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煤矿开采塌陷了方店村的土地,矿上差不多隔一两年就派下来招工指标,煤矿工人虽说苦点儿,但到月就有钱,旱涝保收,还是商品粮户口,小青年当上了工人,说媳妇的能踩断门槛子,庄上人说只要进了矿就拿到媳妇票了。矿上只招十八到二十四岁的未婚青年,大龄的急眼了,愤怒地骂矿上的规定不合理,十七八岁力不全,二十七八正当年,挖煤还是年龄大的有力气。他们够不着和矿上说话,就抱怨大队小队的干部没用,凭着自己的情绪骂娘,搅乱招工,逼迫庄上干部,家里没有人去当工人的,也都同情大的,说小的可以等一等,先尽着大的走,让他们也能混一家人家。队长张明贤护窝子,凭着他在庄上的威信,庄上的事说一不二,每次招工都硬拿头挤出名额来,照顾眼见着要打光棍的老青年,小的心不甘,拿矿上的招工条件压队长。张明贤眼一瞪,庄上有庄上的规矩。
张明贤说,上次五个名额,方和顺和王前进超龄,进矿了又被退回来了,矿上咋知道的?还不是庄上出了内鬼?退回来的两个名额,大队书记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就让他庄上的人进矿了,自己窝里斗,吃亏的是自己。他又提高嗓门说,方店的子弟,都有资格进矿当工人,矿上定的条件是矿上的,这回咱们也定下个自己的规矩,年龄放到三十岁,从十八到三十岁没结婚的一起抓阄,这次我丑话说在前头,抓不到的也得认命,哪个再里捣外戳,以后招工永远没他的份儿。
权力总少不了算计,张明贤心里早已内定了两个人,还是方和顺和王前进,方和顺从小没爹没娘,连个正式的住处都没有;王前进两个妹妹都出嫁了,他和爹俩光棍过日子。为了当工人,王前进给张明贤背了半口袋细面,差一点儿就要跪下磕头了,这两个都过三十了,要是不当工人,非得打光棍儿不可,张明贤不得不在抓阄上动心思。方和顺好歹面相不显老,那个王前进一脸的红芋沟,看上去像四十多的,恐怕带工的见着就给赶回来,排上他也白搭,就只排了方和顺,王前进还得另做打算。二十六岁的沈士心一见没有自己的名,恼怒地问队长,为啥没有我?张明贤眼一瞪,你不是有媳妇了吗?我打了登记,还没娶呢。打了登记,就算有了。沈士心跳起来,你这是什么破规矩?比我大的比我小的都能排上,咋就坑我?张明贤明白他咬的是方和顺,也软了下来,士心呀,方和顺要是有媳妇,一百个名额也到不了他,这不是可怜他吗?不说你帮他,就权当帮我个忙吧,这个人情我担着,以后你有什么事用到我,我一定出力。隊长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沈士心一时被卡住了,转脸走了。张明贤本族的四叔拦着他说,你弟明信都三十多了,我愁死了……张明贤没吭声,他四叔解放前在国民党队伍上当营长,铁定的反革命,哪能排到明信?他想了想说,先把明信过继给五保户赵老扁,明年招工我就有话说了,他四叔和明信也觉着这条路可行。
六个名额二十六个人抓阄,方和顺抓到了,到县医院体检,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他还是担心地问队长,这回不会再出什么岔子吧?张明贤说,你把心装肚子里吧,这回你算媳妇票拿到手了。方和顺回到家里还是抱不住心口,就找他堂哥方和德商议,方和德在他们家族里是个能人,在矿上小食堂掌勺,混得挺有面子。他说,只要庄上不窝里斗,啥事没有。万一有人举报咋办?方和德想了想又说,要是真告到公社,就不好说了。和顺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的仇家,还真的就疑惑到三两个能下黑手的……方和德看他吓得脸色都变了,就笑笑说,公社里分管招工的副书记是俺姨夫,为了以防万一,明天我去打声招呼,他们不管告到矿上还是公社,最后也得落到俺姨夫手里,由他来定。和德的这颗定心丸,让和顺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乐滋滋地去想明天的好日子了。在这么大的事上,和德能帮和顺一把,家族的人都觉着和德是个人物,从公社到矿上都能晃动风,往后有啥事也有依靠了。方和德自己也觉着得意,又吹嘘他在矿上跟矿长的关系好,还说了许多与矿长打交道的细节。他又对和顺说,等你进矿后,我帮你弄个暇逸的差事,不会让你老在掌子面挖煤的。
二
几天后公社政审结束,进矿通知下来了,没有方和顺。方和顺跑到公社一打听,才知道又因超龄被刷下来了。
方和德和张明贤比方和顺还着急,两个人一起去公社找副书记,方和德想的是让他姨夫帮忙,还让方和顺进矿,张明贤的心思是方和顺刷下来了,俺庄上得再补一个。副书记对他俩说,公社党委会研究的,没法更改了,你俩的想法都不靠谱。方和德小心地说,我不是提前给你说是我堂弟吗?副书记说,你不懂,这上边的文件谁敢违反?方和德问,公社咋知道他年龄?副书记说,纸还能包住火?没人举报咋着都好说……方和德急切地问,谁举报的?副书记瞪了他一眼,你傻不?就是我知道也不能说,保护举报人是组织纪律。张明贤看方和德和他姨夫已经谈死门儿了,赶紧接过来说,招工名额是上边为俺庄上塌陷地派下来的,方和顺不合格,庄上的年轻人还多着呢,俺再换个人去吧。副书记说,我正要找你和王支书呢,名单上有小队和大队盖的公章,你们是怎么把关的?还有一点儿原则没有?弄虚作假,名额作废,是公社党委决定的。方和德和张明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没有话说了,副书记没费多少口舌就将公的私的都打发了。
新工人进矿了,副书记的儿子方和德的姨表弟到矿上报到了。
张明贤一见方和顺,就像自行车爆胎,一声炸响过后,接下来就出溜了,唉,又辜费了一个名额,我的好心也辜费了,你也是的,咋又让和德去走他的后门,这倒好,庄上没人跟你过不去,你自己把自己卖了。
方和顺的脸像霜打的茄子,和德哥也是好意……
方和德怒气冲冲地说,去县里告他,你去不成,他也别想去。
方和顺摇摇头叹了口气,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都是亲戚里道的,哪能呢。
张明贤翻了方和顺一眼,转脸走了,真他娘的窝囊到家了,你又不是我的儿,我也不想再管你了,你的工人梦也就到头了。张明贤心里和方和顺赌了一阵子气,回过头来想想,觉着自己也够窝囊的,上年是大队书记拿去了两个名额,今年又是公社副书记硬夺了一个,这不是拿我的眼子吗?他们不敢明着要,暗地里下黑手,还冠冕堂皇充好人,也他娘的太不地道了,这些年每回招工大队公社都要掰名额,我当个队长,连自己庄上的招工名额都保不住,我对不起老少爷们儿啊,像方和顺这样的,三十露头的光棍还有三五个,不当工人上哪儿找女人去?我不能再当软蛋,得硬气起来,不管是大队书记还是公社书记,不让我干拉倒。
大队王书记见了不疼不痒地说,明贤以后别这样干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收了人家的礼呢,连我也遭批评。张明贤觉着他这话不是好意,是嘲笑自己无能,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梗着脖子说,这回就算了,下次天王老子也别想再占方店的便宜。谁占你的便宜了?王书记红着脸说,还不都是你自己没拿正出的事……张明贤没理他,心里骂道,说人话不做人事,真恶心。王书记尴尬地笑笑,又是递烟又是递火,他也不想得罪张明贤,他还惦记着方店下次的招工名额呢。
张明贤刚进家门,见王前进在屋里坐着,他心里一惊,前进,你……怎么在这儿?王前进哭丧着脸说,前程不愿意让我了,他自己去矿上报到了……方和顺的事还在闹心,又出了个王前程。他朝半空里瞪了下眼,忽地又觉着好笑,这两个媳妇困难户,这回又都弄出新闻来了。张明贤为了瞒着庄上人,给王前进使了个偷梁换柱法,暗中用情义糊弄抓阄的公平,让王前进近房的弟弟王前程当替身,王前程的爹娘不想让独生子去下井,前程的舅在县农机站当站长,给他找了个临时工,说以后有转正机会,才十八岁就定亲了,抓阄时张明贤给他和方和顺定了暗号的,王前程体检政审一过,王前进冒名进矿。他们是一个曾祖父的兄弟,这事一说就成了。张明贤没想到王前程会变卦,他爹王三友可是个爱面子的人,他想听听这家人咋说,就去了王前程家,还没等张明贤开口,王前程就绷着脸对他说,明贤叔,我的名字我体检的,凭啥我不能去?张明贤笑笑没搭理他,转过去看着王三友的脸,王三友和张明贤一对眼,咔嚓下子五官就拧巴起来,我一辈子没欺哄过人,这狗日的做出这样的事,丢人不说,他毁了前进一辈子呀。王前程冲他爹说,我在县城干临时工,一个月就十八块钱,这一进矿就是五十多块,加上补助六十多,到矿上去的,哪个不是骑洋车子戴手表。张明贤冲着王三友乐起来,你们自己家的事,我不管了。
庄上人知道了方和顺的事,都不怀好意地嘲笑他,没捞到当工人的就骂街,又让他辜费了一个名额,他是队长的爹吗?一次次地保他。王前程到矿上上班名字叫王前进,一起去的人才知道是张明贤捣的鬼,好歹工人没落到外人身上,庄上也只当笑话说了。
王三友总觉着对不起侄子王前进,就想给他说个媳妇弥补一下,他连襟的闺女三春,几年前跟一个溜乡说书的瞎子跑了,前不久瞎子死了,她爹恼得不让她进门,看见就骂,叫喊着哪天非得砸死她。王三友去给王前进说媒,三春的娘正巴不得赶紧给她找人嫁出去,又是妹夫保媒,前后几天就登记结婚了。前进乐得屁股打伞,不仅不恼前程,亲上加亲,兄弟俩比以前还亲近,方和顺嫉妒得两眼冒火,狗日的王前进,想不起来的亲戚送篮子杏。
三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靠矿就得吃矿,这是张明贤在社员会上说的话。
张明贤带着庄上几个干部去了矿上,找到矿长说,方店的地被矿上塌陷三成了,社员还指望啥生活?矿长笑着说,征地是给补偿钱的,上级不是也免了你们的公粮吗?张明贤硬气地说,现在的问题是老百姓口粮都不够了……张队长,煤矿也是国家的,真缺了口粮,国家会给你们补助的,咱是社会主义国家,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为这事我总不能去找国家主席吧,眼下你矿长就能帮我们解决困难。你说,只要矿上能做到的,绝不推辞。方店的社员没有地种,井下用那么多笆片,你得把編笆这碗饭分给俺一口。你们编笆搞副业,也是对矿上的支持,我现在就答应你。张明贤心里一阵惊喜,觉着争到这件事在庄上可是个大面子,好像看到社员都朝他鼓掌了,他一下子感到了自己在矿上的分量,并没有表现出感激,又沉着地说,矿上还得多给俺分派招工名额,一回五个六个的不中用,僧多粥少,你要是不多招俺的人,老百姓可要来矿上给向你讨饭了。这话让矿长惊了一下,在征地拆迁中,发生过农民到矿上堵门的事,影响很坏,他目光散乱地扫过方店人的脸,注视着张明贤说,我说张队长,矿上对方店的供电,这都多少年了,你们一分钱电费没交过,矿上也没停你们的电吧?这些年你们挖河,矿上不也支援了电机小绞车吗?矿上从来也没慢待过方店,我也没慢待过张队长吧,你我的私交不也很好吗?煤炭是工业的粮食,挖煤种田都是为了社会主义建设,咱们一定得搞好关系啊。他顿了顿,很肯定地说,下次招工指标给你加倍。张明贤心里又一喜,他依旧沉着地说,还有,招工进矿必须是方店的人,体检政审过不了关的,替换的人也必须是方店的。矿长说,这合情合理,我同意。那你说什么时候给俺招工?嗐,今天我怎么能告诉你,得等矿务局给我招工指标,才能确定。张明贤的脸上立即表现出不满来,你这不是一句空话吗?不中,你得给我们加招一批。矿长赔着笑脸打哈哈,该吃饭了,咱边吃边谈……
张明贤跟矿上谈妥了让庄上编笆,想用塌陷地钱买部机动三轮车运货,就和王三友一起去县城找他内弟刘站长,刘站长好烟好酒收下了,饭店摆酒席也去了,说一定想法给方店弄到三轮车的指标,喝到二八盅时,刘站长又提出个给他侄子招工的条件。张明贤诚心诚意地说,你也知道庄上的情况,当工人能挤破头,每回招工都闹翻天,到时候凭空加个外来户,庄上还能安生?刘站长眉头慢慢地锁起来,张明贤笑了,先让你侄子到方店落了户,算方店的人……刘站长的眉头舒展了,眯着眼睛点点头。张明贤举起酒杯,拍着胸脯说,刘站长放心,明年招工一定让他走。刘站长也不含糊,一个月之内,让我侄子随三轮车到方店。
刘站长说到做到,编笆厂开业前,方店的三轮车开来了,拉原料送笆片都得会计跟着结账,张明贤对会计说,干脆你到县里学车拿驾照吧。刘站长的侄子也到方店落了户,就住在王三友家里,和社员一样参加劳动,就等着招工了,庄上人对这个入侵者并不友好,明摆着庄上要少走一个工人,都轻蔑地叫他车后甩,有时候在王三友两口子面前也指桑说槐,王三友心里觉着硌硬,是队长提着东西找人家来的,这些人真没良心,早知道这样我才不掺乎队里的事呢。队长说,别听那些人瞎说,有我呢。机动三轮天天突突地出庄进庄,拉竹子来拉笆片走,社员在编笆厂编笆有工分,还有补助,一块大笆三分钱,小笆二分钱,社员总算有个活钱来路,队里赚的钱都由张明贤做主为集体支配使用。
一直到第二年收了秋,矿上也没给方店招工指标,矿上已有两批新工人进矿了,庄上人就催问队长咋回事?张明贤沉不住气了,一趟一趟地找矿长,矿长说,一批是下放知青特招,一批是职工子弟内招,社会招工指标今年没有了,等明年再说吧。矿长一竿子指明年去了,张明贤认定矿长耍他,觉着在庄上失了面子,回到庄上带人连夜把公路挖断了,矿上的车出不去,外面的车进不来,绕道又太远,矿长着急了,赶紧派人到方店协商,庄上人手里掂着铁锨,恨天恨地,骂不绝口,矿上又拉了一车保卫科的人来,方和顺和王前进为了报答队长,俩人冲在前头,方和顺说,我一个寡汉条子,我怕谁?今儿死了,也有人出老殡了,有不要命的就上来!眼见着双方要打起来,派出所的也来了,公社的干部也来了。张明贤说,也是没有法子才挖的,不是天旱吗?得浇地呀。公社的干部也有偏向,一边压农民的火,一边用政策为农民争取利益,强龙不压地头蛇,矿上又送来了两台水泵两台电机,好商量才把路填上了。
四
靠矿吃矿成了方店人的口头禅,庄上有事就以集体的名义去找矿上,队里的一头老牛腿瘸了,不能再干活儿了,一头牛价值好几百,庄上就去讹矿上,队长和几个人牵着一瘸一拐的老牛到矿上,说牛腿陷进塌陷裂缝里别断了,让矿上赔偿损失。矿上明知是讹诈,又没有证据,为了息事宁人,就赔了八百块钱。
社员看着到矿上讹钱容易,心里痒起来,就想着自己怎么也能讹矿上,他们发现公家对公家好说话,私人不好讹,也缠不过公家,咋办?唯一的办法就是偷,矿上遍地都是值钱的东西,煤炭钢铁木料弄出来就是钱。矿上的围墙扩建到了庄头上,庄上吃矿的人越来越多,开始是小偷小摸,后来就三五人合伙,明确分工,墙里墙外,看风的,搬运的,一条龙发财。
红袖和三春两个娘们儿最有种,在庄上号称神偷女侠,矿保卫科早就号上她俩了,可就是逮不着。半夜,红袖和三春悄悄地出门了,天阴得很沉,矿上的灯光也显得昏暗了,三春翻过围墙,一会儿就有货丢过来了,红袖飞快地将东西运到草窠里,最后抱起块道木,突然围墙内几把手电筒照过来,逮住勒死你!
三春——快!红袖腋下紧紧地搂着道木,朝已爬上了围墙的三春喊了一声,撒丫子就跑,一路上跌跌撞撞,心脏像戏台上的鼓点一样咚咚地狂跳,也没舍得丢下怀里的道木,冲进院子里,才来得及大口喘气,浑身像散了架,她断定再多走十步远,哪怕就到东院三春家的大门,也定死无疑了。足有一顿饭的工夫,她才缓过气来,今晚太危险了,要不是我腿脚麻溜,就被他们逮住了,保卫科那些狗日的,可都是照死里打人……她忽然觉得一泡尿憋得腿肚子抽筋,汗湿的裤裆拧巴在屁股上,让她愈发地着急,忽忙伸手解了裤带,一想不行,今天娘家弟弟来了,万一他出来解手多难为情,就提着裤子奔了大门外的矮墙厕所,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裤裆里的汗也风干了,胡噜一下屁股,滑溜溜凉丝丝的,皮子也不黏了,顿觉浑身轻松起来。她慢悠悠地提着裤子,还没掩上屁股,一个黑影闪过来,她想可能是三春回来了也上厕所,刚想打声招呼,又觉着个头儿太高,她警觉地躲了一下,那人早已从身后打铁扣抱住了她,她一声啊还没有出口,一只大手上来捂住了她的嘴巴,她立马浑身筛糠,双腿发软,裤子一下子滑到了脚脖,那人在她屁股上像巴狗吃剩饭一样动作起来,红袖忽然间一阵天旋地转,筋骨酥软,神魂失守……临了,那人一只手抱着她,腾出一只手掏出五块钱塞到她手心里,转身走了。她瑟瑟缩缩地提起裤子,惊恐地进了院子,反锁上大门,一腚坐在地上,擦拭下身时,觉着散发出一股羊尿的臊味儿,让她恶心得直想嘔吐。
她的手触到了那张五块的票子时,心里咯噔了一下,身体里泛起了一丝隐隐的那种感觉,银环的爹死五年了,我也没有跟过一个男人,今天他娘的那么巧,能在厕所里遇到个野种,那会儿他抱住我时,还以为是保卫科的人追来了,要不,拼命也不能让他娘的占了便宜——唉,都四十多的人了,又受这样的羞辱……会不会是方和顺?那天我让他帮着修补猪圈,晚上在这儿吃了饭,借着酒劲跟我动手动脚,被我拿棍打了出去,还有王三友那个老东西,一见面两眼就直勾勾的,是哪个狗娘养的,叫老天打雷劈死他……还给五块钱,总还算有些人心,唉,没有男人,狗日的才敢欺负我。人家有劳力的还能到矿上干个零活,我寡妇失业的,又没地儿挣钱,不偷指望什么?闺女都十八了,过两年出嫁,咋说也得给置套嫁妆吧。还有娘家那边,弟弟今天来就是为娶媳妇借钱的,不给,就这一个弟弟,给吧,我能有多少钱,这些年攒了两个子儿,还不都是下夜趟子苦来的,他们还觉着我多有似的,哪知道我被人家追得尿裤子,吓个半死累个半死……唉,这样干总不是个法儿,想着想着不觉就流下泪来。
红袖呆坐了半天,渐渐地清醒过来,她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得劲,三春呢?我看着她跳下围墙的,她年轻能走过那条鱼脊背似的堰埂,就是让我大白天空手也走不过去,她走近路应该先跑回家了,她院里咋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红袖扒着墙头,支棱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隐约听见王前进的鼾声,她低低地喊了两声,没人应答,她的头皮猛然一炸,坏了,三春也许看见了厕所的事?一定以为我有相好的男人了,才没来看我的,转念一想,也许她被逮住了?她挨揍会咬出我吗?要不天明跟弟弟回娘家,先躲躲?
天蒙蒙亮,王前进来敲门,惊讶地说,你在家里?三春呢?没等红袖说完,就跑着找队长去了。
五
庄上人偷矿上的东西,矿上只能被动地防盗,地方派出所就三个人,哪有精力管小偷小摸的鸡毛蒜皮事?除非偷了大家伙,破坏电力设施之类的,才出面查办。大队和庄上的干部也装糊涂,矿上找张明贤,要他对群众加强教育,他应付的话太多了,一开口就一套一套的,偷盗矿上的物资,就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就是坏分子,总不能说方店人都是坏人吧,百分之九十五的群众都是好的,只有少数自私自利的落后分子,庄上一定把打击偷盗作为政治工作来抓,对群众严加管教,提高群众觉悟,杜绝偷盗。这些官话他也确实在社员会上说了,逗得社员都笑翻了。偷矿上的东西,在庄上人眼里是天经地义的事,能偷公家那是本事,靠偷发财的,没人笑话,男孩说媳妇都比别人家容易。矿上与地方农民的关系很微妙,矿上征地拆迁赔偿,都得庄上的干部协调配合,有利益就有争夺,往往不着边际地要价,工作做不好,老百姓就挖路堵车,聚众闹事。这些村干部一个个滑得像泥鳅,表面上支持矿上依规办事,背后又支招怂恿闹事,动辄出动老弱病残来捣乱,他们知道矿上的底线,凡事拿捏得得体,有事需要找矿上帮忙了,就来个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矿上无奈,只好把村干部当作老爷一样供着,啥时候进矿都有好酒,吃了喝了还得拿着。
那个女里女气的保卫科科长,从来就不相信张明贤的政治教育,穿着制服开着吉普到庄上,用大喇叭喊话,老百姓根本不认他这壶酒钱,还给他的吉普设置障碍,弄得灰溜溜的,科长一气之下找到张明贤,上纲上线地说,只有落后的干部,没有落后的群众,坏人都是干部怂恿的,你们这样做简直是带头破坏国家煤炭生产。张明贤看他像个娘们儿似的,大话搁他嘴里也不见气派,只觉着好笑,就酸溜溜地说,你可别吓我,我胆儿小。
下夜趟子被矿上逮住了,张明贤就颠颠地跑来要人,以队长的身份说回去多加教育,轻的给保卫科的甩两包烟,重的请到饭店里吃一顿,别看保卫科的人凶悍,他们也不愿意得罪地头蛇,落点儿好处也就消灾了,时间久了,张明贤与保卫科的人都混成哥们儿了。
中午,张明贤把三春领回了家。
红袖和租住三春家老屋的老张来了,都为三春揪心,红袖关切地问,咋就被逮住了呢?
三春洗了脸梳了头,蛮不在乎地说,逮住又能咋着?那个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家伙,说只要你说出同伙来就放你,不说,今天非得照死里揍。哼,妈那個巴子,还想骗我?红袖很感激三春没有咬出自己来,对昨夜厕所里的事也一块石头落了地。张明贤说,就别说能话了,我不去你咋不出来?以后收着点儿吧,总不能指望这过日子,你和红袖可是挂了号的案犯,派出所都做你们的饭了,再说,女人家家的,让那些二混头占了便宜咋办。三春瞪圆了眼说,他敢——我不把他蛋黄子给搦淌了。这话却让红袖心里刀枪剑戟一通乱舞,她心问口口问心,今后这事还能再干吗?突然想起男人活着时常说的一句话,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她暗暗地叹了口气,只觉得人活着咋这么难呢?
王前进焦急地说,个娘们儿,这回你就经心吧,往后可不能再干了。
瞧你那熊样,还算个男人不?要不是我个娘们儿抓挠,这个家指望啥?这年头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老张也笑着说,王老弟说得对,以后还是小心吧。
老张是南方人,在矿上料场发料,租了三春家一间老屋,说喜欢自己做饭吃,下班也怀揣腰掖地带东西,怕被矿上知道,就托三春红袖给卖了,他们成了一伙的,没有啥避讳。三春朝老张咧嘴笑笑,用脚驱给他个小板凳,老张就挨着红袖坐下了,点燃了烟,偷偷地瞟着红袖,眼角挂着眯眯的笑意,有意无意地贴着红袖的身子,红袖心里一惊,他身上咋有一股羊尿的臊味儿……
三春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撇撇嘴说,后来他们科长来了,告诉黑子几个人,可不要打人,只要承认错误下次不做了,也就行了。然后他又拿出纸笔来,让我写检查,说写了就放你走。我以为科长说话算数,就写了,完了又问许多话,根本不说放我的事。
张明贤很城府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大牛偷轴承的事还记得吧,他表叔是矿上的副矿长,把他弄到矿上电机厂干大集体,这黄子不正经干,那天他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个馍盘子大的轴承,外头能卖三百块钱,用工作服裹着就大摇大摆地出矿,到了大门口,被保卫科的抓了现行,当时黑子几个人把他弄到黑屋子里揍了一顿。揍人的人还没坐定,矿长电话来了,让立即放人,科长把几个揍大牛的骂得抬不起头来。从那以后,保卫科抓住偷盗的,先让写检查,如果有人的,肯定托人来说情,白纸黑字,即使是皇亲国戚,也不招错了。
哦,我那会儿要说局长是俺表叔,他们不就把我放了?
还不如说省长是你表叔呢,张明贤说,保卫科的是这样好骗的?他们眼睑毛拔掉都能当喇叭吹。
六
三春过往有一段坏名声,自打嫁给王前进,庄上人就没拿她当新媳妇看,男人们觉着她是个二茬的浪货,就淫词浪语的挑逗她,三春知道庄上人瞧不起她,干脆破罐子破摔,说出的话比他们还新鲜,许多男人都不敢和她对口词了。她越是这样,方和顺越兴奋,什么不见天的话都说,拿那些男人场里的骚呱取笑三春。
这些天庄上就传,说招工的名额已经下到公社了,方和顺想想前头自己当工人出的两回糗事,就亏得心尖子疼,每回都是到矿大门口了又回头,他天天想着怎么巴结队长,能让他再闯一趟,正好队长的老婆想打个柜子,方和顺连续下了几个夜趟子,从矿上弄来五六根方木,送给了队长的老婆,队长老婆高兴得跳圈,就把工人许给他了。队长说,让他做梦去吧。
招工没下来,挖河任务下来了,年年冬天都挖河,挖河是重活,全靠人力,队里每年都留下充足的粮食,准备好买油买肉的钱,大田里种的白菜萝卜,自己打的红芋粉下的粉条子,天天都是猪油炒菜,中午还有顿肉,上河工能吃饱,又有油水,还节省家里的粮食,都情愿上河工出苦力,挖河是劳力长膘的季节。方和顺从耩了麦就盼望着挖河,到河工干了半个月,天天惦记着招工,又怕队长这回不让他去,思来想去又想到了和德,和德的姨夫也许能帮上忙,从公社拐一个名额也中。王前进就笑他,还想当工人?我看你也别瞎努劲了,这辈子就老老实实腿插地墒沟里吧。王前进自打三春给他生了儿子,对当工人就彻底死心了,你回去后,到我家让三春给我带些烟叶来。
方和顺回到家,招工的事还是一直传着,没个准信儿,他就去找三春,给王前进捎烟叶,也趁机和三春调调情,过过瘾。三春家的大门关着,个熊娘们儿哪去了?一看是从里面插上的,就大叫起来,三春,前进回来了,大白天插大门,搂野男人睡觉吗?听着里面好像有动静,却迟迟没有回话,就又喊起来,三春,我爬墙头了——
你这个狼嚼的,咋这时候回来了?三春说话了,孩子也跟着哭起来。方和顺扒着门缝看她,她开了屋门,抱着儿子出来开大门了,突然从她身后闪过一个人影,他眨了眨眼睛,那人一抹墙角不见了。三春磨磨蹭蹭开了大门,方和顺顾不上和她调情,紧忙着走了几步,墙角什么也没有,三春说,你干啥?找头魂似的?我明明看见有个人三春,我就知道你熬不住,给前进戴绿帽子吧。放你娘的屁!方和顺一脸的坏笑,今天让我上一次,我啥都不对前进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给前进戴十八顶绿帽子也到不了你。你就不怕我告诉前进?你要再敢满嘴胡吣,我就喊王家兄弟来揍你。方和顺见三春变脸了,赶紧说,三春,我开玩笑的,前进让我给他捎烟叶……三春没好气地给他拿了一包烟叶。他也没心思再打情骂俏了,夹着烟叶走了。
他特意绕到三春家屋后头瞭瞭,墙下的确有脚印,心想,这个男人是谁呢?又觉着那身影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来是哪个,他转悠了一圈儿,觉着回来了还是该见见队长,顺便再向队长老婆求个情,来到队长家里,队长龇牙咧嘴地坐在凳子上,老婆正用热水给他泡脚。哦,明贤叔咋了?队长老婆说,和顺回来了?你叔的脚崴了。咋崴的?队长说,骑车子去公社摔倒了。哦……方和顺看他穿着的灰的卡棉袄,突然明白了……
明贤叔,公社说招工的事了吗?方和顺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突然觉着自己说话很有底气。
没有,还不知驴年马月呢。
这回你还得帮帮我……
到时候再说吧。
队长老婆也帮着说,想法子让和顺走吧,当上工人也能混个媳妇。
我刚从三春家给前进捎烟叶,听她说这回招的多,年轻人差不多都能走。
队长盯了和顺一眼,和顺呀,哪回我不都是先排你?只要有机会就让你走。
我等着,你要不让我走,我就叫婶缠你……说着,朝队长诡秘地一笑。
方和顺回河工时,迎着方和德下班,和德说,我问俺姨夫了,招工是真的,这回招的还多,怎么分派公社还没研究呢,等等再说吧。方和顺笑笑说,你也别操心了,也许这回我能走掉……
七
招工指标分派下来了,矿长没食言,分派给方店十二个名额。张明贤却比上次还为难,车后甩得走,明信都三十三了,这次走不掉就死门了,还有……唉,当队长不容易,他心里把名单前后滤了一遍,就想干部工作难干,都是有私心的缘故,三条大路走中间,就没有难干的事了,唉,难啊!
张家那年把明信过继给了五保户赵老扁,明着是义子,给赵老扁养老送终,实际上还吃住在自己家里,只是过两天去给赵老扁挑担水,劈几块柴,庄上人都明白这个局,一来碍着张明贤的面子,二来明信厚道仁义,要不是他爹是反革命,咋能走到这一步?大家都同情他。他四叔背后又拜了队里的副队长和会计等人,总算不把明信当反革命子弟看了,认可了他当工人的资格。庄上人开始嘀咕车后甩了,都拿白眼瞧他,外来户有啥资格当工人?张明贤当初许给刘站长了,不能不讲信用,他思来想去,又想起偷梁换柱的法子来,会计的四弟远志正在上高中,眼下高考恢复了,他一心要考大学,他有志向,不比王前程,让他去替车后甩,不会有什么闪失,会计也大包大揽,向队长保证不会出差错。这回没有抓阄,明信以照顾五保户的名义排上了,社员一见没有车后甩的份儿,也就不嘀咕了。
张明贤没料到这回他又失算了,远志也变卦了,最后说啥也不愿意让给车后甩,这下子让队长会计都麻爪子了。哥哥好言相劝,你才十七,挖煤的活儿你吃不下来,再读两年高中,即使考不上大学,考个中专也比挖煤强吧?远志说,考学不也是为了挣钱吗?大学毕业才几个钱?现在矿上一个月都挣小百八了,我不让!哥哥气得动了武,远志说,你非得逼我,我就不认你这个哥了。张明贤叹口气说,算了吧,他要去就让他去吧,车后甩毕竟是外人,为个外人伤了自家兄弟的情分不值得。最让庄上人惊讶的是,这回方和顺和王前进都进矿了,是张明贤亲自找矿长保的。
接着公社改乡大队改村,张明贤成了村长,土地承包到户,方店人忙着分地分家产,就要拉皮尺埋地界石了,沈士心一大早堵在村长门口,他媳妇头胎生了双胞胎女孩,眼下二胎又快生了,预产期就在十天八天里,他想为没出世的小人儿要一份地。村长说不行,小孩没落地,不能算。沈士心抱亏说,当工人你就给我过不去,分地又坑我,我要到乡里告你。村长说,你告到县里告到中央也是白玩儿,分地是中央的政策,你对着干有什么好处?我没反对分地,我只是要我应得的地,你也别给我扣帽子。
庄上人都觉着分地是个天大的事,有支持的,有反对的,也有不知所措的,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以后是个啥样,谁也说不清,今天就要成为事实了,大家心里还是不踏实。听沈士心和村长吵吵,一些急着想分地的看不下去,又觉着这不是一个社员该管的,就朝沈士心瞪白眼,暗中向着村长。拿皮尺的王三友觉着和沈士心平时有些交情,就出来劝他,上边号召的事,谁也犟不过去,就随大势算了。沈士心急瞪眼呛他,你是哪一级派来的干部?王三友被呛得说不出话来,红着脸闪开了。对分地想不通的那部分人,认为集体的土地分给私人,不又回到解放前了吗?还是社会主义吗?他们对沈士心的闹腾一点儿也不着急,只怕闹不大,并不是同情他,他们根本就不管谁是谁非,只是巴望着能将分地闹黄了,也许后头还有变化。
村長说,你再胡搅蛮缠,我就叫民兵营长绑你送到乡里去。沈士心也只是想闹腾一阵,把分地能拖到孩子落生,村长要绑他,也就消肿了,方店完成了土地承包,沈士心背后瞎骂胡嚼了半个月,媳妇生了,又是个女孩。他觉着对不起死去的爹娘,在家喝闷酒骂媳妇,出门却夹起了尾巴,也不再评议村里的事了。媳妇说,一天到晚拉着个驴脸,咱才三十岁,不能再生吗?
庄上人忙着自己的承包地,对先前偷矿的事只当闲谈了,说现在不是以前了,连根钉也甭想招人家的。张明贤种着自家的地,还管着村里的事,也顾不上车后甩了,车后甩也悄悄地回家了。从那以后矿上也不再分派招工指标了,会计的四弟远志得意地说,最后一批正式工让我捡到了,车后甩算熊。
杜晓光:就职于淮北矿业公司,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在《阳光》《短篇小说》《人民日报》《安徽日报》等报刊发表过小说、散文、杂文作品,有作品入选《小小说选刊》等选本。