话诙谐俏皮,给予了她足够的耐心和鼓励,让她非常感动。随着交往增多,他们惊奇地发现,俩人有太多的共同爱好——都研究外国文学,都喜欢罗曼·罗兰、狄更斯,都爱听莫扎特的《安魂曲》。平静生活漾起微澜,她意识到,在精神生活上,他是向导,也是知音。
经历过三次失败婚姻的萧乾,迫切想要一个家,他欣赏文洁若对学问的专注。一个星期天,他约她去北海公园划船,同行的还有他6岁的儿子。他们的约会被出版社的同事撞见,引起轰动,同事们纷纷劝文洁若,“一个挨过文坛泰斗痛骂的人,在这个社会是没有前途的,你怎么能和他接近?”何况他43岁,她只有26岁。文洁若却很坚定,“这腔挚情,一生中只能有一次,不论将来遇到多大的风险、吃多大的苦头,我也豁出去了!”
她决定与他共担命运。他为表心迹,特意送给她一枚精致的玛瑙胸针,上面有个象牙雕成的爱神,装胸针的锦盒盖子背面写着“感谢世界生了个雪子”,署名“乐子”。雪子,是她的日文名;而乐子,是他的小名。他请她去看话剧,当剧中人在台上说“我们40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时,他捏了一下她的手,小声说:“我40年的愿望也终于实现了——我找到家啦!”
1954年春天,一辆三轮车把文洁若的衣服和书拉到萧乾的家,没有婚礼、没有誓词,也没有通知任何人,他们就这样生活在了一起。简单的家很舒适,两个孩子的相继出生,更为他带来极大的快乐。
他本来对翻译缺乏热情,但看到她业余翻译的著作一本接一本,受到激励,他也翻译了《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好兵帅克》等经典著作。在译著的过程中,他们继续“文字之交”,她在他的译文上贴上小字条,提出建议,他则回她一个字条:“洁若同志,谢谢你的帮助!”
《好兵帅克》出版后,不少人称赞萧乾文字幽默,展现了原著的风韵。而在他指导下,文洁若的文字也变得洒脱,好几位有名望的译者都对她加工过的稿子表示满意,“一个零件也不丢”,她精准的翻译风格开始显现。那是他们最幸福的日子,也是翻译的高产期。工作之余,每个星期天他们都会带孩子去公园游玩,头顶有阳光照耀,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光芒。
1957年,萧乾被划成右派。困在小小的书房里,曾经一句话就能逗笑一屋子人的他,脸上再没有笑容。她安抚他:“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孩子们也不会背弃你,总有一天,你仍将是他们引以为傲的爸爸。”
他下放到农场,她一个人扛起家庭重担,拼命接活。安顿好老人孩子,她经常在小厨房的案板上工作到凌晨两点。
他们频繁通信,每封信都编了号。在信中,除了鼓励他、安慰他,她经常就译稿征求他的意见,借文字驱散他的孤独。在农场的大棚里,他一边看菜地,一边为她答疑解惑。北风呼啸的夜里,他写信、读信,看孩子们画给他的小人儿、大苹果。多年后,忆起往事,他说:“1957年的雪子在我心目中是个超人。”
更大的风暴随之而来,文洁若也受到了影响,却还在不断给他打气:“只要还有一个窝棚,只要晚上能躲进去,就能歇会儿,缓过来。”1969年,一家人下放到湖北咸宁,为了保护他,她替他挑50公斤重的泥;她白天下大田,晚上替他值夜班;在破败的土坯房里,她向老乡买了甲鱼、鸡蛋,在罐头盒改造的煤油炉上为他开小灶,补充营养。
熬至曙光到来,落脚的斗室只勉强容得下萧乾和孩子,文洁若把办公室的椅子一拼,以社为家,一住就是10年。
这10年,他们互相促进,译著源源不断,进入新的高产期。直到1984年,他们才有了自己的家,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意,起名为“后乐斋”。
萧乾焕发新的活力,译新著,整理旧作。记者出身的他思维敏捷,想到什么随手拿起纸片就写,不论多么潦草,她都一一替他誊清,而且总能找出问题。他笑言她有“看家本领”。在她的协助下,他完成了包括《未带地图的旅人》在内的几十万字的代表作品。
萧乾的成就得到重视,担任了重要职务,受邀到许多国家参加文学交流活动,文洁若总陪伴在侧。冠心病、肾结石等多病相摧,几次住院、手术让萧乾变得更加脆弱。一次住院时,她怕吵醒他,悄悄到洗手间看书,他一睁眼看到行军床上没有人,焦急地到处寻找。30多年患难与共,他一天也离不开她。
1990年,译林出版社社长想请萧乾夫妇翻译《尤利西斯》,80岁的他拒绝了,“搬这座大山太自不量力”。63岁的她却斗志昂扬,为了说服他,她先翻译了一章,给他试阅,“底稿还不错,润色起来不费事”,他才欣然同意。从此,“一对老人,两个车间”,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她是“火车头”,负责让译文达到“信”的标准,他则力求做到“雅”和“达”。他们的门上贴着一张纸条:“疾病缠身,仍想工作;谈话请短,约稿请莫。”
“从1954年我们搭上伙,她就一直在改造着我,从懒散到学着勤奋,译《尤利西斯》是这个改造的高峰。”他感慨他们通力合作,整整4年,百万字的《尤利西斯》全译本终于完成。这是他们“献给对方的最生动的一首爱情诗”。
《尤利西斯》译本受到文化界、读者的广泛关注。人生最后一圈已圆满跑完,1999年,他微笑离世。把往事折叠好,她立刻投入新的战斗,马不停蹄地整理他的书信、回忆录、散文集,一本本书陆续出版。
“我一生只做了三件事:搞翻译,写散文,保护萧乾。”自从跨上他那匹马,她就用心如日月,有真爱,就有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