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喜坤
新中国成立七十年来,各版本、各学段语文教材先后收录鲁迅小说、杂文、回忆性散文、记叙性散文六十余篇。这些课文为一代代学生所熟知,如《(呐喊)自序》《狂人日记》《阿Q正传》《故乡》《社戏》《药》《孔乙己》《祝福》《一件小事》《拿来主义》《友邦惊诧论》《论雷峰塔的倒掉》《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记念刘和珍君》《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流产与断种》《灯下漫笔》《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藤野先生》《阿长与(山海经)》《风筝》《雪》等。鲁迅是作品被新中国语文教材收录最多的作家。
一、徘徊在课本边缘的《野草》
作为新文化的伟大旗手,“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1]。鲁迅的作品以其无可比拟的思想深刻性、艺术多元性引领了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其人选中学语文教材的课文也是最能代表鲁迅思想和艺术的名篇,对新中国青年学生的文学思想的培养和语言艺术的模仿起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综观这些选人课本的文学作品,多数为小说和杂文,而回忆性散文、记叙性散文却比较少,尤其是被称为打开鲁迅精神世界“钥匙”的“独语体”(自言自语)散文诗集《野草》中,只有《雪》(苏教版)和《风筝》(人教版)两篇散文人选。究其原因,一方面是《野草》具有独特的时代语境,部分文章思想比较颓唐。《野草》的写作时间与小说集《彷徨》大体相当,正是《新青年》解体、五四运动进入落潮期,鲁迅心情苦闷,“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2],“彷徨”就是鲁迅这一时期的思想写照,鲁迅因自己成了散兵游勇,布不成阵而苦闷、彷徨。这种“彷徨”的比重甚至要超过小说集《彷徨》中的彷徨,这是《野草》的一个主要背景。另一方面,象征主义手法的运用和隐晦文字的书写也使得《野草》不易为中学生读懂。鲁迅在1934年10月9日给萧军的信中曾谈道,“我的那一本《野草》,技术并不算坏,但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3]。《野草》中某些篇章的文字比较隐晦,因为在当时的环境中难以直说,所以措辞就比较含糊,这也可以看作中学教材编写者没有过多选取《野草》的篇章进入中学课本的另一个原因。正是由于这些因素,《野草》长时期徘徊在中学语文课本的边缘,不为广大学生熟悉,《野草》的思想、艺术价值也没有被师生充分认识。
鲁迅为中国新文学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遗产,除学术著作、翻译作品和书信、日记之外,有小说集《呐喊》《彷徨》《故事新编》,散文集《朝花夕拾》《野草》,杂文集《坟》《热风》《华盖集》《而已集》《二心集》《三闲集》等十七部。这些作品中,创作于1924 - 1926年(《题辞》除外)的《野草》是最重要且最难读懂的一部。以1927年鲁迅南下上海为分期,《呐喊》《彷徨》《朝花夕拾》等小说集、散文集都是此前创作的,这些作品贯串着一条鲁迅思想变化的线索:怀疑精神一冰火共存思想一自我价值思索一韧性战斗精神,这些思想都散见于《野草》诸篇之中。1927年出版的《野草》既可以看作是鲁迅对前期这些作品的总结和释义,也可以看成是对后期历史小说集《故事新编》和对国民党反动统治揭露批判类杂文总的引领。也就是说,无论是《狂人日记》中悲观的怀疑,还是文言小序中复杂思想的冰火共存;无论是《药》中的“庸众”,还是《示众》里的愚昧“看客”;无论是《伤逝》中涓生对自我价值的思考,还是《长明灯》中疯子的韧性战斗精神,在《野草》中都会得到源于作家灵魂的直接对话解答。《野草》是鲁迅作品的中心枢纽,勾连起鲁迅的思想世界和文学世界。读不懂《野草》就不能走近鲁迅,不研究《野草》就不能走进鲁迅的文学世界。
随着语文核心素养概念的提出,“整本书阅读”的价值不言而喻,统编初中语文教材已将《朝花夕拾》列为名著阅读篇目,高中学生对《野草》的阅读也应该被重视并提上日程。然而对于非研究型阶段的高中生,该如何读懂《野草》,走进鲁迅的精神世界,徜徉在其高度不重复的大千文学世界之中呢?
二、徜徉在《野草》的文学世界
高中学生倘要走进《野草》、读懂《野草》,必先了解《野草》的创作成因。“《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过已经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随便谈谈。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4]。这就是不需要读者倾听的“独语体”的《野草》的一个成因,新文学阵营的解体使鲁迅的怀疑精神再次得到印证。另外,鲁迅与周作人兄弟失和也成为《风筝》这篇文章的动因。以象征、隐喻等方法对封建社会、封建统治者进行讽刺批判也形成了一部分篇章,如《秋夜》《淡淡的血痕中》等文。在帮助学生了解作品成因的基础上,指导学生分类阅读《野草》中的散文,引导学生探究主题思想,这样学生就更容易读懂这些文章了。从《野草》中的二十三篇散文看,主要可以分成以下幾个方面的内容。
第一方面是对韧性战斗精神的颂扬。《秋夜》以一幅秋景图象征当时中国北方地区反动统治的黑暗现实,赞扬在严酷环境中坚持斗争的具有韧性战斗精神的枣树,无论环境有多么恶劣,自身有多少伤痕,天空如何迷惑地映眼,枣树仍然将树干直刺天空。《雪》中将“暖国的雨”与“南方的雪”“朔方的雪”比较后,展现了“朔方的雪”作为“雨之精魂”的生命力和战斗精神。《过客》则是鲁迅自我的写照,“过客”不知道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从不接受温情的抚慰和帮助,因为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向前,虽然他知道前面是坟,坟的后面是什么他不知道,但他仍坚定地走下去。因为他相信这“声音”终会指引他到达一个“没有名目”“没有地主”“没有牢笼”“没有皮面的笑容”“没有眶外的眼泪”的地方。《这样的战士》更是体现韧性战斗精神的代表篇章,“这样的战士”虽然每一次对“无物之物”的战斗都是胜利者,可是他也知道在“无物之物”阵营中自己永远是失败者,但他仍然要不断战斗下去,直至衰老、寿终,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这里的“枣树”“朔方的雪”“过客”“战士”都是鲁迅倡导的韧性战斗精神的载体。值得一提的是,这些篇章在歌颂韧性战斗精神的同时也流露出作者落寞孤寂的心境,如“雪”之“如粉如沙,绝不粘连”的独立不群;“枣树”之“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的孤军奋战,“过客”之“我就只一个人”的落寞孤寂,以及成为“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的“这样的战士”。这些作品,每一篇都透露出鲁迅的孤独感,同时又凸显出“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5]的独立不倚的五四时代精神。这种“孤独”与五四落潮时期作者的彷徨、孤寂情绪有直接关联,教师要对学生加以正确引导。
第二方面是自我主观感情、自我存在价值的象征性表现。《影的告别》中“影”既不愿意投入光明成为附庸,也不愿意步入黑暗被吞噬,这实际是鲁迅对自我存在价值的矛盾感受。鲁迅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历史上的一个影子,但不能改变自身的处境,这是一种梦醒后仍无路可走的悲凉心境。《颓败线的颤动》以两个连续的梦抒发了一个伟大的母亲内心无可言说的巨大悲哀,母亲为了子女牺牲自己,儿女长大后却以有这样的母亲为耻辱,将其赶出家门。这两篇作品充分地反映了鲁迅对自我存在价值的思索。鲁迅是新文学战线上最早反抗旧文化的先锋,是旧传统的叛逆,也最早为旧文化和旧传统所不容,要承受旧势力、旧阵营的攻击。但正如文中的母亲一样,后人对这一反封建的战士、反传统的前辈会如何看待呢?是以其为傲还是以其为辱?这种痛苦的感受甚至被鲁迅写入墓碣之中。《墓碣文》中的“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痛定之后,徐徐食之,本味又何由知”,就是鲁迅借墓中人的口说出自己内心的矛盾和痛苦。在《死火》和《腊叶》中,鲁迅孤寂的心绪和人道主义热情在冰冷的旧社会中被冻成死火的时刻,在被霜雪欺凌和虫咬蚁蛀后,关爱他、敬慕他、保护他的人们还是将其从寒冷的冰谷中带了出来,使得“死火”得以复燃,使得“腊叶”得避严寒。但鲁迅并不希望爱我且保护我者将我保存在温室里,他“哪怕枯叶凋零,也要给风霜交迫的旧世界一点难堪”。这正如“过客”和“这样的战士”一般,只有战斗才能使其快乐。除这些文章外,《风筝》源于鲁迅与周作人失和后的反思,对兄弟情的怀恋。当年把弟弟未完工的风筝踏坏的愧疚一直成为鲁迅的执念,早在1919年9月9日,鲁迅就曾发表短文《我的兄弟》:“啊!我的兄弟。你没有记得我的错处,我能请你原谅么?”[6]后来这篇短文改为《风筝》。《风筝》是鲁迅对人性归复的热切的呼唤,是对弟弟精神虐杀后无可把握的悲哀及忏悔,这种“无可把握的悲哀”正与“子欲养而亲不待”相同。
第三方面是对各类庸俗倾向的揭露和批判。《求乞者》通过一个孩子以各种手势、各种声音、各种表情来求乞,引发了鲁迅对以卑屈的态度求乞来实现个人私利之人的反感和厌恶。《狗的驳诘》《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两篇文章以象征的手法对奴才的势利态度进行嘲讽。在肯定“傻子”所象征的真正战斗者的同时,也嘲讽了作为统治阶级帮凶的“聪明人”。《立论》一文以幽默反讽的笔调描写了“许谎的人会得到感谢和恭维,说必然的要挨打”的故事,对当时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虚伪关系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在对庸俗倾向揭露的作品中,《复仇》(一、二)是最有意义的两篇作品。它承继了鲁迅一以贯之地对“看客”的鄙视和厌恶态度,以及对愚昧民众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懑。“看客”们自己不敢斗争却希望看别人斗争来满足自己空虚心灵的形象跃然纸上,然而被看的“他们”既不杀戮,也不拥抱,“以死人似的眼光,鉴赏这路人们的干枯”,看他们慢慢走散。看客和被看者的主客体之间悄然进行了转换,看客变成了被看者,被看者变成了观看者。这种对“看客”的厌恶,还直接催生了鲁迅小说“看/被看”情节模式的生成。
《野草》的内容除以上几个方面外,《失掉的好地狱》《淡淡的血痕中》《一觉》等作品或抗议军阀间的混战,或纪念被军阀杀害的死难青年,或批判北洋军阀和国民党右派争夺领导权的卑劣行径,是鲁迅对反动统治者的揭露和控诉。而《希望》《我的失戀》等文则是对当时青年中流行的病态思想的批评和嘲讽。鲁迅的《野草》虽然在特定语境中的语言表达有些隐晦,但并非如他自己所言那样颓唐,细读之下会发现每篇散文都有着独到的、深刻的哲理思考。因此,欲评价《野草》必先读懂《野草》,唯有如此才可以有“大欢喜”[7],这正如“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三、以《野草》叩开鲁迅文学世界的门扉
了解《野草》之于鲁迅作品的重要性,帮助学生读懂文章并提升鉴赏能力,这在《野草》的整本书阅读中仅是开始,更重要的是通过“阅读”这一过程对学生进行思维方法和问题意识的训练,培养学生重思考、善联想、能创造的能力。《野草》是走进鲁迅精神世界的钥匙,仔细阅读就会发现,如果以《野草》为一个中心圆,再将鲁迅的小说作为一个圆,散文也作为一个圆,这些圆是有交集的,而这交集的地方就是鲁迅思考的重点和关注的中心,也是鲁迅文艺思想的核心。这样来思考,就可以用《野草》来叩开鲁迅所有文体作品的大门,把鲁迅相互有关联的作品全部联系起来,无论小说、诗歌还是散文。如果用思维导图表示的话,就是以《野草》为中心圆,由其辐射出小说圆、散文圆、诗歌圆。
《野草》具有对鲁迅前期作品总结和释义的作用。以《颓败线的颤动》为例,在阅读《颓败线的颤动》时,看到“爱人者”的母亲被“爱己者”的儿女遗弃,明白这是鲁迅对“自我存在价值”的痛苦感受,马上会联想到《影的告别》《墓碣文》也与之一样,这三篇文章都是思考自己在历史上的地位,自己如影子一般,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瞬罢了。可悲的是,虽然知道自己的历史地位,作者却无法摆脱这一处境,正如“梦醒之后仍无路可走”一样。在体味这种无法把握和摆脱的悲哀时,要引导学生思考仅仅是《野草》中的这几篇文章有这样的描写吗?带着这样的问题再回看鲁迅小说便会发现,原来《伤逝》中的涓生也有类似表述,涓生就曾经思考“如赫胥黎的论定‘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一般,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8]。又如,鲁迅早期认为中国的群众永远是戏剧的“看客”,通过《复仇》对“看客”的描写引导学生思考鲁迅的哪些小说中有“看客”的呈现,学生会发现原来《示众》《药》《阿Q正传》《伤逝》里面都有“看客”。对“看客”的描写正是鲁迅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甚至鲁迅弃医从文的原因之一就是“看客”。此外,《复仇》中的“看客”在看青年男女的时候,青年男女也在反观他们,这又建构了鲁迅小说中的“看/被看”的叙事模式,这一模式为后来青年作家所争相效仿。再如,《野草》中的“韧性战斗精神”,在鲁迅的小说中也有很好的体现。《长明灯》中的疯子,《药》中的夏瑜,都是“韧性战斗精神”的最好诠释。当然,那种孤军奋战,不走集体奋斗道路的方式,还是存在一定历史局限的。
《野草》既是对鲁迅前期作品的总结,也是对鲁迅后期作品的领起。《风筝》一文主要回忆了鲁迅对弟弟精神虐杀后的悔恨,可见兄弟失和对鲁迅的打击之大、痛苦之深。1919年底,周氏兄弟搬入北京八道湾胡同大宅后,因诸多原因,周作入与羽太信子夫妇矛盾升级,由最初口角到动手,到后来鲁迅甚至在家都吃不上饭。因顾于情面,鲁迅带妻子朱安和母亲鲁瑞搬出自己购买的房子,离开周作人夫妇。后来鲁迅便使用了“宴之敖”这个笔名,《故事新编》中的《铸剑》甚至出现了帮眉间尺复仇的“宴之敖者”。而鲁迅解释“宴之敖”的由来时说“宴从家,从日,从女;敖从出,从放(说文作敖,游也,从出,从放);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来的”[9],由是可见鲁迅的无奈和心酸。在此基础上,还可以引导学生了解周作人,了解“人的文学”和“美文”。除小说外,《野草》与杂文也有一定的联系。《失掉的好地狱》《淡淡的血痕中》《一觉》等文就是对反动统治者的揭露和控诉,同时期的《记念刘和珍君》和后期的《为了忘却的纪念》等杂文的成因,皆是源于鲁迅在《野草》中显露出的阶级论因素,这种思想也使鲁迅最终成为一个伟大的阶级论者,一个空前的民族英雄。
由是观之,《野草》的整本书阅读不但可以提升学生的阅读能力,培养学生的问题意识,还可以进一步帮助学生理解鲁迅小说、散文的深层内涵。反之,鲁迅小说、散文也可以佐读《野草》,在理解其主题和内涵后,学生更容易读透《野草》。
参考文献
[1]毛澤东.新民主主义论[M]//毛泽东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698.
[2]鲁迅,题《彷徨》[M]//鲁迅全集·第十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32.
[3]鲁迅,日记[M]//鲁迅全集·第十五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68.
[4]鲁迅.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M]//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56.
[5]参看沈尹默的《月夜》:“霜风呼呼的吹着,月光明明的照着,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
[6]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M]//鲁迅全集·第八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96.
[7]语出鲁迅,野草·题辞[M].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61.大欢喜原为“佛家语,指达到目的而感到极度满足的一种境界”。
[8]鲁迅.彷徨·伤逝[M]//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19.
[9]许广平.欣慰的纪念[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