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丢的那三本书

2020-04-10 11:06黄树芳
阳光 2020年4期
关键词:新凤霞小说

读书人谁都能遇上买书、淘书或赠书……这些乐事。书中的故事很多,书外的故事也不少。今天说说丢书的那些事儿。

我丢过三本书,而且丢的都是最心爱最在意的书。

第一次丢的是《新人小说选》

《新人小说选》(第一集),是一九六五年一月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受到广大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欢迎的短篇小说选。书中收有青年作家张天民的《路考》、林雨的《五十大关》、任斌武的《开顶风船的角色》等当时很受好评的作品。这本小说集也收入了我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发表在山西文学月刊《火花》上的短篇小说《王林林》。那时候,我刚二十岁出头,自己的作品能和这些作家的作品一同收编在当时很畅销的《新人小说选》里,这对我的文学创作无疑是极大的鼓舞和鞭策。当我收到这部小说集样书的时候,那种喜悦和激动的心情真可谓难以言表——翻了又翻,看了又看,总不想离手。怕丢掉,阅读的时候,都是在晚间。躺在床上,一边看一边闻吮着那新书的油墨之香,周身都感到美意和舒爽。所以,总是将藏好这本书挂在心尖上,每每都是放在精心选择的最牢靠的地方,以免丢失。万万没想到,最终还是丢了。

《新人小说选》出版一年多,“文革”就开始了。那时批判我的大字报中,主要是三点:一说是写“中间人物”的黑干将;二说是赵树理的黑爪牙;三说是修正主义的黑苗子。这三点中,主要是第一点,因为小说《王林林》写的就是一个刚从农村来到矿山的青年,锻炼成长为一名合格工人的过程。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不是英雄。而当时提出的口号是“三突出”,主要是突出英雄人物。所以《王林林》很自然地就要受到批判。第二和第三点,除了家庭成分高以外,没有具体内容,只是口号。所以我最担心最害怕的就是第一条,怕《新人小说选》被人拿去当靶子。那时候,全国都在大批判的高潮中,一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了一位文化名人的发言,他说,现在看来,我写的那些东西,都该烧掉。我听到这话后,很震惊。但那个烧字,对我很有启发。于是便产生了将读过的那些被批判的书,统统烧掉的念头,免得招惹是非。《新人小说选》烧不烧呢?烧了,舍不得;不烧,又害怕受批判。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躲在宿舍,悄悄地将巴金的《家》《春》《秋》《雾》《雨》《电》等曾经对我很有吸引力的小说和曹禺、郭沫若等作家的一些作品都含泪烧掉了。最后,我将《新人小说选》捧在手里,翻了又翻,但没有勇气把它扔到火盆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似乎是从梦中醒来了,发现这书却是贴在胸口,被双手紧紧地摁着。心在突突地跳,眼里似乎有泪,什么也看不清,有点儿发颤的双手,再次捧起那书,书皮有点儿温热。我站起身来,发现盆里的火苗早已熄了。我想去摸火柴,但手脚不听使唤。突然,狠狠地一脚,将那个火盆踢了个底朝天。然后,就抱着那书,在屋地转起来……转着转着,心里忽地一亮,想出来一个办法——将《新人小说选》和《红旗》杂志等报刊叠在一起,装在了一个印有矿党委会字样的大信封里,封好后,就放在了有《毛泽东选集》和马、列著作的书柜里。我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觉得这样放,还是比较稳妥比较保险的。

几个月后,大批判的对象就从文化方面转到了企业管理者和有关领导身上,我的紧张心情也就慢慢和缓下来了。不料,有一天,矿上的一位领导找我,说矿务局(我们的领导机关)来了两次电话,要借你去写剧本,你得马上去报到。我说:“我现在什么也不会写了。我不去。”矿领导说:“我们也顶不住,你还是去一趟,自己说吧。”无奈,我到局里找了有关领导。原来,是要以“万人坑”为背景,以一个从“万人坑”里爬出来的老工人为线索,写个回忆对比的歌剧剧本。局里抽了两个人,还有一个是二矿的老穆,他经常上台演戏,有经验。领导说,你们一定要在三个月之内写出来——宣传队还等着演呢。我找了很多理由,说不会写,不能写,但没用。最终,还是服从了领导。

写个歌剧剧本,谈何容易!——折腾了半年多,也没写出个能过关的本子来。就在这半年里,我的《新人小说选》丢了。

我结婚时,没有房子,朋友们就将我原住的单身宿舍七手八脚地整理了一下,当了新房。一晃就是两三年的时间。在我到局里写剧本的时候,为了给没处住的单身腾房子,才给我在家属区找了间房。搬家时,我夫人要给我打电话,大家说,你这点儿家当,还用得着叫他回来?于是,众人动手,只用半天时间就把家搬过去了。又过了半个多月,我才请假回去看了看,突然发现《新人小说选》不见了。我翻箱倒柜,左找右找,但是那个装着《新人小说选》印有矿党委会字样的大信封,怎么也没找到。问谁,谁都说没见。回原宿舍去找 ,也没找到。而这本书,在我心中是很有位置很有分量的呀!我烦躁至极,心乱如麻:气自己,怨夫人……然而这一切都没用。丢了,就再找不到看不见了。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不管是有人提到还是有的文章中写到那本《新人小说选》和那篇《王林林》,我都会感到无言的后悔、烦心的苦恼和不安的愧疚……但又追悔莫及、万般无奈。说实在话,我绝不是想从这本书里得到什么光环,事实上,这么一本极普通的图书,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价值。我只是觉得没了这书,心里就像缺少了什么,不大踏实,有人写到或提到时,甚至感到空虚和恍惚……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的喜悦,也可能会有很多的苦恼。一般说来,人们丢一本书,也许真的是算不了什么,没必要大惊小怪。但我丢了那本《新人小说选》,却真的是痛苦难耐。看来,喜悦和痛苦,都是和具体人具体事连在一起的,各有各的情况吧。

一切事情都是发展的,变化的。怎么也没想到,若干年后,我的那次追悔莫及而又長期烦心的苦恼与悔恨,却变成了一次意想不到而又按捺不住的兴奋和喜悦——粉碎“四人帮”不久,我去北京出差,习惯性地就转到了东安市场里的那个旧书市场。只见这里到处都是刚刚收回来的旧书,有的还堆放在空地上。身着各种服饰的男女老少,为找寻自己的所需,来来往往,擦肩碰臂,还不断地扬头弯腰,左拣右挑……就是在此时此地,我惊喜万分地发现了让我夜思日想的那本《新人小说选》。在一个不太高的书架中层,我一眼就看到了字迹还算清晰的《新人小说选》。书脊上的红底白字,还是那么庄重而可亲,下边印的那“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字样,还是那么洒脱而柔美。我愣着神儿,用劲儿地挤了挤眼,认定绝对没有看错。便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将那本看准的书顺利地取下来,捧在手中,先是将封面上的字和插图看了两遍,接着就一页一页地翻开来细看。书的扉页上,居然盖了五个天津市教育局机关图书馆和借阅编号的印章。看来这书已被借阅多次,显得有些沧桑和衰老,但并没有乱画和撕毁的痕迹。这部二十万字二百八十多页的小说,经过多年的坎坷旅程,总还算是完整无损。我真感谢天津市教育局图书馆和那些有教养的读者,保存了这部一直让我牵挂在心的图书而且没有损毁它。

短篇小说《王林林》和收入这篇小说的《新人小说选》,是我走上文学创作之路的第一步,这一步虽然经历了很多磨难,但它留下的脚印儿是清晰的深刻的难忘的。对我的文学创作乃至人生都是重要的。现在,手中重新有了这部虽已苍老但内容依旧的图书,心中不仅是松快,更是充实,不仅是激奋,更是力量。可以肯定地说,这部经历了过多磨难的《新人小说选》,不仅是打捞记忆的园地,更应该成为汩汩永续的力量源泉,它会经常地鼓励我、鞭策我、不断地提醒我,要放宽眼界向前看,在当前和未来的文学创作中,不停步,向前行,只要身体还能力行,就不能离开经常为敲打文字服务的那个电脑……要不断地写出新时代的新作品,争取有新的作品能收编在新的文学作品选中。

第二次丢的是《重放的鲜花》

《重放的鲜花》是上海文艺出版一九七九年五月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本书汇集了上世纪五十年代,作家们对如何反映人民内部矛盾以及创作题材和创作风格多样化进行探讨并有一定影响的部分作品。这些作品发表时,曾普遍受到了读者的欢迎。但不久,又都受到了这样那样的批判,被打成“毒草”,长期被禁锢。

粉碎“四人帮”后,在北京西单书店,买到了这部《重放的鲜花》。翻开一看,见书里有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李国文的《改选》和陆文夫的《小巷深处》。记得王蒙和李国文的作品都发表在一九五六年的《人民文学》(哪一期记不清了),《小巷深处》是在《萌芽》发的。当时看了这几篇小说觉得很过瘾,很开心,而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过了不长时间,又都受到批判,说是“毒草”。三位作者也都受到了批判——那时,自己刚开始学习写作,面对此情此景,心里很是害怕。万万没想到,二十多年后,忽然见到了《重放的鲜花》。当时,真是又惊又喜又激奋,可谓百感交加啊。

《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的主人公林震,是从区中心小学调到区委组织部工作的。在学校,人们就夸这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青年老师,整天“无忧无虑,无牵无挂,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到组织部后,他更是朝气蓬勃,认真负责,对机关里某些官气暮气和推推拖拖的工作作风看不惯、憋不住,但提的意见又往往不被采纳……其实,像林震这样的人,在我们的工作和生活中,屡见不鲜。《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里的几个主要人物,生活中也都能遇到,可为什么自己写不出来呢?在读这个作品时,似乎就有了点儿感悟。也算是有了些提高吧。但是半年以后,此作就成了“毒草”。接着,又有消息传来:在我们心中很有分量的青年作家王蒙,举家去了新疆。王蒙比我大四岁,在他这几年的历史性巨变中,我大概是从十七岁到二十岁出头。当时,还只是个被人们称为刚参加工作的孩子,但是在我脑海里却跟着这篇小说及其作者的起伏跌宕而思绪万千,而忧虑不安,而胆战心惊,而谨慎不苟——这是启发?是教育?还是惊吓和刺激?自己也说不清。

几十年之后,到了世纪之交。怎么也没想到,我竟有机会陪王蒙从应县木塔到大同悬空寺一游。那时,他已卸任文化部长之职,一路聊得都很随便。没人提到《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那篇小说和那段经历。他离开大同前一天晚上,我到宾馆去看他,又随便聊了一阵。他问了老外撤股后的平朔情况,还谈了煤矿的文学创作和刘庆邦的作品……后来,他在夫人崔瑞芳的建议下,为我题赠了写有“青春”两个字的条幅。那时,我已近“耳顺”之年,看到“青春”这两个字,不知为什么就又想到了《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那篇小说和这篇小说给自己留下的那些难以忘怀的印象,越想就越感到“青春”这两个字的内涵意味无穷——也许,这两个字会成为我暮年生活的闪亮起点,让我在那些重放的鲜花中,坦然而从容地继续前行。

李国文的短篇小说《改选》,写一个全心全意为工人群众操心办事的老工会干部郝魁山,遭到能说会道空话连篇唯上是从的工会主席的排挤,在改选时将郝的名字从候选人中去掉,结果在选举大会上,老郝却在热烈的掌声中以高票当选的故事。但就在这当选的掌声中,老郝却圪团在会场最后边的角落里悄然死去。此文是在《人民文学》某期头条发表的。然而过了不久,《改选》就成了“毒草”,作者李国文也受到了批判。

二十年后,李国文复出,又写出了很多很好的作品,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诸多奖项,被称为获奖专业户。《改选》写的是工人生活,作品中的人物在生活中举目可见,其艺术品位,能被文坛“国刊”《人民文学》放在头条,也可想而知。读了这样的作品,作为一个当过基层工会主席的业余作者,当然受益匪浅。然而,我更看重的是作者本身的文学情怀。写了《改选》这篇八千字的短篇小说,作者李国文下放边远地区二十余年,约八千天,一字一天哪——付出的代价何其高昂。然而,粉碎“四人帮”后,他很快在一九八〇年和一九八一年连续出版了长篇小说《花园街五号》和《冬天里的春天》。接下来,又不断有大量的中短篇小说及随笔散文等作品面世。这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一个作家无怨无悔的精神境界,坚定不移的文学志向和宽阔坦荡的文化情怀……毫无疑问,这些都使他的读者感佩至极,点赞连连。我既是读者又是业余作者,更是得到了鼓舞,坚定了信心……这深刻的教育,是我多年来都淡不去的怀念和忘不掉的过往——这是志向,这是希望,也是信心和力量。所以,我对小说《改选》和作者李国文先生的敬重都镌刻于心,成了生活中一朵永放清香的鲜花,人生旅程中的一个永远的记忆。

《小巷深处》的故事很简单:在运河怀抱的苏州古城一条小巷里,住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徐文霞,这个从小就没见过母亲的女孩儿,十六岁被迫当了妓女。解放后,经教育、改造和帮助,当了工人。她年轻伶俐,好学上进,表现很好,也很少有人知道让她感到屈辱的那点儿污斑。大学毕业的技术员张俊悄悄地爱上了她。俩人相处很好,感情不断加深。这时,一个叫朱国魂的人,突然闯进了他们的生活。就是这个旧社会的投机商,第一次残酷地侮辱了这个十六岁的少女。于是,这三个人——一个提心吊胆,害怕亮丑;一个真心求爱,纯情似火;一个老奸巨猾,恐吓讹诈……如此这般地演绎了一场并不复杂却很有悬念的恋爱故事。

作家陆文夫以善写闾巷中的凡人小事而誉满文坛。《小巷深处》不仅深蕴着时代历史的内涵,而且主题积极,艺术感人。更让我爱不释手的是他的文笔甜美生动,清隽秀逸,感人至深。那秋风中的白杨,婆娑的树影,河床中的睡莲以及细雨中青年男女并肩走在小巷石板地上的脚步声……都清新淡雅,情趣悠悠,将姑苏市景小巷的浓郁风情描绘得逼真而生动,让读者神醉心融。第一次看到这篇小说,我刚满十八岁,正狂热地妄想着步入文学创作的田园。正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小巷深处》让我在春风中看到了洒脱决绝的美丽之花,使心中的感悟与激动在周身弥漫开来,融于行进路程中的希望和力量,帮我固执而吃力地坚持了文学创作的心境和志向。不管在什么时节,蘇州小巷里的那枝艳丽小花,总是千回百转地在心底显现,时而会闻到那淡淡的幽香。

二十多年的时光,多少人聚聚散散,多少事交替轮回……然而像《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改选》《小巷深处》这样的文化小花,却照旧能让人嗅到甜美诱人的香韵。这实在是难能可贵。因而这本《重放的鲜花》在我心中的分量也就越来越重。为给她在书房安排个合适的位置,我竟在书房转了好几个圈儿,才将其放在了既不易被人看到取走,又方便我随时阅读的靠墙角的书架上。放好后,心还想:这书是不能丢的。回头看了看,自语道:看来是丢不了的。

大概过了三几年吧,我想起来要再看看《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但《重放的鲜花》不见了。我发动全家人帮忙,最终也没找见。到书店去买,到旧书市场去淘,在网上寻了又寻……都毫无结果。就这样——我很喜爱的那本书和曾经给了读者许多启迪的那些“鲜花”便悄然离去了。不管在年轮的转盘里还能不能幸运相遇,但回味中的那些甜、那些苦、那些惊、那些喜……总还在心中有一份温情,有一份灿烂和力量……

第三次丢的是《美在天真》

我每次去北京,都要去一趟西单书店。一九九九年,在这里买到一本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的名为《美在天真》的新书。此书由冰心、叶圣陶、艾青、萧乾、吴祖光等著,吴新研编。一九九八年四月十二日新凤霞去世后,海内外的报刊发表了很多各界人士和群众情真意切、感人至深的悼念文章。本书收编的一百多篇作品,都是从中挑选出来的。这年十月,由华君武、严文井、胡絜青、方成、黄宗江、丁聪、张瑞芳、秦怡等联名发起成立了“新凤霞吴祖光研究会”。这本书的编辑者吴新研就是这个研究会的简称。

西单书店的楼上楼下,各类新书浩瀚如海,我为什么看中了这本书呢?

流年岁月,时光荏苒,有些事、有些人,会渐渐淡忘。但在一定的环境中、一定的条件下,有些已经远去的过往,就会变成落英缤纷的诗行,成为情深意笃的歌谣,反复咏唱出感人肺腑的曲调。我买的这本书,每一章节,写的都是在波涛滚滚的时间长河里闪烁着生命光彩的芳华永恒。在我看来,这就是一支生命之歌,深情之歌、感人之歌、永恒之歌。

我的祖籍在华北平原,距北京仅百里之遥。在刚解放不久的农村,文化生活还少,除了上学读书以外,就是听戏看戏——剧种,主要是评剧。村里业余评剧团有时遇到文字上的事儿,如念念剧本,抄抄戏词儿……往往把我叫去帮忙,于是我也就同剧团的人一起,成了戏迷和评剧皇后新凤霞的忠实崇拜者。

新凤霞,三岁被人贩子从苏州贩卖到北方,几经辗转,在天津一家大杂院的杨家落脚。被生活所迫,她六岁开始学京剧,十三岁改学评剧。为挣钱养家,她下苦功学,拼命学,十四岁就担起了主角。解放前夕,带领母亲和三个妹妹来到北京,在天桥打班唱戏。

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五六年内,他演的《刘巧儿》风靡全国,记得在我们老家那一带,就有“卖了窗户卖了门儿,也得看看刘巧儿”说法。《花为媒》《祥林嫂》《志愿军的未婚妻》《杨三姐告状》《金沙江畔》以及她自编自演的《艺海深仇》等等,豪不夸张地说,也都唱响了大江南北,赢得了海内外观众的热情赞美。评剧这个历史还不太长久的剧种,就在此时达到了鼎盛。于是,“新派”唱腔应运而生。“评剧皇后”的美称,在众多戏迷中广泛流传。在五十年代传统戏曲艺术领域,新凤霞无疑是杰出的民族艺术家,新派艺术的质量和影响力都毫不含糊地居于行业之首。

买这本书的第二个原因,就是书中文章的作者,有不少是我很崇敬的著名作家和文化界的名人,并且提到了这些人和新凤霞以及他的丈夫著名电影导演、剧作家吴祖光的故事。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和新凤霞的崇拜者 见到这本书,岂能不买?

买了,看了,过瘾了,满足了,也就将书放起来了。

转眼到了二〇一八年,这年四月二十三日,央视综合频道直播了由中央电视台和中国图书评论学会联合主办的二〇一七年中国好书颁奖晚会。节目由著名主持人白岩松和阅读形象大使李潘主持。让我非常震惊的是,二〇一七年评选出的三十本好书中,居然有《美在天真》这本书。我又惊又喜又疑惑,脑子简直有点儿乱了——这太奇怪了?那书是一九九九年出的呀!这怎么可能呢?后边主持人又说了些啥,也没听清……

第二天,我就钻进书房找以前买的那本《美在天真》——又是个奇怪的事,用了两个多小时,书房都翻遍了,怎么也没找到。我恼恨交加又后悔莫及地自语道:“丢了,肯定是丢了——怎么丢的尽是好书呢?”但,世界万物有很多意想不到。一天,我在网上发现一则好书广告,其中就有《美在天真》。书的作者明明确确写的是新凤霞,还有个副题:新凤霞自述。此书是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现在一切都明白了,这本被评为二〇一七年好书的《美在天真》和我以前买的那本《美在天真》是同名,但不是同一本书。于是,我立马就在网上买下了这本新出版的好书《美在天真》。

好书《美在天真》汇集的三十五篇文章,都是新凤霞生前以自身生活为题材的纪实性文稿,但没来得及出版,她突然回归天堂。二〇一七年在纪念新凤霞诞辰九十周年之际,山东画报出版社为广大读者和新凤霞的海内外崇敬者奉献了好书《美在天真》,与以前那本《美在天真》共用的这同一个书名,是前辈著名诗人艾青对新凤霞的评价。他有一篇纪念文章,题目就是《美在天真》。

读了这两本书以后,才慢慢感觉到,“美在天真”的核心是美字,而且是真美,不虚不假,实实在在的美。不少人都说,不少文章都写:天地间的圣洁、灵秀、灿烂、亮丽、朴实、刚强……都钟情于她一身。无论是见她本人还是看她的戏,也无论是读她的书、赏她的画,都像是看到了出水芙蓉,欣赏了空谷幽兰。她那脆亮、清丽、柔和、婉转的音色和唱腔。给人送上的是舒缓轻松和情愫婉转的甜美与享受。大家共同的感悟:她就是美的化身,从外到内,集中了所有美的元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发自内心的真情盛赞?我想,每个人的回答也许并不完全一样,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这位经历崎岖坎坷又集著名演员、作家、画家于一身的新凤霞,告诉了我们“美”字的内涵。当然,由于人们的身份、年龄、爱好甚至性别等方面的不同,对内涵的理解会各有侧重或差异。就我这个评剧新派的爱好者、新凤霞作品的忠实读者和多年的業余作者来说,对她这个美字理解的侧重点,是在以下这些方面:

新凤霞幼小时,身世不清,连生日也不知晓。填写结婚证书时,是老舍先生给定为农历腊月二十三日,阳历一月十一日。她没上过一天学,六岁学戏,完全靠记忆背台词,经历的磨难、付出的艰辛,都难以想象,无法说清。这也成了她后来写作的重要内容。

解放后,在第一次文代会上,她认识了清华大学的两位教授不久,老舍先生由赵树理陪同看她主演的《小二黑结婚》,从此,她与这些文化界前辈开始了真挚的忘年交。向这些老师学文化、认字、学艺术……一九五七年从扫盲班毕业,她的两篇散文《过年》和《姑妈》在《人民日报》发表,获得了前辈叶圣陶、冰心、夏衍、艾青等名家的一致好评。同时,她主演的评剧《刘巧儿》,也已拍成电影在全国上映。再加上赴朝慰问志愿军后,演出的《志愿军的未婚妻》以及经她三次到河北滦县访问杨三娥后加工整理的《杨三姐告状》等剧目,将评剧艺术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也使“新派”唱腔唱响了山河大地,誉满海内海外。

就在这时候,她的人生发生了重大转折。一九五七年,她的丈夫吴祖光受到批判,一九五八年被下放到北大荒国营农场劳动。文化部的一位领导找新凤霞谈话,要她划清界限,与丈夫离婚。她说:“我不离。”那位领导又问:“你等他多久?”她答:“王宝钏等薛平贵十八年,我等他二十八年。”这之后,她就在评剧院被监督改造。上场前,要抬布景、搬道具;散场后,别人走了,她得扫地、擦玻璃、洗厕所……但她不能不出场演戏,因为她不演,卖不出票,会影响剧院收入。就这样,她刚强地坚持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五日,她的左腿半月板被打伤,落下残疾。一九六八年以后,他被迫在地下二十米深处参加挖防空洞的体力劳动,达七年之久。一九七五年,又要她去平谷县劳动,在出发前晕倒。医院误诊为脑溢血,两年后才确诊脑血栓,从而造成半身瘫痪,终生残疾。这时,她才四十七岁。

一九七八年,吴祖光、新凤霞的问题彻底平反。这以后,她积极、乐观、顽强地锻炼身体。在丈夫吴祖光帮助下,以惊人的毅力和从不屈服于任何苦难的顽强品格,执笔写作和绘画。从一九七五年到她去世前,没有进过一天校门的新凤霞,克服了身体的心理的和文化的重重困难,吃力地也让人惊讶地完成了她从演员到作家、画家和导师的历史性转变。她房间里,靠窗一面是一张小书桌,桌上有一本新华字典。平日,她总是坐在小桌后写她那风格独特的文章。身后,是一张大画案,转过身去,便能画她那色彩鲜艳的写意画。她每天早早起床后,洗漱完,便坐在小桌前写呀写……累了,就转过身去,换换姿势,在那张画案前,画呀画……就这样坚持了二十三年之久,写出了四百万字的散文作品,我找到她生前出版著作一览表,数了数,整整二十本,加上二〇一七年好书《美在天真》,实际该是二十一本。

新凤霞的写作,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高。无论是写童年记事、梨园旧影,还是写天津的南市、北京的天桥……都是她亲身的经历、内心的真語。文字朴实无华,感情真挚感人。难怪叶圣陶、冰心、严文井等文化名家都愿意为她作序;丁聪、方成等画家也愿意为她配画插图。叶圣陶说她是“以我手写我口”。萧乾说她是“本世纪自学成才的头号模范”。

解放初期,新凤霞曾向齐白石学画,但当时她忙于演出,不常有空余时间作画。八十年代重新拿起画笔,同她的文学作品一起大获丰收。她的绘画也自成一格,由她作画,吴祖光题字的绘画作品达一千多件。一九九五年《吴祖光新凤霞诗书画集》出版。他们的书画展,一九九四年二月在北京开幕。后在香港、台北等地开展,还曾在新加坡、法国和美国等地展出,赢得了世界性盛誉。一九七七年,纽约美华艺术协会林肯艺术中心授予吴祖光和新凤霞夫妇“亚洲最杰出艺术家终身成就大奖”。

新凤霞曾是第六、第七、第八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评剧院艺术委员会主任。

世界杰出的女演员、女作家、女画家数不胜数,然而,像新凤霞这样在戏剧、写作、绘画三大领域都取得卓越成就作出突出贡献的能找出几个?所以,戏剧评论家陈国福等不少人都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古代西方有断臂维纳斯,当代中国有腿残新凤霞。”这样的比喻实在是贴切至极。维纳斯是爱与美的象征,怎么理解新凤霞的美?让我们翻开那两本《美在天真》吧。读书读人读自己,耐心读,认真想,细细悟……一定会在那个美字中感悟出味道来。但一定要细心保管书,丢了书,往往就会丢了精神——这是我丢过三本书的教训。

黄树芳:1938年生,河北定兴人。中煤平朔集团退休干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报告文学集以及散文和随笔集等11部。作品曾在省市和全煤系统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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